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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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鐺進去后,見翠蓮趴在油燈下攤開賬本算賬,算盤打得眼花繚亂。翠蓮見公公進來,收拾好賬本放到柜子里鎖起來。她也有些驚奇地問亭鐺:“大大,您不在正屋和人家說說話,過來干啥?”
“你們不知道,咱們受騙了,娶來的人是一只眼。”
翠蓮一愣說:“有這事?也怪咱們大意,娶得有些太著急了,沒有好好打聽打聽,要是后天瞎的就好了,如果先天就是瞎子說不定還要遺傳后代。”
亭鐺懊悔地說:“我也沒了主意,我想讓她走!
珍子說:“只要以后倆人感情好,一只眼怕什么?過日子又不是買年畫,光要漂亮是不能夠解決問題的!
“屁話,沒的丟人顯眼了,半輩子了撈不著好的撈個一只眼,讓外人也嘲笑!蓖よK氣道。
翠蓮很堅決地對亭鐺說:“一只眼也好、三只眼也好,都不能往回送了,這要是送回去不是往死逼人家嗎?咱們不能干那種喪德的事!
珍子笑著說:“三只眼更好是二郎神,要我說一只眼挺好的,您上歲數(shù)了,讓她赤膽忠心地伺候您,找個花里胡哨的小娘子,指不定誰伺候誰呢!
“話雖這么說,可我的心里還是有一百個不愿意!蓖よK嘆氣。
翠蓮說:“回去吧,該休息就休息,別怠慢了人家,她剛十九歲,那可是人芽芽一般,知足吧!
一只眼比不上人家翠蓮,說走就騎著毛驢走了,回來時還得三番五次地接。一只眼不一樣,她的娘家比不上翠蓮的娘家有錢有勢,她自己也比不上翠蓮。她是一個心中有愧的殘疾人,她沒資本說走就走。再者,看亭鐺的頭臉還巴不得讓她走呢,她拍拍屁股走人正如人家瞌睡的時候塞給人家一個枕頭,那是再合適不過了。忍一忍吧,在顧家起碼能有一口飽飯吃。
等亭鐺回到正屋,一只眼已經脫得一絲不掛鉆進了被窩。亭鐺想,出弦的箭是收不回來了,認命吧,燈一吹一只眼和兩只眼是一樣受用的。他爬上炕脫了衣衫,然后鉆到一只眼的被窩里,一只眼一動不動地躺著。亭鐺提韁試馬一把手攬住了她的腰,一只眼很順從地附和著,沒有一點忸怩的意思。亭鐺感覺到他身下的一只眼喘得像一只生病的小貓,她的肉肉細嫩光滑,好像剛剛被鹵水點出來的鮮豆腐。亭鐺的嘴里不住地喊著:“貓,貓,貓,我的好貓。”
亭鐺終于不喊貓了,他覺到比干一天活還要累,到底是上了歲數(shù)了。他豁然醒悟自己簡直到了艷福齊天的地步了,和他睡在一起的這個女人是一個大寶貝,他把后半生的快樂全寄托在這個大寶貝身上了。他問一只眼,“你怎么會嫁給我一個大老頭子?”一只眼哭了。亭鐺又問,“你是不是不愿意了?”
一只眼哭著說:“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太愿意了,我哭我終于能嫁出去了,而且一下就嫁到了你們顧家!
亭鐺說:“你不覺得你很虧待自己嗎?”
一只眼使勁兒搖頭:“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從小父母就為我的婚事犯愁,覺得我這輩子嫁不出去了,前幾年,他們還要我嫁一個畫棺材的老畫匠,后來他們打聽到老畫匠在家里和他嫂嫂不干不凈,父母覺得這個老畫匠不地道,怕我過門后受罪,這樁婚事就吹燈了,我現(xiàn)在嫁給你顧老大,不愁吃穿了。”
亭鐺問她:“你就覺得我很可靠嗎?”
