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馬的事
-
文_李娟
在夏牧場上,我很喜歡問一個問題:“叫什么名字?”整天指這指那,扯著卡西帕和斯馬胡力兄妹倆問個不停?ㄎ髋练陠柋卮,有名字的就直說,沒名的則隨口現(xiàn)編一個。于是在她那里,萬事萬物都沒有重樣的,一花一草無不特別。這點讓我很喜歡。
有一天我指著我騎用的馬也這么問。她用磕磕巴巴的漢語說道:“這是‘紅的馬’。”
從此后,我遠遠地一看到我的馬,就會用這個名字沖它打招呼,念詩一樣大喊:“我的‘紅的馬’,過來!我的‘紅的馬’,啊……”每到那時,就會感激地想起卡西帕,是她令我的馬變得獨一無二。
我的紅的馬是一匹老馬,老實巴交,壯實穩(wěn)妥。在我之前,它的主人是扎克拜媽媽的大兒媳阿依古麗。
話說剛開始,紅的馬對我很不服氣,很不樂意被我騎。但時間久了,看我這人還不錯,便原諒了我不會騎馬這樣的過錯。我們一起出門時,總是商量著走路。遇到在草地中平行前進的兩條路時,我提議說走左邊吧,它稍微估摸一下也就同意了。但是如果它記起左邊小道上的石頭比右邊多的話,會客氣地說:“還是右邊好!庇谑,我們出門時從來都順順當當。迷路、繞遠這樣的事,從來沒發(fā)生過。
我沿著下游的杰勒蘇峽谷出入過很多次,唯有步行的那一次極不順利,頻頻迷路,步步茫然。結果原本只需三個小時的路程讓我走了足足八個小時。那時,對我的紅的馬無比思念。
而我的紅的馬恐怕只有在載著胖子前行時才會思念我。
六月的那場婚禮拖依上,我遇到過一個極胖的女人,以我裁縫的眼光目測了一下,她身上那條裙子可以裹住兩個半正常身材的女人。這么胖,偏還要騎馬,于是上馬下馬都專門有兩個小伙子跑過去又扶又托的。那情景要是讓我的紅的馬看到的話,肯定會大吁一口氣,從此死心塌地跟定我了。我敢打賭,我還沒那個女人的一條腿重。
參加賽馬的選手全是很小的小孩子,大約正是年齡小、分量輕的原因,才能讓馬輕松自由地角逐競爭。
然而體重太輕對于人來說怕不是件好事。尤其像我這樣剛開始騎馬的,怎么坐都不穩(wěn)當,馬兒稍微跑起來,就被顛得甩來甩去,屁股根本壓不住鞍子,腳也踩不穩(wěn)蹬子。若再跑快一點兒,腸子立刻斷成一截一截,膽汁橫流。于是很怨恨地想,為什么馬鞍不能像汽車那樣給系一根安全帶呢?真沒安全感。
尤其在那些陡得要命的路面上——那樣的路我徒步走都害怕,更別說高高地身在馬上……只好安慰自己:馬是有四個蹄子的,比起兩只腳,總算穩(wěn)當一些。但它畢竟是龐然大物啊,一腳踩空了,就很難剎住腳了。“馬失前蹄”是可怕的事。在陡峭傾斜的路面上,我常常看到行走在前面的馬會突然拐一下后蹄,然后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卻又立刻站起來繼續(xù)走。真是擔心它的腳脖子會不會扭著。人要是那么扭一下,痛也痛死了,非傷筋動骨不可。
好在騎得多了,很快克服了最初的恐懼感,漸漸也學會隨著馬背的起伏調整自己的姿勢,并有節(jié)奏感地聳動身體以緩和沖勢。于是騎馬也能成為輕松享受的事。每當獨自小跑在山谷石頭路上,馬蹄聲靜悄悄地敲擊堅硬的路面。突然迎面過來三兩騎。大家打過招呼,錯馬而過,還能聽到他們在后面驚疑不定地議論:“漢族!是個漢族!”便頭也不回,洋洋自得。
高高地坐在馬背上,真是極特別的感受。尤其在大風之中,我和我的紅的馬緩轡而行,在最高處面向整面空谷停了下來。紅的馬低頭默默吃草,在大風轟鳴的世界中我仍然能清晰地聽到它肚子里嘩啦啦的水流聲。在我的身下,穩(wěn)穩(wěn)當當托住我的這個龐然大物之中,一定流淌著河流,遍布著森林,滿是連綿的高山和一望無際的大地……馬是多么有力量的事物!能迅速地奔跑,能穩(wěn)妥地承載,四只蹄子鐵鑄的一般穩(wěn)當,令人依賴。所有的馬背上的民族,正是因為被馬這樣強大的事物延伸了身體,延伸了力量,才擁有了闊大的豪情與歡樂吧?
