- 第1節(jié) 行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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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陳年
野 藥
是用竹板聲來招呼生意的。兩片巴掌大小、狹長的厚竹板,板頭穿孔,中間綰一根黑黝黝的麻繩。板子讓手心里的油汗浸成油亮亮的古銅色,似漆了一層清漆。
在街邊走著,耳邊忽然“呱嗒”一聲響,忍不住注意一下身邊推著小車走來的人。一個賣蟑螂藥的跑江湖人。手里拿著一副竹板,大拇指一挑上面的竹板,手腕柔韌地?fù)P起,“呱嗒”——發(fā)出清脆利落的一聲響。然后靜下來,隔幾秒鐘,又是一聲“呱嗒”。沒有韻,沒有律,純粹的只有一個音節(jié)。
賣藥人的穿著十分夸張,肥大的白袍子上面,前衣襟用紅墨水畫著張牙舞爪的活蟑螂,后衣襟用黑墨水畫著死翹翹的蟑螂。畫得并不好看,但看畫的人都能明白這種蟑螂藥是很厲害的。幾元錢一包,不貴。平常人家,誰家的廚房衛(wèi)生間沒有幾只鬼頭鬼腦、四處亂竄的蟑螂。人們看過簡易畫大多會買上一包二包,可又擔(dān)心吃虧上當(dāng)。掏錢時,板著臉故作精明地說,藥性靈不靈,死不了,要退貨的。賣藥人堆著滿臉的笑,頻頻地點著頭一迭聲地說,包退!包退!假一賠十。
街市的行人漸漸地圍攏過來,賣藥人邊向顧客推銷小推車?yán)锏捏胨帲呌醚劢敲徶穬蛇。用來招呼生意的竹板掛在小推車的扶手上,有小孩子趁賣藥人不注意,用手指碰碰竹板。啞啞的一聲“呱嗒”,不脆。小生意紅紅火火,賣藥人被人們捧在中間,臉上爬出一小股一小股的油汗。臉色紅亮亮的,是那種有一點小錢就滿足的紅亮。
不遠處的市場,不知是誰喊,打稅的來了!如臨大敵。賣藥人急慌慌地喊著,不賣了!不賣了!一邊收錢,一邊把還在挑揀的藥擲在小車的筐里,飛快地逃竄。爬滿蟑螂的白袍子,在街拐角一閃,又一閃。一眨眼,就不見了,快得只有幾秒的工夫。買到蟑螂藥的人手里捏著藥袋,發(fā)一下怔,笑笑。
沒有誰會覺得他的逃稅可恥,相反倒是夸他人挺機靈的。一點點的小攤,本金也不會過百吧。哪能打起各種各樣的稅金,不如逃去。
賣藥人敲著竹板,穿著爬滿蟑螂的廣告服,走到哪兒,就把這不花錢的廣告做到哪兒。這邊剛剛逃稅成功,那邊就又立起了攤子。仔細琢磨過他們做生意的道具——竹板聲。兩片竹板輕輕一碰,孤單而響亮的一聲“呱嗒”里邊透著一個跑江湖人的無奈和辛酸。常年站在別人的家門口做生意,就學(xué)會了懂規(guī)矩,不能高喉嚨大嗓門地吆喝,那樣會招來本地生意人的白眼。
蟑螂藥很烈,或抹在墻角地縫,或投在角角落落。早上起來一定是尸橫遍野的慘烈。打掃戰(zhàn)場,有一股掃惡除害的痛快。
在小鎮(zhèn),我從沒有遇到過相同的賣藥人。他們做生意的時間,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一天。他們總是在不停地行走,不停奔波。在行走中生存,在生存中行走。
琴 語
而賣琴人,必是和琴拉扯不清。
賣琴人就在街口的對面。葫蘆絲,笛子,別在腰間的挎包里,露在外面的紅絲線黃絲線挽著一縷風(fēng),依依不舍。七八只二胡挎在肩上,琴頭在肩膀上站著,竊竊私語。并沒有大聲地吆喝叫賣,而是一邊走一邊拉琴。琴聲拖著他的腳步,慢慢接近小鎮(zhèn)的中心。
如煙的新柳下,賣琴人手里拉著二胡,頭枕著琴頭,戀人一樣的相依相偎。身子和著音律,一會兒彎成弓,一會兒挺成箭;眉眼隨著旋律,或悲或怨,或怒或嗔。琴聲在風(fēng)中化成數(shù)不清的蝶,優(yōu)雅地漫天輕舞。情仇愛恨,在絲弦間流淌;喜怒哀樂,在手指間起落沉浮。拉得人醉,聽得人癡。
琴、情相通。這樣一個拉著琴走四方的人,他內(nèi)心有著一份怎樣的情?他的手撫著琴弦時,心里念著怎樣的一個人?想著就呆了。擔(dān)心那個在遠方的人,是不是聽到他的琴聲?如水的月光下,她(他)是不是想起了絲弦的訴說?