一只眼說:“水泉鎮(zhèn)的人們,誰都知道你是一個能人,自己帶著兩個兄弟把家業(yè)整得這么大,現(xiàn)在鎮(zhèn)子里好多人跑內蒙在半路上餓死了,而你們顧家上頓下頓細米白面。”
亭鐺聽著一只眼的話,想到她是顧家院子里最善良的女人,她比不上二嬸娘和翠蓮的出生和教養(yǎng),可是窮人的心是最純潔的。顧家的閨女媳婦個個都是尖牙利爪、野心勃勃,可一只眼不具備那么高的天性,她進顧家不要名份、不爭高低、甚至不求自由,只奔著吃飽穿暖而來的。她的眼淚和笑容都是最真實的,真實的幾乎讓亭鐺心碎。亭鐺在這一刻痛下決心,不能虧待這個女人,她就是珍子娘的后身,是一個真正的賢妻。一只眼哭了一會兒,就睡著了。亭鐺點著燈細細地端詳著她,她閉著雙眼和別人沒有一絲區(qū)別,皮膚很黑,可能是下地勞動過曬得。大嘴大腮,模樣不及前妻的一半兒,和翠蓮三嬸娘一類的漂亮女人更是沒法相比。人人都說丑妻陋田家中之寶,說不定她還真能給顧家?guī)眸欉\。
太陽剛露頭,扁嘴女人就進了廚房。她開始淘米熬稀粥,邊干活兒邊唱著《走西口》:“哥哥走路走大路,千萬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兒多,能給哥哥借憂愁……”曲調帶著幾分妖嬈也帶著幾分憂傷地傳出廚房,回蕩在空闊的黃土大院內。這讓正要上茅房的亭鐺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想翠蓮和二嬸娘出生在大戶人家,不會這樣輕佻地唱一些山曲野調,可除了她倆又有誰呢?他進了茅房一邊解手一邊想著,一定是扁嘴女人,沒跑了。這個女人這樣輕狂,留在院中天長日久必要生事?伤潜庾斓睦掀牛瑪f走了她扁嘴也再不住了,不如先和扁嘴摸一摸這個女人的根底,再作打算。
亭鐺從茅房出來,正遇見扁嘴女人出來倒水,亭鐺本想一低頭走過去,沒料到扁嘴女人上趕著問,“老東家,您起得真早呀?”亭鐺哼了一聲,心中便定死她不是個正經東西,一般女人見了陌生男人躲還來不及,哪敢自動搭腔。亭鐺來到南院,扁嘴正準備套車。亭鐺過來幫著他整理繩線。
扁嘴問:“老東家起這么早,不多睡一會兒?”
亭鐺回說:“今天,我要帶著我的新老婆回門,你帶著珠子和二飛子到后山鋤那片莜麥去吧。”扁嘴嘻嘻笑著點了點頭,他一臉的老實,如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亭鐺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問扁嘴:“我聽見你老婆挺會唱戲的?”
扁嘴帶著幾分自豪回答:“老東家,您不知道吧,她以前沒嫁給我的時候就是唱戲的。”
亭鐺問:“那她為什么不繼續(xù)唱戲,要急著嫁給你?”
扁嘴說:“我們那一帶年年遭旱災,餓死的人快堆成山了,誰有閑錢去看戲,她們的戲班子散攤子后,正好我攢了些錢就把她娶過來了。”扁嘴正說著,他的女人站在二門的門洞里喊著:“扁嘴,你胡說什么?”扁嘴笑著說:“你不是不讓我和外人說嗎?老東家又不是外人!彼藲獾弥倍迥_,一扭頭走了。
亭鐺的心一下涼了起來,這個女人以前是一個粉頭,娼妓和粉頭原為一家。扁嘴女人既是個粉頭,就難保干凈,萬一和珍子、珠子、亭錦、二飛子整出一些事來,那可就壞了,他邊走邊想著以后一定要注意著這個破落貨。
亭鐺回了屋,只見一只眼已經梳洗完了,正在擦柜子。見亭鐺進來,趕緊把旱煙袋遞到亭鐺的手中。亭鐺問:“我看到你那兒昨夜流了很多血,疼不疼?”