大家都是自私的,我愛我的紅的馬,卡西帕愛她的紅腿黑馬(那可是家里最好的馬,用她的話說就是“最厲害的馬”)。斯馬胡力則愛他的紅色白鼻馬。他給馬洗澡的時候,簡直比給自己洗還要認真,又擦又刷又潑水的,把沼澤邊唯一的一坑水攪得混混的,也不看旁邊正在洗衣服的李娟的臉色。
真讓人生氣。后來居然還找我要肥皂!而我就只捏了一小塊肥皂頭出門,剛好只夠自己用,便死活不給,要他自己上山回家取。這小子居然要求我說:“那你明天再洗衣服吧!
我說:“那你明天再洗馬吧!
他一桶接一桶,沒完沒了地往馬身上潑水,污水濺了自己一身。馬洗干凈了,自己卻給搞臟了。我冷笑:“不如再往自己身上澆一桶吧!
我看他給馬洗頭發(fā)洗鬃毛洗尾巴時,顯得非常麻煩,于是又出主意說:“不如像吾納孜艾一樣剃成光頭吧?”
他笑了,但想一想又告訴我說,馬是要剪頭發(fā)(鬃毛)的,不過只有一兩歲的小馬才剪,尾巴也會剪去一半。但成年馬就不剪了。這馬有四歲了。
原來如此。我的確經(jīng)常見到有些馬的頭發(fā)給剪得瓜頭瓜腦,飄逸的尾巴也只剩短銼銼的半截,還以為馬的主人磨完剪刀后,順手逮著它們試試刀刃快不快。
再說一些馬的事。
騎馬人都有自己專用的馬,當然也都有自己專用的馬鞭。但扎克拜媽媽和斯馬胡力就沒有,隨便拾一截羊毛繩就抽打著上路了。我呢,本來是有的,斯馬胡力給我做的新的!但那天用了不到半天就給弄丟了……
我很喜歡馬鞭這個東西。家里來客人時,我常常會要求借他們馬鞭一觀。大部分馬鞭很簡樸,無非一根光滑的紅色棗木短柄上系了一截皮鞭。但“簡樸”不是“隨便”,它們同樣也遭到了鄭重對待。那根木柄光潔而順直。要知道,沙棗樹雖然木質堅實,但總是長得歪七八拱、疙里疙瘩的。要找遍多少棵沙棗樹才能覓得這樣的直木棍!上面還細致地纏著牛皮繩,裹了細銅絲。而皮鞭則用了大約四股細細的牛皮繩呈人字形紋路編結而成,柔韌結實。連接處的結扣也極精致。就算鞭子給抽散了,也未必能從把柄上松落。若是女人的馬鞭則會更為講究,更美觀。有的木柄全裹著銅片,鑲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銀飾,多為飛鳥、花瓶、羊角的圖案。
一個家庭里,最貴重的馬鞭不用的時候,都會作為裝飾品掛在壁毯上的顯眼處,和最值錢的頭巾、鑲銀絆的寬皮帶、豪華沉重的皮帽、年長女性的白蓋頭或珍貴的動物皮毛掛在一起。
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馬鞭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鞍。平日里大家共用一匹馬,但鞍卻絕不混用?ㄎ髋羷倧耐饷婊貋,斯馬胡力就急著要去趕羊。而要趕的只有兩三只,跑得又不遠,一會兒工夫就追回來了。但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也要卸掉卡西帕的鞍換上自己的,又套又拽又捆又系又扣又拉,不辭辛苦。鞍非常沉重,何況還有馬嚼子、馬籠套、馬肚帶等一整副裝備。在我看來,換個馬鞍麻煩得要死。