這個衣著樸素的賣琴人在我的眼里,變得奇妙起來,有一種說不清的風(fēng)情彌漫在他的周圍。
自認(rèn)為二胡是一種憂郁的樂器。黃昏暮色中,剪一枚影子在石頭的山墻上。這個影子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是很懂生活的那種人,不會胡亂地混著過日子。哪怕是普通的一餐飯,也要精心做出來。紅是紅,青是青,白是白。最簡單的一塊水豆腐,一株白菜,也要變換花樣,酸辣呀,紅燒呀,滋滋啦啦地?zé)鰟e樣的味道。不像母親總是把山藥、白菜、豆腐一鍋煮,吃起來沒筋沒骨,沒色沒形。只是小工人的父親,穿也是沒來由地講究。的卡藍上衣一定要配藍褲子,頭發(fā)理成不長不短分頭。一雙十幾年的舊皮鞋,每次在出門前必要用軟布擦得亮亮的,他似乎要用這雙黑亮的鞋,來掩飾并不鮮亮的生活。
父親是細膩的,有情致的,感性的。他的日子并不是簡單的有衣穿有飯吃就滿足,他追求一種儒雅的生活,他總要在窮困的生活外想方設(shè)法找到另外的快樂。
我們家在那個小鎮(zhèn)第一個買半導(dǎo)體收音機,牡丹牌的,當(dāng)時是三十多塊錢,相當(dāng)于爸爸一個月的工資。他喝著玉米粥聽著那個小匣子說書唱戲,瞇了眼樂陶陶的。母親是相反的,她品不到說書唱戲所帶來的精神快樂,她為了這筆巨大的花費心疼得掉血,她看重的是三十塊錢能買多少面多少米。她沒有生活的熱情,也不懂得享受快樂,她只會被生活的鞭子抽著走。母親被貧窮的日子打磨掉所有的信心,她不懂人活著,除了柴米油鹽以外,還有另一種滋潤。這是他們之間看不到的陰影。
父親拉琴。他把他的愛情藏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他的手在弦上來來回回地走,走得十指連心的疼。父親一生都在尋找愛情,找一個活在普通日子后面的女人。而這樣一個雅致的女人大約只能活在他的理想中,他們約會的路徑也只有他手下的琴弦才知道。一場遙遙無期的約會。
除了父親的二胡,我曾在鄉(xiāng)下聽曾祖父彈過一種叫案琴(按琴)的樂器。自己用木頭精雕細刻而成,樣子有點像鋼琴,可它是小家碧玉。九十多歲的老人,坐在案琴后,用枯樹枝一樣的手指,對著一排木頭,彈出好聽的曲子時,聽的人都會動容。我很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彈的是《東方紅》。雖是一首革命曲子,隨著琴弦流淌出的卻是隨遇而安的淡泊。
我的曾祖父年輕時才華出眾,考上了當(dāng)時有名的軍校。只是在去上學(xué)途中,忽然發(fā)病,不得不返回老家。以后一生隱沒鄉(xiāng)間,再沒有出去過。虛榮的我們,對軍校的這個名稱總是想得多。
祖爺爺,當(dāng)年你要是上了軍校,現(xiàn)在肯定是將軍了,那我們就是將軍的后代。哥說。
祖爺爺,你一定后悔死了,那么好的機會。我問。
兵荒馬亂的到處打仗,死人更是平常事。當(dāng)年上了軍校,這把骨頭也不知扔在哪兒了。祖爺爺?shù)匾恍Α?
