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沉默了一下,說:“你不會變的。”
我垂下眼簾,伸手撩開了遮在我右臉上的劉海:“如果變成這樣呢?”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拋棄了乳娃娃喝起了李子園,于是我的身材也從曲線型長到了直筒型。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失去了我人生中第一個交往對象,俗稱初戀。
我的初戀其實長得并不怎么樣,比上顯然是不足的,比下卻有些艱難。雖然這被程錦說成是刻意丑化,因為她不止一次向我贊美我那男朋友的美貌,并真心認為他只需戴頂假發(fā)就可以出演林黛玉。這大概也可以表明我和程錦截然不同的審美觀。
在我看來,一個男人長得漂亮那并不是罪,可要是這個男人長得比我還漂亮,那就是罪大惡極了。而“林黛玉”顯然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因此他并不適合拿來當男朋友。只是這個不適合拿來當男朋友的男朋友,他竟然嫌棄我的身材,并以“我不想我的女朋友臉上除了肉什么都沒有”這樣的理由拒絕了我,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動用了武力,導(dǎo)致我在全校范圍內(nèi)被通告批評。
此后,我發(fā)奮地從李子園變回了乳娃娃,只是再也沒有交過男朋友。倒不是說對愛失去信心,只是我在等待一個永不會嫌棄我的人。
我以為這個人會是席皓的。
只是我以為,真的只是我的以為。
看著席皓啞然的表情,我終又笑起來:“你看,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
“阿光……”
我微顫著放下頭發(fā)遮住臉:“剛才我們聊到哪兒來著?哦,說到我要回家了。麻煩你讓路!”
這一次席皓沒有攔我。他的身形隱在昏黃的暮色里,柔和而又扎眼。
臨走時他對我說:“恭喜你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同喜,同喜。”我笑應(yīng)著,閉上了眼。龐大的辛酸和無奈撲面而來,嗆得我淚流滿面,“同喜,同喜……”
我涕淚縱橫地往家里跑,快到門前,我抹掉淚,叉腰開始大喊:“林宜然我回來啦!快給我開門!你還不知道吧,前幾天我住院了,來看望我的人那叫一個絡(luò)繹不絕。哈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人品嗎……喂喂喂,你不是在看電視吧?快開門……”
我正喊得起勁,隔壁一大爺忽然探頭說了一句:“閨女別喊了,你媽早走了。”
我又抹抹淚:“誰說的,我媽沒走,她正在房里睡覺呢。您要是嫌我吵那我就不喊了,我就在下面等一會兒好了,我媽會給我開門的。”
大爺悲憫地看了我一眼,說:“閨女別等了,你自己都騙不了還來騙我這個老頭子干嗎?你還是跟你爸走吧,你爸爸不是挺有錢的嗎,你過去也吃不了苦的。”
我說:“你瞎說!我媽就沒走,她就在屋里!她說過會一輩子給我開門的!”
“你這閨女……你要不相信自己回屋看看,看看東西少沒少。”
我禁不住晃了晃身子,仰頭盯著樓上緊閉著的窗戶看了好一會兒,終于蹲下了身子。
原來她真的走了,原來她竟走得這么干脆。
其實林宜然早就告訴我過她只是隨波逐流到了榕樹里,雖然給不了我一個完整的家庭,但會給我一份完整的愛。我相信她,一直很相信。她路過了我的嬰孩時期、兒童時期、少年時期,我相信她還會繼續(xù)路過我剩下的時期,直到我們彼此都無法再抵擋住時歲的非難。可能是她已不再記得,所以只徒留我一個人難過。
我蹲在我和林宜然的小房子前發(fā)了一會兒呆,隔壁那大爺估計是怕我想不開,搬了椅子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十分客氣地請我吃煮花生。我推辭不過,拿過一顆剝了吃了,覺得味道挺不錯,就隨手抓了一把啃著。于是杜尚娟來找我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我十分利索兼“嗨皮”地嗑著花生的場景。
她顯然沒能想到丟了媽的我還能夠這么樂觀,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呆愣了半晌之后默默地放掉了手里的餐巾紙。
“阿姨你怎么來了?”我抓過一把花生遞到她面前,“你是來找我媽還是找我?要是找我媽的話,一時半會兒你還真找不著。不過找我就容易了。你找誰?”
她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說:“找……找你。”
“我媽叫你來的?”
“那倒不是,是你爸……他原先拜托我去醫(yī)院接你的,沒想到你先回來了。我說阿光啊,這幾天去阿姨家里住好不好?”