一只眼嫵媚地一笑,低著腦袋說:“你少胡說,抽你的煙吧。”
扁嘴女人送進了早飯,亭鐺看到她心里一陣不舒暢。他和扁嘴女人說,“以后我打發(fā)別人到廚房去取飯吧,你不要來送了!北庾炫舜饝艘宦,放下飯菜,掃視了一下一只眼,又像兔子一樣跑出了正房。接著她到各房送飯,連著告訴各房的人,老東家娶了一個一只眼睛珠子黑,一只眼睛珠子藍的新娘。
吃過早飯,各房的人都裝著新過門必須認大小的規(guī)矩,來到正房。他們來正房不是為了看新娘,而是為了看新娘的藍眼睛。尤其是二嬸娘當著亭鐺的面嫂子長嫂子短地稱呼著一只眼,歡天喜地的樣子好像她和一只眼就是前世的姊妹一般。亭錦的心里找到了平衡,他覺得一只眼這類次貨,隨便上大街就能找個十個八個回來,娶她這樣的大姑娘不如娶個俏寡婦體面。
珍子看著眾人都涌進正屋看他老子的新娘去了,便得空鉆到了廚房里。扁嘴女人笑嘻嘻地問他:“沒去看看你那個藍眼后娘去?”
珍子已經消減了幾分羞澀,膽子也大了,他撲上來摟著扁嘴女人的腰說:“看她不如看你,昨天夜里翠蓮睡著后,我又到前院的草房等你了,你怎么不出來?”
扁嘴女人說:“扁嘴睡覺抓著我的手,我一動彈他就醒了,那一天就告訴他咱倆好上了,看他能怎樣?”
“他干了一天活兒,累得死去活來,睡得比豬還死,哪能輕易醒來,就是醒來撞見了,你就說出來尿尿!
“屋里就有尿盆子,還用到茅房里尿尿嗎?一聽就是假的,扁嘴愛東西,你不如給他些東西把他的嘴堵上,咱倆來明的!北庾炫诵φf。
珍子有些不信:“他肯定不答應,誰愿意讓自己的老婆和別人睡?”
“那還不一定呢!扁嘴還想著他們兄弟六個就我一個女人,讓他的哥哥弟弟和他一起睡我呢!
“要不你先探探他的口風,看他愿意不,我是每夜都離不開你了!闭渥訒崦恋乜粗庾炫。
扁嘴女人咯咯地笑著說:“真是個饞癆,親親我。
“我該到治保隊了,晚上再親,再說,讓人看見就徹底完了!
扁嘴女人不屑地說:“完什么完?讓別人看見才好呢,那樣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省得總是藏著掖著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得累了。”
珍子焦急地說:“好了,好了,我的奶奶,你別嚷了,我親,我親還不行嗎?”說著在扁嘴女人的嘴上親了一口扭頭就走。
扁嘴女人拉住珍子的衣襟說:“親錯了,要親這里,這就是你的領地。”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雙乳。珍子隔著衣衫狠狠地親了她的乳房幾口,跑出了廚房。
二嬸娘從正房出來歡喜得像撿到了金元寶似的。她以前總認為自己是顧家最丑陋的女人了,現(xiàn)在她終于看到比自己還要丑陋十倍的一只眼了。這樣的女人竟然做了顧家大東家的老婆,過癮,簡直讓她痛快死了,嫁到顧家快二十年了,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云開見日的心寬過。日后,不用自己來和一只眼比較,別人的舌頭能壓得一只眼永生永世抬不起頭來了,何況她又是續(xù)弦。
二嬸娘要上街去,把這件驚世駭俗的事情告訴街坊四鄰,來擴大自己的喜悅。就在她喜滋滋地準備回房打扮上街的時候,看到珍子從廚房中跑出來,他跑得比偷了雞的黃鼠狼還要謹慎,東張西望地看著。二嬸娘的心頭又添了一喜,她想這里面肯定有故事,上一次她就撞見珍子和扁嘴女人在廚房里說話。就憑著扁嘴女人這幾天妖里妖氣的裝扮和嘴里不住地哼著的小調,二嬸娘就敢斷定這絕對是男盜女娼的把戲。二嬸娘是過來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沒偷過男人,但偷男人的女人她卻見過不少,她們那種興奮樣子和這幾天扁嘴女人是一個調調。珍子細皮嫩肉,一副大家爺們兒打扮,拿他和扁嘴一比扁嘴簡直就不是人了,比一泡稀狗屎還要惡心,女人就是這樣的,可世間又有誰不愛吃肉餡餅專愛吃玉米窩頭呢?除非是傻子!二嬸娘感到今天走了鴻運了,大清早就遇見兩件高興事。顧家好像專門給她二嬸娘快活似的,這一件比一件讓她亢奮,就像吃月餅那樣,第一口咬著的是皮兒,油烘烘的香;第二口咬著的是餡兒,甜生生油烘烘的更香。二嬸娘心里想:“翠蓮,你覺得自己當了掌柜,進來出去遮天蓋日、說一不二,沒想到你也有蒙住腦袋自討苦吃的時候!
