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螞蟻和誰擦身而過
都那么整齊有何關(guān)系
每一個人碰見所愛的人
卻心有余悸
——《開到荼》
這個小城市的冬天,冷得放肆,小城市本來就是南北交界的區(qū)域,偏偏還沒有暖氣。夜幕降臨的時候,巨大的寒氣逼退那一零星的溫暖,整個城市如墜冰窖。
而我們一群高中時候的腐敗黨湊在一起,聚在老北京火鍋店里吃火鍋,小包間落地窗,熱氣蒸騰的水汽爬滿了冰冷的玻璃,在等肥羊肉下鍋翻騰的空隙,一群人望著窗外便開始抒發(fā)感慨:“在如此寒冷的天吃火鍋真是無上的幸福啊!”
確實是幸福,紅通通的辣椒油,吃得人大汗淋漓,通體舒暢。
吃到一半的時候,鄭奕丟下杯子:“不喝了,我去廁所,都快漫出來了。”
老丁踹了他一腳:“瞧你那樣,喝點小酒就這德行,去,快去排完了繼續(xù)。”
等了半天鄭奕都沒回來,火鍋里面的料都差不多被我們撈光了,大伙都差不多饜足了,有些老煙槍已經(jīng)按捺不住開始抽煙。我被煙草的味熏得喘不過氣來,抓了衣服起身道:“我去瞧瞧鄭奕,沒準喝多了摔哪里去了。”
此話一出,他們便調(diào)笑我:“要是鄭奕跌廁所里,施莐你是不是要闖進男廁所喊救命?”
我一本正經(jīng)地對這群老流氓說:“錯,肯定有男人喊,女流氓啊,救命!”
沒心情跟他們繼續(xù)開玩笑,我推門出去,大廳里濃重的煙酒味和火鍋底料的辛辣味混著冷空氣一下竄了過來。我剛醞釀了下想打一個噴嚏,就看見鄭奕和一個男生倚在包間走廊的墻角說話,隔壁的小包間門打開,我探頭一看樂了,嘿,原來是高中強化班的那群小渾蛋。
強化班顧名思義,就是培訓被強化學生的班級,此班的學生學習起來又變態(tài)又強悍,各個都是清華北大的料,對我們這種普通班的學生來說,就是神(經(jīng)。┮粯拥拇嬖。
讓我高中乃至大學時代都恨之入骨的強化班的小渾蛋們,正在很沒品地喝酒抽煙吃火鍋,那一張張曾經(jīng)那么單純白癡學術(shù)麻木的臉,也變得肉欲橫流。
看來他們在大學進行的再改造教育很成功啊。
我?guī)е蠝y的笑容準備以打醬油的姿態(tài)走過去,結(jié)果鄭奕看到我跟我打招呼:“喝多了?”
我笑道:“我可沒喝,出來透透氣,里面老丁他們抽煙,難聞。”
他看看我,又看看跟他說話的男生,給我介紹:“強化班的,我初中同學,薛問樞。”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里暗暗一驚,“薛問樞”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因為我還清楚地記得高三時候月考結(jié)束,我拖著虛脫的身體,懷著被物理折磨得瀕死的玻璃般脆弱的心靈,從梯道上走下來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問道:“哎,薛問樞人呢,怎么考試時候沒看到他?”
立刻有人接話:“他要考什么試啊,都保送了,這會肯定在樓上機房打‘傳奇’呢。”
世風日下啊,可惡的保送生,全然不顧在高考生死線上垂死掙扎的群眾同學。當我一路走著狠狠地詛咒那個叫薛問樞保送生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得緊,可是大概那時候腦子已經(jīng)被可惡的物理題攪成了一團糨糊,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到底什么時候聽過這個名字。
于是,這段關(guān)于薛問樞的小插曲就這樣被擱淺。
原來就是他。
我抬起眼睛,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第一眼看上去薛問樞的個子不算很高,臉龐也沒有特別突出的棱角分明的輪廓,但也并非過目即忘的平淡。那雙眼睛微微瞇起來,昏暗處深邃的眼紋飛入鬢角,平心而論有當花樣美男的資格,但是衣著實在是不修邊幅,甚至有點學術(shù)男的那種邋遢和隨意,深色的格子圍巾野蠻地纏繞在脖子上,有淡淡的不羈流露。他朝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有些疏離地笑笑。我回應道:“施莐。”然后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聽過你名字,高中時候。”
頓時,他臉上的笑意濃了一些。這時候隔壁包間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對鄭奕笑笑:“先過去了,有時間網(wǎng)上聯(lián)系。”
然后他朝我揮揮手,算是個不正式的道別。
他轉(zhuǎn)身的時候,身姿的暗影印在一片模糊的白霧之上,身姿挺拔又勻稱。真是個頗有姿色的男生,我微微挑了一下眉頭,忽然他扭過頭來,和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對上。剎那間,好像一顆石子,敲起了一池的漣漪。
吃完涮羊肉,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整個大廳里彌漫著煙熏火燎的麻辣味、酒味和煙味。我只覺得悶得頭疼,想從后門出去吹會冷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卻看到霓虹閃耀的黑暗中,一個人的影子被玻璃扭曲到湮沒,可是臉龐的輪廓依然清晰。
是薛問樞。
我沒多想,推開門,陳舊的老木門嘎吱一聲,喑啞的聲音好像是寒鴉的啼叫,倒是我被嚇了一跳。而站在冷風中的那個人沖著我笑笑,語調(diào)仿佛猜到是我那樣自然,他問我:“你吃完了?”
