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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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陳昌平
一
手機一直在響,劉俊卻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于芳睡得淺,聽見鈴聲,惱怒地拐了他一下。見他沒有反應(yīng),她身子往床里一蹭,屁股使勁兒一撅,劉俊的身子一下子懸到了床邊,腦袋也離開了枕頭。鈴聲更響了。劉俊的鼾聲消停了片刻,接著抗議一般發(fā)出了更響的聲音。
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開機,這是礦上的規(guī)定。說是二十四小時,意思就是上井以后不許關(guān)機——井下哪有信號。所以,每天睡覺前,劉俊都要把手機掖到枕頭下面。見劉俊又睡過去了,于芳轉(zhuǎn)過身子,一腳蹬去,把他踹下床。
一腚墩在地上,劉俊睡意全消,一伸手抓過手機,聽到礦長在電話里大聲喊道,礦上出事啦!
早春的東北,寒氣逼人。當(dāng)劉俊騎著那輛破摩托趕到礦上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一片鋪天蓋地的哭喊。井口亮如白晝,領(lǐng)導(dǎo)的奧迪、公安的警車和醫(yī)院的救護車橫七豎八地堵到了門口。無數(shù)大蓋帽和白大褂在晃動。一看眼前這陣勢,他就知道大禍臨頭啦。
礦長是個火爆脾氣,說話滿嘴生殖器。他知道劉俊跟三哥的那層關(guān)系,對他還算比較客氣。劉俊用目光在礦長臉上探尋有關(guān)數(shù)字。他伸出一巴掌,礦長搖下頭。他握了一下拳頭,礦長又搖下頭。不止十個?劉俊心里一踉蹌。
上個月,礦上選調(diào)劉俊他們幾個人去市里學(xué)習(xí)最新鉆探技術(shù)——是專門救援的那種技術(shù),現(xiàn)在果然派上了用場。鉆機立起來了,劉俊他們撲上去了。鉆機一轟鳴,立馬蓋住了所有聲音。
二十一個!迅速核實出了遇難人數(shù)。很快確定了遇難礦工的準(zhǔn)確位置。上面鉆,下面也在挖。誰都知道,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尸體挖出來呵。
地面鉆機打了兩個鉆孔,幾撥人輪流,不斷地敲擊鉆機鉆桿。這哪是敲啊,簡直就是砸。一個人砸累了,再換一個人。左手砸累了,就換右手。下面沒反應(yīng),就移動鉆機,調(diào)整位置,再鉆再打,再敲再砸。胳膊們砸累了,就用腿。這是礦長想的招兒,把錘子、扳子綁在小腿上,四肢輪流上陣。孫哥老六侉子大腚小豆子都在下面呵……劉俊眼前浮動出一張張熟悉的、黑黢黢的面孔。上個月還是一個班組的哥們兒,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父母的身體、老婆的脾氣、孩子的成績以及身上哪哪長著幾顆痣,都一清二楚的,F(xiàn)在,權(quán)當(dāng)這些哥們兒累了、睡了,咱得把他們敲醒,家里人正等著他們呢!劉俊鼻腔一酸,淚水瞬間頂了上來。
遇難礦工的家屬,都被連拉帶拽地哄在辦公樓里,由專人陪護。陪護的人,表情緊跟著遇難家屬,一起痛苦,一起流淚,但手上卻死死箍住家屬胳膊。礦長下了死令兒,誰讓家屬跑出辦公樓,下崗滾蛋!
接近中午了,十個小時過去了,敲擊聲略顯疲態(tài),節(jié)奏也不那么緊湊了。就在這高一聲低一聲里,驟然跳出一個鈍鈍的回聲。
這是截然不同的一種聲音!
敲擊馬上停止。周圍所有動作一律被制止,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了。于是,下面的回聲格外清晰了,一下一下的,像均勻的脈跳。可以確認(rèn),這是從地下、沿著鉆桿傳上來的聲音。開始,下面的“脈跳”還有點微弱呢,很快,在上面敲擊聲的帶動下,下面的“脈跳”振作了、興奮了,開始奔跑了。我一下,你一下,上面一聲,下面一聲,像兩個配合默契的舞伴!
提出的鉆桿上,綁了一根鐵絲。從捆綁的情況看,被困人員仍有體力。于是,鉆桿換成鋼管,開始向下輸送氧氣,然后輸送食物和水。很快,下面又傳來了密集的敲擊聲。空心鋼管的聲音,要比實心鉆桿的聲音清亮多了。透過深厚的大地,依然能感到敲擊的力量和敲擊的心情——有一陣子他們還敲出了鼓點一般的歡快節(jié)奏呢。誰都知道,這是感謝的意思呵。
從井下傳上來了紙條,遇難礦工集中在一個工作面,人員一個不少。場面緩和了許多,領(lǐng)導(dǎo)的臉上有了笑模樣。劉俊這才想起,該給老婆去個電話了。他摸出手機一看,屏幕上竟然顯示出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于芳的。凌晨離開家的時候,于芳在他身后扯著嗓子喊,別伸頭顯擺自己啊,早點回來!
