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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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郭文斌
聽見紅紅喊時，東東都從紅紅家門前走過了。東東回頭，看見紅紅追上來。到了東東面前，紅紅的臉突地紅了一下，半天才說，東東你說我現(xiàn)在去上學(xué)老師要嗎？東東驚喜地說，要呀，肯定要呀。紅紅說，你別哄姐，如果我去人家不要，可就把人羞死了。東東說，我敢保證，肯定要的。紅紅盯著東東看了一會兒，說，那你等等，我換件衣裳。
紅紅轉(zhuǎn)身向家里跑去，兩個又粗又長的辮子在屁股上生動地舞著。
東東激動得簡直要爆炸了。紅紅終于要上學(xué)了！
紅紅穿了一身半新的軍裝出來，一下子像換了一個人。
紅紅轉(zhuǎn)身鎖大門。東東問，小紅呢？紅紅說，還在“黑城子”（睡覺）呢。東東說，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紅紅說，她天天都是一個人在家里。東東說，那不等于把小紅專政了？紅紅說，專政了少費五谷。說著，手里的銅鎖咔嚓一聲。
那個院子一下子孤立起來，還有正在做夢的小紅。東東看見小紅的夢炊煙一樣從院子里蒸騰出來，散發(fā)著燒炕味，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可是很快他就把小紅忘了，因為紅紅正在向他走來。
紅紅上前，沖東東笑笑，把一顆水果糖塞在東東手里，然后攬了東東的肩向?qū)W校走去。東東就覺得被紅紅攬著的肩上有一百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不想紅紅卻忽然停了腳步，緊著臉說，可是我該咋上呢？我總不能和衛(wèi)兵他們坐在一起吧。東東想想也是，衛(wèi)兵今年才報名上學(xué)，比他還低一個頭，而他又要比紅紅低一個頭。但東東馬上就有了主意，你可以插到我們班啊。紅紅說，這行嗎？東東說，有啥不行的，還有一下子插到四年級的呢。
紅紅就又?jǐn)埩藮|東走。
走著走著，又停下來。東東問，又咋了？紅紅說，我咋覺得不好意思。東東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不知從哪里來的膽量，竟不由分說拉了紅紅走。
借了東東的力量，紅紅走走停停地到了學(xué)校。
東東領(lǐng)紅紅到老師跟前。東東發(fā)現(xiàn)老師看見紅紅時怔了一下，像是被誰從身后抽了一棍。好在老師馬上正常了。東東說，報告老師，她叫紅紅。老師問，有事嗎？東東說，她想插班。老師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東東就看見紅紅的臉變成了一張紅紙。
一切都出乎紅紅的意料。老師不但收下了她，還讓她當(dāng)了三年級的班長。
紅紅上任第二天班里就出了事。老師正神采飛揚地講課，東東的同桌李東升卻哎喲了一聲，從座位上閃出來哭。老師問怎么了。李東升不說話，只是哭。老師問東東。東東說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老師又問李東升，李東升還是不說話。老師就說東東故意擾亂課堂紀(jì)律，讓班長打東東竹棍。紅紅就拿了竹棍走到東東跟前。老師讓東東伸出手。東東就伸出手。紅紅看見東東的指頭竹棍一般細(xì)。執(zhí)行！老師命令。紅紅就狠狠地舉起竹棍，狠狠地抽下去，卻輕輕地落。老師問，謝紅紅你吃飯了沒有？紅紅就更狠地舉起竹棍，更狠地抽下去，卻仍然輕輕地落。
老師生氣了，從紅紅手中奪過竹棍，只聽嗖的一聲，竹棍在東東手上斷去一截。紅紅就看見東東咬了一下牙齒，小身子抖了一下，掛在臉上的淚水清涼涼地落下來。紅紅忙說，東東你給老師交代。東東仍緘著口。竹棍就又一次落下來。這時，李東升又哎喲了一聲，從座位上閃出來，哭。紅紅忙去座位上看，就看見一個很大的蛤蟆，蹲在李東升的桌倉里向她眨眼睛呢。
回家時，紅紅說，東東你咋不給老師說么。東東說，肯定是“一撮毛”放的，班里只有他敢捉蛤蟆。紅紅說，你咋不給老師說么。東東復(fù)又緘了口。紅紅就舉起東東的手。東東的手上腫起兩條，青休休的，好像肉皮底下趴著兩條蟲，好怕人。紅紅問，疼嗎？東東說，不疼。紅紅說，你真能忍，你說了，他就吃了你？東東低了頭，不說話。紅紅說，我明天告老師。東東忙說，別別別。那種過分的驚恐，讓紅紅看著心里好一陣痛。