翠蓮見二嬸娘和亭錦都走了,自己也要出來,被亭鐺叫住,亭鐺很認真地對翠蓮說:“你婆婆是窮人家的女孩兒,沒見過多少世面,日后免不了被人捉弄嘲笑,你一定要多向著你婆婆!
翠蓮心想著昨天夜里公公還口口聲聲要把一只眼送回去,今天完全變了,一口一個你婆婆。有經歷的過來男人和沒有經歷的毛頭小伙子就是有區(qū)別,他們需要的女人也有著千差萬別。翠蓮是何其聰明的女人,聽到公公這樣的交代,馬上明白了他的心意。她當著一只眼的面和亭鐺說:“大大說的話我記下就是了,你們今天要回門吧?我昨夜已經準備好了回門的禮物,五斤紅糖、五斤冰糖、十包點心、兩匹紅綢緞,大大您看這些夠不夠,如果不夠再補上一兩樣也是可以的。”
亭鐺心頭一陣喜歡,他對身邊的一只眼說:“多好的兒媳婦,連這些事都提前想到了,并且打點得滴水不漏,做得很好,有這些回門禮足夠了!
翠蓮從正房出來,她沒有回南房而是直接到庫房里準備去了。二嬸娘把頭發(fā)梳理得亮錚錚地出來,讓人一看就打過發(fā)油。她本來是想到街里散發(fā)顧家的兩條丑聞,忽見翠蓮從正房出來,急急忙忙地去東廂房開庫房的門,她也鴉雀不聞地跟了進去。
翠蓮包好了紅糖,猛一轉身,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嚇了一跳,又仔細一看,只見二嬸娘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邊。
“你準備了這些東西干啥呀?不會是送你婆婆娘家的回門禮吧?”
翠蓮點頭:“是送我婆婆娘家的回門禮,不知道這些夠不夠呢!
二嬸娘不屑地說:“你這個人就是實在,她一個一只眼的人還配得上這么多的東西嗎?”
翠蓮說:“人是有點次色,可也得按禮去辦事呀?要不讓人家嗤笑咱顧家這樣的人家竟然不懂禮俗,再說,我公公也交待過了,別太小氣勁兒的!
二嬸娘冷笑一聲說:“他倒是拾了只癩蛤蟆以為抱著金疙瘩了,什么愛八哥兒的寶貝東西,過年過節(jié)的咱們自己都吃不上冰糖紅糖的!
翠蓮也不理會,由著她自己瞎嘀咕著,只管拿了禮包出來。她沖著廚房吆喝著:“扁嘴家的,你出來!
扁嘴女人手里抓著一把豆芽菜從廚房里跑出來問翠蓮:“叫我做什么呢?我正剝豆芽菜!
“你家扁嘴下田了沒有?”翠蓮問。
“早走了,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鋤完二畝山藥地了,掌柜子找他有什么事?”
“老東家要回門,原以為讓你們扁嘴趕車送過去!贝渖彴櫭。
扁嘴女人驚怪地說:“這就怪了,連娶親都沒用車,而是用了一匹馬,回門倒是用車了!
翠蓮笑說:“你聽聽,就怕使喚你家扁嘴,我不過問一句你就說這么一大篇子話,明天你們扁嘴發(fā)財了,你當了家不一定算計成什么了。”
扁嘴女人搖頭:“ 看下一輩子吧,這輩子怕是沒有那樣的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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