果然,電話一通,于芳張口大罵,你死井下啦也不回個信,找你真的倒了血霉啦!劉俊嘿嘿一笑,我沒事,找著人了,晚上回不去了。說完,不等她再罵,把電話啪地一關(guān)。
二
劉俊早就注意到了那輛車。
這可不是一輛普通的家伙。車頭寬闊,車身比普通轎車長一倍,看上去就像一座碉堡,在一排領(lǐng)導(dǎo)的奧迪中間顯得格外醒目。他知道那叫悍馬,是老板三哥的座駕,都說里面還有酒吧和小電影呢。現(xiàn)在,悍馬成了搶險的臨時指揮部了,不少領(lǐng)導(dǎo)上上下下的。
就在上個月,劉俊還是跟大孫老六他們一樣的煤黑子,整天一身油污,牙縫里都是煤屑。一天,礦長把他叫到辦公室,扔過一根煙,說,礦上要抽幾個人,去市里學(xué)習(xí),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
唔。這時候的劉俊還不明白這意味什么呢。
學(xué)習(xí)回來,你就上來吧。礦長說。
上來?劉俊感動得一陣暈眩,像被一束強光射著了。無論白天晚上,“上來”兩個字都是礦工兄弟喜歡的詞兒。
以后別忘了在三哥面前美言我?guī)拙浜。礦長說。
三哥?劉俊一臉茫然。礦長斜他一眼,你小子別裝糊涂啦。
劉俊有點蒙,但心里卻似乎猜到了點兒什么。
他有個妹妹,先是賣化妝品,然后在KTV里推銷啤酒,再后來,突然一下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不是美容就是逛商店,還養(yǎng)了一條貓一樣大小的小狗。是的,誰都猜到了,妹妹劉艷傍上了一個大款。開始,劉艷還辯解呢,說自己是公司的秘書。后來,她也不避諱了,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她說自己跟董事長好上了。
這個董事長,就是煤礦的老板三哥。
遠(yuǎn)遠(yuǎn)近近,誰不知道三哥呢。二十幾年工夫,從一個跑運輸?shù)膫體戶,搖身一變成了今天的大老板。相比于熱火朝天的樓盤、車行、賓館和酒樓,這個幾近枯竭的煤礦只是三哥早年發(fā)家的一處夕陽產(chǎn)業(yè)了。
未婚,找了一個跟父親同歲的男人,這叫鄰鄰居居怎么看?父親罵,母親哭,摔碟子砸碗地把劉艷打出家門,放出許多狠話。但是,架不住劉艷孝順呵。境遇一改善,立馬就貼補家里。大到滾筒洗衣機LED電視,小到保暖內(nèi)衣羊毛衫蜂蜜什么的,沒少往家里捯飭。關(guān)鍵是,從省城調(diào)來了最好的醫(yī)生,給父親的白內(nèi)障做了手術(shù)。父母被劉艷摩挲得沒了脾氣。倒是劉俊,一直耿耿于懷。
就在劉艷跟父母鬧得最兇時,劉俊被礦長調(diào)到市里學(xué)習(xí),好吃好喝地學(xué)習(xí)完了,上井了,還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張辦公桌。
縣城不大,這種事是掩不住的。劉俊從井下上來了,卻覺得鉆進(jìn)了另一個地下。讓他略感意外的是,周圍的人,羨慕的遠(yuǎn)比不屑的多。孫哥老六侉子大腚小豆子他們幾個哥們兒,只是嚷著要宰一頓。一人一瓶扳倒驢,喝得全搖晃了,孫哥的頭跟劉俊的抵著,嘟囔一句,劉艷這孩子,糊涂啊。
工作調(diào)整了,他卻一直瞞著于芳。于芳因為公公婆婆不照看孩子,跟他們一直別別扭扭的,除了過年,基本不上門。劉艷的事情,她絲毫不知道。
四十八小時零八分,塌方的掌子面終于打通了!一個、兩個、三個……遇難礦工陸續(xù)出來了。上來一個,歡呼一次。上來的人蒙頭蓋面,直接拉到醫(yī)院。劉俊守在坑口,每上來一個人,就在小本子上記下這個人的名字。這是遲礦長交給他的任務(wù),核準(zhǔn)人數(shù),一一記錄。
幸運的是,遇難的礦工均無生命危險。雖然有人攙扶,但大部分礦工都能自己走上救護車。因為鋼管里輸送了足夠的食品和氧氣,不少礦工幾乎是活蹦亂跳的,有的還想留下來參與現(xiàn)場營救呢。
人們互相擁抱,所有人的眼眶都是濕漉漉的。清亮的淚水流淌在黢黑的臉上,每個人都像涂了迷彩。開始還被攔在外圍的記者們早就沖到了井口。這么大的事故,如此順利的救援,跟單注中了大獎一樣,現(xiàn)場一片歡樂,人們高興得只差敲鑼打鼓了。
截至五十一小時,遇難的二十一名礦工全部上井。劉俊的小本子上,名字和人數(shù)全部對上了。
營救工作告一段落。喧囂了兩天的現(xiàn)場漸漸安靜了。三哥的悍馬、領(lǐng)導(dǎo)的奧迪、公安的警車和醫(yī)院的救護車漸次撤離。救援人員的體能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極限。劉俊他們都一屁股坐到地上,很多人頭一歪,鼾聲就起來了。礦長吩咐食堂加菜。他吆喝著,喝酒,都去喝酒,誰不喝醉誰是孫子!