但“一撮毛”并沒有領(lǐng)東東的情。東東依然是他們軍事演習(xí)的主要目標(biāo)。蛤蟆事件過去不幾天，東東再次進入他們的埋伏圈，中了他們設(shè)在溝底的“地雷”。紅紅像拔樹一樣把東東從“地雷”里拔出來。東東痛得差點閉了氣。東東想他的腿肯定是斷了。紅紅給東東揉了揉，效果不大。紅紅說，我背你走吧。東東忙說，不不不。紅紅說，那咋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后來還是紅紅背了東東走。太陽早已落山了，溝底已是一片蛙鳴。紅紅兩步并作一步地走著。東東努力忍著疼痛，配合著紅紅的步伐。不多時紅紅的身子就被汗洗過。東東要下來自己走。紅紅不讓。東東的眼淚就下來了。紅紅說，東東你真能忍啊，我沒見過像你這么能忍的人。你難道就不氣？別人都把你害成這樣了，你就不想咒他們一下？你可以咒他們吃炒面嗆死，喝涼水噎死，找的媳婦塌鼻子，養(yǎng)下娃娃沒屁眼。東東說，我咒不出來。紅紅說，少見，真是少見。
就在這時，溝岸上響起一片吼叫聲：
噢……噢，行駒著呢！
噢……噢，行駒著呢！
……
吼叫聲鳥陣一樣壓下來。紅紅氣得像一個引燃的炸彈吱吱作響，東東仿佛已經(jīng)從紅紅的身體里聽到了那一聲巨響。隨著這一聲巨響，紅紅的腳下呼地生起一陣風(fēng)來，十幾個小鬼同時趴到紅紅的腳下，抬著紅紅飛起來。
等東東回過神來，紅紅已經(jīng)在岸上。然而那個鳥陣已經(jīng)不在。紅紅的眼淚就下來了。
東方動時，紅紅照例到后莊去叫東東。不想東東的腿腫得像面口袋。紅紅說，我去叫我爺爺。東東奶奶說算了，弄不好，連累了他老人家。紅紅說，天還沒亮，我悄悄去叫。東東奶奶的眼睛就潮了。東東隱約知道紅紅爺爺是個能得很的人，能坐鬼抬轎，能讓死人給他放羊，啥都勝，只是勝不過工作組和批判會。
讓東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紅紅爺爺?shù)氖侄尉故侨绱撕唵�，只是趁他不注意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幾巴掌，然后就告辭。
爺爺走后，紅紅讓東東試著起。東東就試著起。果然起來了，也不疼了。東東皺了一下鼻，哧哧一笑。紅紅咧咧嘴，哧哧一笑。東東說，真神，比紅嫂還神。紅紅忙正了臉色說，可不敢給別人說。東東忙點了點頭，接受了一個特大任務(wù)似的，一邊到炕臺上拿書包。奶奶說，東東你就歇一天吧。紅紅說，對，你就歇一天吧。
東東奶奶送紅紅到大門口，千謝萬謝。
過了一會兒，紅紅又回來，領(lǐng)著妹妹小紅。紅紅說，我給你領(lǐng)了個伴兒。你們兩個好好耍，別淘氣。東東說，炕熱熱的，上來吧。小紅就上去。東東把被子揭了一個洞，小紅順勢鉆進去，嘴里吸溜著。紅紅問，奶奶呢？東東說，上工去了。紅紅問，中午回來嗎？東東說，說不上。
紅紅一走，小紅機密地說，我爺爺昨晚來你家了？東東想起紅紅讓給誰也不許說，那么這個小紅是不是這個“誰”呢？正想著，小紅說別裝相了，我都聽見了，他們還以為我睡著了呢。我爺爺罵我姐多管閑事，不來。我姐就哭。東東問，你見過你爺爺坐鬼抬轎嗎？小紅說，你猜？東東說，肯定沒有。小紅說，你才沒見過呢。東東說，那么你說鬼是個啥樣兒？小紅就把眼一翻，舌一吐，嚇得東東忙捂了眼睛。小紅問，我爺爺給你咋治的？東東說，他只念了句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小紅說，真的？東東說，真的。小紅就在東東的手上掐一下，東東疼得直吸溜。小紅口里念念有詞：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紅紅進門，小紅就虎地從被窩里翻起來，讓紅紅給她講故事。紅紅脫鞋上炕，先是看了看東東的傷，腫已經(jīng)消下去了，就鉆進被筒。紅紅說，講個啥呢？小紅說，就講《半夜雞叫》吧。紅紅就講，萬惡的舊社會，沒有鐘表，人們起床干活呀，都靠雞叫……
小紅說現(xiàn)在也沒有鐘表啊。
紅紅說聽著——長工高玉寶給地主周扒皮家干活，就靠雞叫。每天雞叫頭次，長工上地干活。
和咱們上學(xué)一樣早。
聽著——可是長工干了好長時間，天還沒亮。又干了好長時間，天還沒亮。
雞叫錯了吧？
聽著——有一天，高玉寶剛睡下，雞就叫了。高玉寶想啊，連雞也壓迫人，就悄悄地去雞窩里看。高玉寶擦著火柴一看，你猜怎么著，原來是周扒皮拿著爛簸箕一拍一拍地學(xué)雞叫呢。
周扒皮真能！
住口——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小紅跟上說，住口，千萬不要忘記姐的肚子！
笑得紅紅差點閉過氣去。
突然，紅紅正了臉色說，可不敢在外面這樣胡說。
地雷事件之后，紅紅時刻像一只母雞一樣護著東東，像一位偵察兵一樣提防著敵人，讓“一撮毛”的許多陰謀一時無法得逞，東東受人欺負(fù)的生活暫時告一段落。東東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以用心給紅紅補課來投桃報李，從一年級直補到三年級。