我搖頭,順手捋了下劉海:“主菜吃完了,里面太悶了,出來透氣。”
他有些傻氣地問道:“什么是主菜?”
我疑惑地看著他:“當然是羊肉,小肥羊啦。”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沒再說話,我低下頭看見他兩指間夾了一根煙,那根煙細長又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外國煙,不過沒點著。我心下一動:“要火?”
他有些驚詫地看著我,點點頭。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個ZIPPO,打開盒蓋擦下去,黑暗的夜里,手心中出現(xiàn)一個昏黃的光圈,藍色的火光顫顫巍巍地在風中搖曳。他的臉湊了過來看,我笑道:“你不點煙了?還是想我把你頭發(fā)燒了?”
薛問樞笑笑,把煙叼在嘴里,湊近我的手,煙頭微紅,他就著深吸了一口。我看到青煙裊裊地升騰起來,一絲一縷地飄散,然后融入無邊無際的黑夜中。
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的盒子,遞給我,我搖頭:“我不抽煙的。”
火鍋店橘色的燈光映亮了那根細長的煙,我認得是韓國的愛喜女煙,我看著有些出神,冷不防薛問樞問我:“你不抽煙怎么會隨身帶ZIPPO?”
我想了想,誠實地告訴他:“習慣,我前男友抽煙,他又丟三落四的,所以成習慣了。”
“給我看看。”
我依言遞給他,他深吸一口煙,然后慢慢地吐出來:“哦,四葉草,還挺新的。”然后他丟給我,“老煙槍都不用ZIPPO的,路邊超市兩塊錢一個的最好。”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他忽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手指上的愛喜閃著微微紅光,他問我:“要看吐煙圈嗎?”
我一下來了興致:“看!”
他瞇起眼睛,眼角的刻痕更深了,光影明暗之中,他的輪廓在肅殺的冬夜里不由得也冷峻了起來,動靜之間,煙霧彌漫,俊逸生動。
“等一下,等風過去。”
一圈圈的煙,騰空而起,橢圓的,帶著點風的搗亂,轉(zhuǎn)瞬即逝,可是竟然這么有趣。我看著他仰頭的時候,青亮的下巴有細小的胡楂,他的下巴有些圓潤,不是削尖的鋒利,反倒讓他的臉看上去少了很多侵略性。
一根煙,很快就被耗盡,落在地上的微紅的火星慢慢地燃盡。他看我意猶未盡的樣子,想去抽第二根,被我按。“少抽點,小心肺癌。”
他依言,話題一轉(zhuǎn):“施莐,你的名字怎么寫?”
我用手比畫起來:“施耐庵的施,草子頭加一個沈從文的沈,跟沉重的沉一個音,念莐。”
“好少見的字。”他說完后,忽然眉頭緊緊地蹙起來。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他的額頭微微滲出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眉頭皺得更深了:“忽然有些胃疼。”
我在口袋里摸摸,掏出一片達喜:“胃藥,嚼了吧,不用水帶的。”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后看著我褲子口袋打趣道:“你那是哆啦A夢的口袋嗎?怎么什么東西都有?有沒有竹蜻蜓,我就不用打車回家了。”
好冷的笑話,我白了他一眼:“吃火鍋容易胃疼,尤其是吃辣的,我有點胃潰瘍,所以吃火鍋一定要帶藥。不吃拉倒。”
“哎,別啊,我吃。”
他剝了兩片丟到嘴里,嚼了一會兒:“還蠻甜的,挺好吃的。”
我笑起來,找點話題跟他搭話:“腦筋急轉(zhuǎn)彎,歲寒三友知道是什么?”
“梅竹蘭?”
我搖頭:“笨,火鍋白菜熱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