有些牧人的馬鞍也會被極力地雕琢,描金鑲銀,爭奇斗寶,但那是有錢人家的馬鞍(那樣的馬鞍不用時也會供放在房間的顯眼位置)。常見的則都是普通的紅漆木鞍,上面搭一條疊起來的薄毯。只有騎馬的時候才給馬上鞍、戴籠套。平日里馬兒們都空身輕行,優(yōu)哉游哉四處食草上膘。
還有一樣事物與馬關系密切,那就是馬絆子。一般是用羊毛繩編的,呈“8”字形,兩個圈上都有活口,用木銷子別著。暫時不用馬的時候,就給上了絆子,讓它到處吃吃草喝喝水什么的(除非去到人多熱鬧的地方,或停留時間非常短暫,一般是不會拴馬的)。
上了絆子的馬,一小步一小步地四處瞎逛,雖然活動自由,卻絕對沒法走遠,走遠了也容易追回來。雖說是限制行為的措施,但依我看,馬是非常樂意被絆起來的,大概它也知道那總比被拴起來強。它一看主人解下絆子(不用時,掛在馬鞍旁)彎下了腰,就曉得要干什么了,趕緊很配合地挪挪蹄子,使左邊的前腿和左邊的后腿靠攏了。這樣,很輕易地就被絆住。
很多粗心大意的人,到了地方直接找棵樹將它們拴起來了事,一拴大半天。而拴的地方又沒什么草,就薄薄的一小片。馬兒仔細地啃著那點草皮,委委屈屈,把鼻子擠得皺皺的。我都想幫它挪一挪,拴到一個草厚的地方去。
我很喜歡給馬上絆子,滿足于一種奇妙的溝通——它是順從的,而我是坦然的,我們都不存戒備之心。
一開始是大家?guī)臀易鲞@種事。我旁觀幾次后,就自個去做了。當大家突然看到李娟蹲在馬肚皮下,已經(jīng)套好了一條腿,正用力握著馬的另一只蹄子拼命又拽又拉時,嚇得要死:“李娟!馬踢你!”……被踢當然很可怕,但它干嗎要踢我?我又沒惹它。馬也莫名其妙。它想:動作這么慢,真笨。為了幫助我,它又把兩條腿靠得更攏一些。
馬總是很辛苦的,所以結束完長途跋涉后,一到地方就要喂它一些好東西,是犒勞也是表彰嘛。所謂好吃的東西,一般會是黃豆、玉米粒之類。為了防止別的牲畜和它爭搶,就把這些好東西裝進一只布口袋,再套在它的嘴上,系在它腦袋上,由著它好好地吃獨食。那個布口袋完全兜住了馬的嘴臉,馬要做的只是張一張嘴。它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仔細地嚼啊嚼啊,越吃越少,漸漸就夠不著剩在袋底的最后一點兒苞谷粒了。那時,它就甩一下腦袋,令苞谷粒跳動起來,然后趕緊張開嘴接住幾粒。于是就這樣邊甩邊吃,一直到口袋輕飄飄地完全空掉為止。
真聰明!故事里那個脖子上套大餅的懶人,夠不著時都不曉得轉一下餅。
吃飽了沒事干的馬,則會原地站著,一上一下極富節(jié)奏感地晃動脖子。一頓一頓,猛地點頭狀。不知又是什么道理。難道是在幫助消化?