我放掉花生,正色道:“那就麻煩阿姨了。”
好還是不好,林宜然早就為我做了決定。她自以為我跟著黎秉承會更好,卻不知道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關(guān)護甚至責罵;自以為給我做了最好的選擇,卻不曾問過我的心意。不過也好,我也是時候離開這鬼地方了。
我跟著杜尚娟走出老房子。冬日的陽光煦暖而又盛大,像是一場久也不見的典禮。我有些暈眩,回頭看了看被籠罩進暮色里的舊樓。老舊而又笨拙的建筑,像是斑駁了顏色的蒼涼墓碑。全世界為我殉葬。
一個星期之后,我坐上了遠離榕樹里的車。
我離開的那一天,榕樹里難得地放晴了,于是所有人都沉浸在這難得的冬日暖陽里,把我要離開的悲傷沖蕩得干干凈凈。不得不說,老天爺真是太對不起我了。
為了不破壞氣氛,我撐起臉皮開始傻笑,可我這么一笑,所有人又都哭了。我一看他們哭了,跟著就要哭,結(jié)果這群人又開始笑起來。我坐在車后座上抽了抽嘴角,心里無限憂傷。
車子慢慢啟動,窗外的景物一點點遠去。我嘆了口氣,百般聊賴地看向后視鏡,猛地就看見了揚言死也不來歡送我的席皓。
我瞪大了眼,后視鏡里的他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襯衫,正被冬日還帶些刺骨的冷風吹得一鼓一鼓的,一頭墨黑的短發(fā)在冷風中凌亂地交錯在一起,隱隱露出一雙泫然欲泣的茶色瞳眸。
黎秉承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車后追趕,緩緩放慢了車速,席皓就在這時追上了車子。
他停在距離車子四五步遠的地方,定定地站在窗外看我,眼神荒蕪而又繁雜。我的心略微一抽動,眼淚觸不及防地就落了下來。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還沒碰到臉,就看見他甩開步子猛沖到我面前,繼而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把我從車窗里拖出去大半個身子。
我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隨后心驚膽戰(zhàn)地把視線挪向前排黎秉承所在的位置,不無意外地看見他微皺起的眉。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奮力掙扎了一會兒,不但沒掙扎出來,還被他抱了個滿懷。但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只持續(xù)了兩秒。兩秒后,席皓放開了我,附身在我耳邊微動了動嘴角。我一愣,勉強沖他笑了笑,縮回了車里。
車子重新啟動,黎秉承透過后視鏡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打開了車上的音響。
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我想,我等,我期待,未來卻不能理智安排。
陰天,傍晚,車窗外,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我探頭去叫寧則鈺:“小媽,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先去去澎城市立醫(yī)院,我們已經(jīng)給你安排好做皮膚移植的手術(shù)了。”她歡喜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就要過年了,星星不想要漂漂亮亮的嗎?”
我看著她用兩手托住下巴做出一個“亮閃閃”的姿勢,情不自禁地戰(zhàn)抖了一下:“還,還好吧……”
“那你怕不怕呢?”她問,沒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不用怕的。給你動手術(shù)的這個醫(yī)生呢,是我和你爸特意找來的,據(jù)說是這方面的專家。對了,他是法國還是意大利的洋醫(yī)生來著?”