說不上是誰最先感到不對勁的;靵y的現(xiàn)場有點雜音也是正常的。只是,這個雜音有點特別。開始還比較凌亂,容易被人忽視,后來,聲音就清晰了、穩(wěn)定了、不屈不撓了。是的,聲音是從鉆機那里發(fā)出的,鉆機下面的鋼管又傳來了敲擊聲,鈍鈍的,飽滿而又清晰。
下面還有人!
現(xiàn)場的氣氛驟然緊張了。聲音就是命令,睡著的被踢醒了,撤退的給叫回來了。已經(jīng)打道回府的媒體也折返了。省市兩級調(diào)查組都陸續(xù)回來了。局勢瞬間復(fù)雜了、升級了。無論見死不救,還是隱匿人數(shù),都是社會不能容忍、礦山難以承受的。
碉堡一樣的悍馬也回來了。救援期間,“碉堡”一直都是臨時指揮所,F(xiàn)在,它就停在了礦辦公樓門前。三哥沒下車,從車?yán)锩嫔斐鲆粋手指,上下?lián)u晃著,不斷地戳著礦長。站在遠(yuǎn)處,也能聽見三哥的吼罵。只見身材高大的礦長彎著腰,俯就著窗口,不住地點頭。
救援工作重新開始。礦長派劉俊去醫(yī)院核對人數(shù)。你給我再核對一次,瞪大眼珠子,人人簽名,摁上手印。然后,他自己親自下井了,帶著美國進(jìn)口的生命探測儀,在逼仄的巷道上下鉆來鉆去。不僅檢查了塌方的掌子面,對所有的巷道,連帶廢棄的坑口,都進(jìn)行了地毯式的核查。救援隊的人們幾乎摸遍了井下的每一個角落,沒發(fā)現(xiàn)任何生命跡象,更妄論活人。
下井是有記錄的?记趩T那里有檔案,礦工有簽字,而且從礦燈等備品的數(shù)量上也可以核準(zhǔn)人數(shù)。上井的礦工也是有記錄的,電視臺還有錄像。三哥調(diào)來電視臺的錄像,慢鏡播放,幾根手指都戳著屏幕,一個人頭一個人頭地過。沒錯,二十一個!
劉俊也從醫(yī)院回來,只拿回了二十個人的簽名。原來,二十一個人當(dāng)中,十三個人溜出醫(yī)院,在小飯店喝上了——慶幸彼此大難不死,其中一個喝得胃出血,抬回去搶救了。只有三個身體極度虛弱的,還躺在醫(yī)院里。另外五個,徑直跑回家了。所以劉俊只拿回了二十個簽名。
月明星稀,大地沉寂。這時候,那根打入大地深處的鋼管,時斷時續(xù),依然發(fā)出砰砰砰的悶聲?梢钥隙ǖ氖,遇難的人都上來了,家屬也撤了。但是,為什么鋼管還在響呢?
幾天前,當(dāng)鉆機打到了遇難礦工的掌子面,從地下傳來的敲擊聲讓營救現(xiàn)場歡騰一片。而現(xiàn)在,同樣的聲音,卻讓喜悅之后的人們陷入了極度恐慌。尤其夜晚,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格外清晰、悠長,很多人嚇得用棉球塞住了耳朵。
三
鋼管依舊在響。聲音聽起來與先前并無不同,但是人們感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滋味。初始的歡樂早已過去,曾經(jīng)的恐懼也煙消云散了,F(xiàn)在,他們只是感到諷刺——對他們救援成功的諷刺。
這根鋼管就是扎在礦山身上的刺兒,有它在,有它響,救援隊就得待命,調(diào)查組就不能解散,媒體記者就不會離開。礦長眼巴巴地望著門口,這時候,要是有家屬哭哭啼啼地過來,反倒是好事了。
這根鋼管就是扎在礦山身上的刺兒,有它在,有它響,全體救援人員臥寢不安。最終,三哥在悍馬里下令了。礦長一揮手,拔,馬上拔!
人們像剔牙一樣,三下五除二,幾下子就把鋼管拔了出來。本著人道主義原則,這邊拔刺,那邊還有專人在下井觀望與傾聽。井下沒有聲音了,確認(rèn)沒有了。這是讓人釋然的,但是,詭異的是,拔出來的鋼管依舊發(fā)出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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