其實曾祖父在鄉(xiāng)間時,一直不怎么如意。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種種政治運動都沒有躲過。我覺得曾祖父是寂寞的。一個有才學(xué)的人,在貧困的鄉(xiāng)下,慢慢地老去,那種凄涼與寂寞只有去問老人手下的琴。
琴是有靈性的物件,它的魂靈依附在短短的一截木頭上,而拉琴人是靈物的神,是他懂了琴的心,讓這個靈物活了過來。淺吟低唱。
音盲。知道自己沒有音樂的靈性,可還是買了一把二胡。買來掛在墻上。讓風(fēng),讓塵,讓看不見的光陰,輕輕撥弄琴弦。琴聲悠悠。
看一眼胡琴瘦瘦的影子,想起那個浪跡天涯的賣琴人。
藝 人
臘月。無雪。天氣冷得石頭都齜牙。早上拱腰縮肩地開了小店的門,點起小炭爐,紅紅的火在爐肚子里歡快地折騰。風(fēng)硬硬的,敲在窗上的手指如一截枯柴。冷,穿皮刺骨的冷中,卻透給人一種安寧。圍著火爐靜靜地看書,心如止水。
開著一家小話吧,生意冷清。初開時,在網(wǎng)上告訴朋友,自己找了事。朋友說,開話吧是一件善事。我喊,是要掙錢的。其實骨子里就不是一個生意人,哪能掙得那份辛苦錢。
風(fēng)是個愛打聽事的老女人,隔一會兒就把門推開閃進來看一眼,又忙忙地拐走了。我賭氣,把門從里鎖上。我在讀海子的詩。海子說:平原上有三個瞎子/要出遠門/紅色的手鼓在半夜/突然敲響……我聽到鼓聲在我的耳邊,咚咚響起,清晰悅耳。抬頭,一個賣藝的老人站在我上了鎖的門外。老人的右肩上斜挎著一面朱紅的鼓,烈烈的如一團火。老人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撥弄著,那些聲音在寒風(fēng)中跳著,舞著,紅紅火火。老人一定站在風(fēng)中敲了很久,可他沒有喊我開門,連玻璃窗都沒有敲一下。
雖然聽不懂老人侉里侉氣的唱詞,可我知道這個小曲是送給我的。心暖暖的,給點小錢,并把老人請進來,讓他烤烤火。老人不肯坐,站在爐子邊,卑歉地說烤烤就好。我看到那雙手黑黑的,皴裂的口子還在滲著血水。我忙把眼睛移到鼓上,腰鼓被時間被風(fēng)雨摩擦得又光又亮,我小店里的東西都趴在他的鼓上搖晃。我的臉也印在鼓身上,看著有點丑。
為了不讓老人拘束,我主動和老人拉話。我盯著他的腰鼓,在我有限的知識里,想著信陽腰鼓、湖南花鼓。便問,河南人?不答。又問,湖南人?他哈哈地笑著說,山東人。我在電視上見過山東大鼓,可那是又扁又圓的物件。
畢竟是久跑江湖的人,笑過后,話就多起來。老人說,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就在哪兒掙點錢,生活在那個地方。大城市小鄉(xiāng)村都跑,新疆、西藏跑過,江西、浙江跑過,山西、陜西跑過,最南邊的廣東、深圳也跑過。我注意到老人用“跑”來形容他的路程,而不是用“去”這么一個輕飄飄的字。跑是個有活力的、精神勁很足的字,就像老人的笑容。老人驕傲地說著這些話,一個人走南闖北,豐富的閱歷是他向聽眾夸耀的資本。最后老人特別強調(diào)說,他是有手藝的人,憑手藝走南闖北,憑手藝吃飯掙錢。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他是一個有尊嚴(yán)的人,他不是靠別人的施舍過活,他有手藝。
鼓聲漸遠,我看著眼前一面白墻,似乎剛才沒有一個笑聲朗朗的老人來過。羨慕起來,羨慕老人不受生活的約束,只用一面鼓,便把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都帶在路上。在行走中尋找快樂,再把快樂帶給每一個人。而我是一個忘記行走的人,我徘徊在過去的記憶里,走走停停。
年三十的早上,我踩著凳子在風(fēng)中貼對聯(lián)。一段悠揚的三弦被風(fēng)送過來,我看到上次那個賣藝的老人,換了一把三弦站在鄰居的店前,他嫻熟地運用揉、按、滑、顫的指法,邊彈邊唱。真是個有心人,在今天唱曲兒,肯定能得到比平時多幾倍的錢。到了我的店門口,老人說,閨女,過年了,送你段三弦聽吧。完了,我打個免費電話。我說,好呀。老人很慷慨,他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大段大段地彈唱。他大概要把所有的吉祥祝福都送給我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電話是打給他的老妻的,他說,年三十晚上回不去了,沒買上票,也貴。他坐初一早上的車回。車上人少不擠,還能睡覺。大概是老妻哭了,老人安慰說,車站晚上給吃熱乎乎的餃子。
我說,明天回?