現(xiàn)在，紅紅都能讀下來爹的信了。上學(xué)之前，每次爹來信，娘都讓她叫來東東讀。東東讀信的聲音真是好聽啊，東東讀信的神態(tài)真是惹人啊，紅紅能夠從東東的聲音中聞到知識的香味兒，就像剛出鍋的玉米一樣，就像冒熱氣的白面饅頭一樣。后來的日子里，每次東東來家里時，她都向東東問些學(xué)校里的情況，東東就給她講。時間一長，紅紅只有一個家那么大的心，只有一個村子那么大的心，擺滿了鋤頭糞筐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心，就被東東捅開了無數(shù)的窗子，無產(chǎn)階級的春風(fēng)吹進來，社會主義的陽光灑進來。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啊，“做人就要做這樣的人”。紅紅上學(xué)的念頭就是這樣慢慢地從心里萌發(fā)出來的。
今天，她能成為明星小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一個班長，一個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接班人，胸前飄著先烈們的鮮血染成的紅領(lǐng)巾，肩上挎著繡有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dǎo)“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花書包，還真要謝謝人家東東呢。同時，心底里還為能和東東做同學(xué)感到自豪，為能成為東東“最親密的戰(zhàn)友”感到自豪。是誰每天和學(xué)習(xí)尖子走在一起？是我謝紅紅。盡管學(xué)校不給他評“三好”，盡管“一撮毛”一伙罵他狗崽子，但老師對他的器重她還是能感覺出來的，愛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對他的羨慕她還是能感覺出來的。
上學(xué)真好，和東東在一起上學(xué)，真好。
這天放學(xué)，小紅早早地在村頭等紅紅，說爺爺被隊長派到油坊去了。紅紅吃驚地問，隊長為啥讓爺爺去油坊？小紅說，聽說油坊鬧鬼，別人都不敢去。東東說，我咋沒聽我舅說過？紅紅說，就是啊，你舅就在油坊里啊。東東問，你爹你娘啥時回來？紅紅說，說不上。紅紅問，你爹你娘回來過嗎？東東說，前天晚上回來了一次，天沒亮就走了。紅紅說，看來大會戰(zhàn)比打日本鬼子還難纏呢。東東說，我爹說支書讓他們今年就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紅紅說，那么遲啊，我爹說他們支書讓他們這一月就實現(xiàn)呢。
大家的神情里便都有了期待，好像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敲著鑼打著鼓進村了。無數(shù)的白面饅頭，無數(shù)的肉菜，無數(shù)的黃軍大衣，無數(shù)的翻毛皮鞋，無數(shù)的電影，無數(shù)的鐵梅，無數(shù)的李玉和……他們都吃得快要撐破肚皮了，卡脖眼了；都穿得比座山雕闊氣了，即使北風(fēng)揚雪也能像在自家被窩里一樣坐在場里看電影了，再不必啪啪啪地跺腳了……爹已經(jīng)從大會戰(zhàn)的地方回來，整天坐在家里過年；階級已經(jīng)消滅了，“一撮毛”已經(jīng)被正法了……他們想啥時上北京天安門就啥時上北京天安門，想啥時見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就啥時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都拍著他們的肩膀了，握著他們的手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那個手綿啊，比涼粉還綿，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那個笑甜啊，比蜜還甜……
紅紅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副忘我的神態(tài)，小紅和東東跟著，同樣一副忘我的神態(tài)：
——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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