黎秉承哼哼了兩聲表示不想搭理她,她不以為然地跟著哼哼了兩聲,繼續(xù)跟我說:“這個皮膚移植手術(shù)呢其實很簡單的,移植后皮膚成活率也很高,痕跡多少會留點,不過不要緊,以后慢慢會消的,實在消不掉我們也有化妝品嘛。反正你不用怕就是了,這種小手術(shù),一會兒就完事的……”
我戰(zhàn)抖著支開話題:“這樣啊……對了,這首歌挺好聽的,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我給你找找。啊,是孫燕姿的《遇見》……”
寧則鈺說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果然不假。
我進了醫(yī)院,連病號服都不用換就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
在進手術(shù)室之前,寧則鈺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看樣子比我還緊張。我覺得很好笑,就一直叫她小媽,可我一叫小媽她的眼淚就開始泛濫,搞得我又怕又想笑。
麻藥很快就起了作用,我頭暈暈的,神智已經(jīng)開始模糊,腦子里全是蝴蝶在飛,又想吐,和寧則鈺說,寧則鈺就慌了,要去找醫(yī)生,我拽住她,她的手馬上翻轉(zhuǎn)過來包裹住我的。
“小媽你不要緊張,這是小手術(shù),很快就好的。等我手術(shù)出來了,我就跟你回家,讓你永遠當我小媽。
“小媽,你說我手術(shù)做完了之后,臉上的疤不消怎么辦?你說,今年我跟你們過春節(jié),林宜然怎么辦呢?以前春節(jié)我們倆都在一起,我給她寫對聯(lián),她會自己剪窗花。大年夜的時候我們就一起看春晚。和你說,我特喜歡董卿,她可是我心中的不老女神啊,那地位直擊趙雅芝。對了小媽,我們看春晚嗎?團圓飯擺一大桌嗎?給嫦月還有程錦姐她們的壓歲錢準備好了沒有?大年初一我們放炮仗嗎?許越每次都來搶我的炮仗,今年我一定不給他搶到……
“小媽,你怎么又哭了啊。你別哭啊,不然我給你唱首歌好了……”
陰天,傍晚,車窗外,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我們也常在愛情里受傷害。
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我遇見你是最美的意外……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手術(shù)床上,耳邊是叮當作響的手術(shù)刀,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了許越。他穿著極為規(guī)矩的格子襯衫,迎著我們困惑的目光,嚴肅而認真地做著自我介紹:“我姓許,叫許越。認識你們我很高興,我會多多關(guān)照你們的。”
我擺了擺頭,想哭,卻流不出淚來。
“我姓許,叫許越。認識你們我很高興,我會多多關(guān)照你們的……”
當初林宜然帶著還沒出生的我在榕樹里落了戶,買了鎮(zhèn)里偏角的一座老樓,正是周嫦月家的老屋。所以我出生就和周嫦月相識,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發(fā)小兒。
認識程錦是我們四歲那年的事。那時候我媽剛丟了在鎮(zhèn)尾快餐店洗盤子的差事,一大早就出門找工作,到了晚上卻領(lǐng)了個女孩回來,七八歲的樣子,說是小孩剛死了媽,爸爸又上班顧不得,照顧一個月給兩百八。那正是程錦,比我和嫦月大了四歲,已經(jīng)是很懂事。
我媽一帶程錦就帶了三年。那三年里程錦幾乎都住我家,即便她爸在學(xué)校里沒課,也是暫居我家。所以雖然我和嫦月年齡最相近,卻和她最要好。
許越和程錦一個年紀,原并不是鎮(zhèn)子里的人,他來榕樹里那年我才剛上中學(xué)。
許越他爸是個暴發(fā)戶,做的珠寶生意發(fā)了家,后來還賣皮草。只是夫妻婚姻關(guān)系不好,他媽單身一個出了國,他爸就帶著他和他哥到榕樹里落戶。那時候綠衣街區(qū)的別墅群剛剛竣工,他爸是第一個買主。之后他家搞大裝修,不能住人,就租了周嫦月家的新屋。我們就是在那時熟識起來的。
許越來了之后,憑借著他的男性身份,立即取代了當初因為年齡最小而當選三人中的老大的我的地位。只是他這大哥當?shù)脤嵲诓徽Φ,一天到晚就只盯著周嫦月瞧,也不知道存著什么歪心思。突然有一天,許越請我上鎮(zhèn)尾的餐館喝湯,言語間卻三句不離周嫦月。
我雖然不聰明,但還不至于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并不想讓他那么快如意,于是只要他一把話頭往周嫦月身上引,我就開始天南地北地胡扯。到最后他哭喪著臉沖我喊了一聲:“大哥!”
我忙抱拳回敬他:“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愛冰冷的床沿!不要逼我想念,不要逼我流淚,我會翻臉!”直到他挫敗地舉白旗投降,我才大笑兩聲同意幫他到周嫦月面前說說好話。
其實那時的我并沒有想太多,只是單純地想幫許越傳句話。而那時的周嫦月也是懵懵懂懂,感覺到許越對她是特別的,也就賴著許越點。我和程錦對此并沒發(fā)表什么異議,反而認為許越能幫忙照顧周嫦月挺好的,可是許越他哥許朝生不這么想。
許越他媽從小就不在他身邊,他爸又忙著工作,所以一直以來都是許朝生在照顧他。而許朝生這個人,腦子好使,臉蛋也過得去,就是思想有些落后,明明只比許越大了兩歲,卻跟個小老頭似的,明令禁止許越和女孩子往來,搞得許越上了高中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