老人說,嗯!
一路順風(fēng)!
老人樂哈哈地說,順,順,順,六六大順!
行 者
我沒有想到那個深到膝蓋的禮是行給我的。
正午,伏天,高溫。我像片枯葉子搭在柜臺前,兩眼閉著,腦子卻是清醒的。前后店門大開著,卻沒有一絲風(fēng)溜進來。往水泥地上潑一些水,洇出各種圖案,又馬上蒸發(fā)掉了。天地白亮亮一片,所有東西都藏起自己的影子。
嗓子里升著一團火,不停地喝水,喝水。那個沒有影子的人什么時候站在門外的,我不知道。喝了太多的水,肚子隱隱發(fā)脹。出門看到一個人以奇怪的姿勢站在我的店門外。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腰彎成九十度,雙手垂放在膝蓋上,嘴里說著我聽不懂的南方話。內(nèi)急,沒聽清他說什么。方便回來,看到剛才的那個怪人,站在另一家的店前,店主正將一杯水遞給他。我恍然大悟,原來,原來他剛才是向我討一杯水喝。我?guī)е敢庹泻羲M來,休息一會兒再走。他看我一眼,仍就是一個深及膝蓋的鞠躬禮,然后背著行囊漸漸走遠。
心靜下來,天氣似乎也不再那么熱。我抽出一本書,安靜地讀。書上說,活著,為了行走。行走,為了尋找。尋找,就是快樂。站起來,看著伸向遠方的那條路,我的快樂像散在路邊的石子,悄悄眨著眼。
晚上,我看到坐在小飯店斜對面的吃面人正是中午的那個過路人。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和他說話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他要了一碗面湯,慢吞吞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很愜意的樣子,像是在品一碗老酒。多么熟悉的神情。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是我多年前的一個朋友。
多少年前,在某個小酒館,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喝一點兒酒,說一些話。所有的時間和事物都停下來,聽我們講各自路上遇到的風(fēng)景。
面端上來,雪白的刀削面,上面漂著紅紅的辣椒油、碧綠的香菜葉。他香甜地吃面,咬著煮成褐色的鹵豆腐塊。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很想坐在他的對面,問一問他這些年過得可好。
終于還是坐在他的對面。我聞著他身上微微帶點苦味的汗味。那些味道挾裹著一路的風(fēng)塵,散在空氣里。
你一定走過很多的地方,我說。
他笑了一下,從最南邊來,有海的地方。
他給我看一路拍下來的照片,讓人吃驚的影像。烽火臺,這些蒼老的建筑物,披著黃土,沐浴在黃昏里,像一個瘦硬的老人,倔強而又堅忍。金色的向日葵花,像一群少女揚著臉笑意盈盈。而那些垂垂老矣的房子隱在黑暗里,舊得渾身都是故事。
我告訴他,這幾年我守著一個店,也守著自己不安分的心。我用時間準(zhǔn)備我的旅行,以另一方式開始我的行走。我在自己的世界乘車,下車。選擇交通工具,選擇站臺,選擇路口,選擇朋友。他靜靜地聽我講,我知道他能聽懂我的故事。
碗空了,他站起來,背著包,消失在夜風(fēng)里。我知道我們還會在很多年后坐在一起,喝一點兒酒,說一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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