有的馬吃飽了則會在草地上滿地打滾,四蹄朝天,一扭一扭地蹭背。蹭半天才翻身起來,渾身一抖擻,把毛發(fā)抖順了,一副舒服得不得了的樣子。
之前常常納悶為什么有些馬的背上會糊有牛糞,牛能站那么高嗎?原來是打滾時蹭上的。
快成齡的馬得用烙鐵在屁股上烙下印記。很多人家都有這么一塊標記不同的烙鐵,上面的圖案或是一個阿拉伯字母,或是三角形之類的簡單符號。烙鐵扔在火里燒得通紅,準備烙印的馬側躺在地,被綁得結結實實,氣得直哼哼。
還有的小馬,不是賽馬也會給打扮一番。拴根紅布條,戴朵小紅花什么的。不曉得是不是也是一種記號。我見過一匹小馬,戴著兩朵花,各扎在兩邊的耳朵上,搞得跟丫環(huán)似的。
我的紅的馬平時都放養(yǎng)在外,有事需要騎馬出門時,一時套不回來,就借卡西帕的馬騎。除了家里的賽馬外,卡西帕的黑馬最烈,每到那時,斯馬胡力總再三囑咐我不可抽打馬屁股。
為以防萬一,還沒收了我的馬鞭(一根樹枝)。奇怪的是,似乎這匹馬很有名,大家都認識。一路上遇到的牧人都會叮嚀我慢點騎。有一次與東面的鄰居強蓬同行,他幾次提出同我換騎。本來我并不害怕的,這么一來也很有些發(fā)怵。而馬又是敏感的,一感覺到我駕馭它的信心動搖了,便心生蔑視,開始左顛右顛地亂跑起來,勒都勒不住。于是,趕緊和強蓬換馬。強蓬小心地扶我上了他的馬,又耐心幫我調整馬鐙子的高度,并親自把我的腳放進鐙子里——好紳士。
雖然感知模糊,也說不清楚。但我能體會到哈薩克牧人對騎馬這一行為的重重禮性。
騎不熟悉的馬時,上下馬都有人來攙扶。途中我若擅自下馬,扎克拜媽媽會非常生氣。
在牧人們長途轉場的搬遷途中,大家一起經(jīng)歷了種種艱難和痛苦。人也一樣,羊也一樣,馬也一樣。但大家都靜默無聲。在那綿綿無邊的行進途中,山陡路滑,雨水不絕,又冷又餓。各自載著主人的兩匹馬走著走著,會不由自主走在一起,互相親親鼻子,再知足地分開。馬背上的人看著這幕情景,再痛苦的心靈里也會滋生些許溫柔吧。
我最長的一次騎馬是一連騎了三天,每天凌晨一點就起床收拾行李,三點出發(fā),一騎就是八九個小時。山路遙遙無邊。當?shù)缆菲骄彽臅r候,會趁機在馬背上打會兒瞌睡。那種悠長的疲憊感像一根針穿著長長的線緩慢而敏感地經(jīng)過身體。
有一大群馬,五十匹或六十匹,總是在吾塞牧場一帶的山頭活動。在一些夜晚里,總是成群結隊、忽忽拉拉沖過我們的林海孤島。那時,馬蹄踏踏,大地震動。睡在地面上的我們都快被震得彈起來了。但為之驚醒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從黑暗里猛地坐起,大聲喊:“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是群奔的野獸在躲避什么災難嗎?驚恐又慌亂。那場震動消失很久后仍難以入眠。
后來在一個白天里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情形后,才明白怎么回事。這是誰家的馬群呢?真闊氣,全部算下來幾十萬塊錢呢!把幾十萬隨便放在外面,整天滿世界瞎跑,也不怕丟。
哎,那樣的體驗真是很震撼。那樣的奔跑無比清晰地迫近耳畔,氈房似乎被什么巨大的事物“轟隆隆”碾過一般。而我們睡在群馬奔騰的腿縫間,我們的頭與它們的蹄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氈片。它們奔跑時,可能以為經(jīng)過的只是一頂靜止穩(wěn)當?shù)臍址,哪知道是緊貼著幾具熟睡的身體,險相環(huán)生地沖過去的呢。
最后關于馬的一件事是——大家都知道馬會踢人,但少有人知道馬也能咬人的。我后來認識的獸醫(yī)馬合沙提的肚皮就曾被馬狠狠咬了一口。我相信他沒有騙人。但就是不明白怎么會咬到肚子?他當時撩開衣服在馬嘴邊晃悠什么?
選自《在場》2013年春季號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