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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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三弄叔的幾十年前的事兒,卻從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越來越清晰,就像正在發(fā)生著的一樣。
那年臘月,冰琉璃掛滿了屋檐,我整天縮著頭、兩手插在袖筒里,弓著腰,不停地跺腳,天實在太冷。清水鼻涕也沒完沒了地往外淌,我根本不想理會它,就抱著胳膊用兩個袖頭擦,兩個袖頭就明晃晃地泛著青光。那天晌午,我剛從學校回村,就聽到三弄叔那高脆亮堂的咳嗽聲,我一下子興奮極了:又要出大事!可不是嗎,早上一到教室,老師就鐵青著臉讓我們掏出語文書,把第十頁、第十一頁撕了交上去。這篇課文是已經學過的了,里面有一個叫鄧小平的人說的什么話。
當天晚上,三弄叔果真又把村里的大人們弄到喂牲口的牛屋里開會。屋子中間的火堆冒著嗆人的煙,人們卻不敢大聲咳嗽,實在嗆得不行,就在肚子里咳嗽幾聲,整個會場不時傳來吭吭哧哧的咳嗽聲。三弄叔舉著報紙在念,我分明聽到是“反擊什么風”。我在門外面,挨不到火堆里的一點兒熱氣,冷得有些抖。就在心里罵,是該反風了,天都他媽的想凍死人了,還要什么風呢?
過的有三四天吧,那是個下午,村子里突然響起了銅鑼聲。這個時候,我好像正在掏麻雀窩,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把兩枚光禿禿的麻雀蛋又放進墻縫里,從梯子上跳下來,朝著銅鑼的聲音飛奔而去。
銅鑼聲是從打麥的場里傳過來的。我跑過去時,大人們已經將麥場圍成了圓圈。我弓著腰,從大人的襠間擠進去,才看到里面的情景:一輛板車上裝著四根水桶一樣粗的木頭,三弄叔兩手掐腰,身后是兩個褂子外面扎著寬腰帶、背著長槍的民兵,板車前站著一個穿單衣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一個紙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寫著“地主小偷汪國慶”,“汪國慶”三個字上還打著血紅的×。
這時,三弄叔突然厲聲喝道:“這木頭是你偷的?!”
“是。”
“是你一個人偷的嗎?”
“是!
“不老實!你一個人能裝上去?”
“能!
“卸下來!再裝上去!”三弄叔的聲音像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
于是,汪國慶開始卸板車上的木頭。他用腿頂著板車框,弓下腰,用肩先頂著根木頭,一咬牙,用力向上便把木頭杠起來,腿離開車框,再一用勁,就把木頭擱在地上。這時,他臉上的汗便淌下來。接著,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當第四根木頭擱在地上的時候,他蹲在地上,單衫已經被汗透,貼在背上,放著光。
這時,麥場上響起高呼聲:“打倒地主小偷汪國慶!”有幾個婦女雖然喊著,但臉上卻寫著可憐兮兮的痛。
汪國慶在人們的吶喊聲中,站起來,低著頭,呼呼地喘著氣。
人們喊得都累了,聲音便漸漸小起來。這時,三弄叔開口了:“裝上去!”
“嗯!
卸下來容易,裝上去難。但汪國慶畢竟是有把力氣的,那時他也就十八九歲吧。按說,正是有力氣的時候。
大概有一個多小時,汪國慶終于把四根木頭又裝上去了。我當時蹲在地上,并沒看清他是如何裝上去的。但有一點,我是看清了,當四根木頭裝上去的時候,我分明看到汪國慶從嘴里吐出了一口紅痰。
三弄叔也看到了,因為我倆的目光是在那塊紅痰上碰在一起的。于是,他就舉起手,帶著頭喊道:“打倒地主小偷!反擊右傾翻案風!”麥場里的人們又跟著喊起來。
喊聲停了。三弄叔又說:“走!到張樓村去!”
汪國慶走到板車的兩個把之間,掛上車攀繩,把板車按平,吃力地拉動了車子。
一路上,我都在回憶三十多年前的事兒。這回憶當然是由三弄叔引起的。關于三弄叔的事兒,我見到的我聽到的也真不少。粉碎了“四人幫”,那年我還在上小學。就是在那年冬天,三弄叔突然被人用繩五花大綁著,從村子里押走了。大概有一年多時間,他才回到村子。后來聽說,這事還是跟汪國慶有關,因為他在“汪國慶”三個字上打了血紅的×,差點成反革命了。這之后,三弄叔就不再是大隊干部,又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莊稼人。
我與父親到了祖墳地的時候,多少還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幾十個墳頭上,都蓋著一層干草,凄涼陰冷。在我的印象里,祖墳地還是清明時的樣子,紫色的小花迤邐地開著,青色的雜草,像綠色的花環(huán)一樣,芬芳四溢在一座座墳墓四周。當真是到了寒日,連我這美麗的記憶也都被這時令一掃而去了。
我燃放了鞭炮,父親先給太爺,再給爺爺燒了火紙,然后才開始給母親燒。我給母親自然燒得多,而且還燒了幾打冥幣。對死人也是有親疏的,這就是人之常情。母親墳前的火紙伴著飛起的灰片飄向空中,父親便說:“給每個墳頭都燒幾張吧!
我與父親把剩下的黃表紙點著了,快步走著,分別在每一座墳頭前丟下幾張。整個墳地,便煙霧繚繞起來。
煙霧慢慢散盡。我與父親又站在那里,吸了支煙,才離開墳地。該是吃晌飯的時間了。
走出地頭,父親突然停住。他用手指著右邊地里的那片墳頭,聲音很低地說:“那是老汪家的墳地。走的走,死的死,十來年沒人來上墳了。黃土不光吃人,也快把墳吃完了!”
我抬眼望去,那邊幾座墳確是算不上墳了,也就尺把高幾個土堆。我知道,這是汪國慶家的。汪家曾是富裕人家,解放前是有幾百畝土地的,從祖上都會制琴和彈琴。聽說,三弄叔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到汪家學制琴和彈琴。這樣說來,他叫汪國慶的父親應該是叫過師父的,他與汪國慶也曾經是十分親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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