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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你說是你的樹就是你的?你有證據(jù)證明嗎?我用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不換。爸爸說這是我的樹,讓我保護(hù)它。”
  寧以沫和辜徐行相識,始于一只陀螺。
  十七年前那個初春,一陣玩陀螺的風(fēng)氣在聿城軍區(qū)大院里刮了起來。彼時的軍區(qū)大院雖已失去了當(dāng)年的活力,但這股沒落氣沒有影響到大院的孩子們,他們照樣風(fēng)一般在大院里呼嘯來呼嘯去,玩著層出不窮的小游戲: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滾鐵環(huán)、踩高蹺、跳房子、跳繩……
  這些游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流行一個月后,又改換那個了。
  所以,當(dāng)有的孩子還遲鈍地滾著鐵環(huán)時,高學(xué)年的孩子們已經(jīng)“啪啪”地抽起陀螺來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從長輩那里偷到一根純牛皮的皮帶,用皮帶抽起陀螺來,聲音既響亮又給勁,顯得非常富有男人氣。
  因此,當(dāng)時的小孩都特別夢想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歲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軍區(qū),是某集團(tuán)軍副軍長辜振捷的兒子,更是北京軍區(qū)第一政治委員辜松柏的孫子,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再典型不過的高干子弟。由于剛隨父母到聿城軍區(qū)來,清高孤僻的他不愿主動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個子生得比同齡人高挑挺拔,總能把白襯衣和去了領(lǐng)章的軍裝穿得格外熨帖帥氣,加上面容生得異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婦女們掛在嘴邊教育小孩的“別人家的孩子”。更讓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彈一手好鋼琴,辜徐行還會一口流利的英語,越加襯得那群小孩烏眉皂眼,舉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們年紀(jì)雖不大,但個個眼高于頂,誰也不愿和一個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約而同地孤立起這個首長公子來。
  不管多老成的孩子,少年時期總是敏感、好強的,別人越是排擠,辜徐行就越想證明自己沒了他們,他也能自得其樂。
  以他當(dāng)時的眼界來看,證明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弄到一只比他們更大更新的陀螺。
  他不敢問爸爸要,只好纏著家里的勤務(wù)員給自己做。勤務(wù)員拗不過這位小公子,只好找來一根棗木,幫他削了一個,末了,還給他用桑樹皮扎了根抽陀螺的鞭子。
  不料辜徐行還沒把那個陀螺焐熱,就被他媽媽徐曼繳了。徐曼看都沒看那個陀螺,揚手丟給勤務(wù)員:“燒了。”繼而又瞥了眼站在一旁噤若寒蟬的辜徐行,冷冷丟下一句,“玩物喪志!”
  軍二代出身的徐曼在管教兒子上,絕對是拿出古代皇帝培養(yǎng)皇太子的心氣的,她不但要求辜徐行十項全能,還要求他沉穩(wěn)持重,務(wù)必甩別人家孩子十萬八千里。
  被媽媽那樣一嚇,辜徐行不但沒有對擁有陀螺這種事情死心,反而越發(fā)盼望能得到一個。勤務(wù)員是不能再指望了,他只好尋思自己做一個。
  從那以后,他只要見別的孩子在做陀螺,他就會停下來,一邊假裝等人,一邊暗暗偷師。
  觀察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做陀螺的門道不難,只要找到一根好木頭,就成功了一半。
  于是他留了心,滿大院地找這樣一根木頭。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幾天后,他在南邊一個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瓷缸口粗細(xì)的棗樹,棗木木質(zhì)堅硬,顏色漂亮,剛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
  他南邊晃悠了兩天,“踩好點”后,逮著一個媽媽不在的機會,趁黃昏食堂開飯的當(dāng)口,拎著一把鋒利的小斧子摸到南院。
  不料他剛進(jìn)院子,就見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棗樹下畫畫。
  他一下呆住了,他千算萬算,居然沒算到會遇到這么尊攔路神。
  他故作淡定,實則百爪撓心地走到她背后,站定,琢磨著怎么把她弄開。
  那小女孩畫得入了神,全然沒有留意身邊站了一個人,將鼓鼓的小臉擱在小桌子上,半垂著眼睛,十分專注地描畫著。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畫,居然還挺不錯,他不禁正眼打量了下這個女孩。女孩四五歲大,一頭還泛著點黃的細(xì)軟長發(fā)扎了個小馬尾頂在頭上,一雙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玻璃珠。她的臉還遠(yuǎn)沒有長開,肉嘟嘟的,像只白嫩嫩的小籠包子。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學(xué)長輩們嚇唬小孩子的口吻說:“小鬼,起來,去別的地方畫。”
  小女孩乍然見著這么威嚴(yán)的一個哥哥,嚇了一跳,握著橡皮,怯生生地看著他不說話。
  辜徐行不愿和一個小女孩多說什么,徑直上前挪開她的小桌子,拿著斧子對著那樹比畫,作勢欲砍。
  小女孩見架勢不對,沖上前抱住那棵小樹,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不給砍,這是以沫的樹。”
  辜徐行沒想到砍棵棗樹還能節(jié)外生枝,不悅地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有證據(jù)證明嗎?”
  小女孩不懂什么叫證據(jù),但見他面容冷峻,氣勢逼人,委屈得眼淚水直打轉(zhuǎn)。盡管如此,她抱著樹的手反倒更加緊了。
  辜徐行見了,未免心軟,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我用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小女孩嘟著嘴,懷疑地?fù)u了搖頭說:“不換。爸爸說這是我的樹,讓我保護(hù)它。”
  眼見飯點就快過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回來,辜徐行不免有些著惱,但又不能上前動粗,只能僵在原地,氣惱地看著她。
  小女孩抱了一會兒,體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轉(zhuǎn)了一下,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算你把樹砍下來種在自己家里,也吃不到棗子的。”
  說著,她從衣兜里掏啊掏的,掏出兩三顆紅棗,遞出去:“你要是想吃棗了,我這里有,只要你不砍樹了,這些全給你。”
  辜徐行盯著她那幾顆棗,計上心來,裝出考慮的樣子,很不甘愿地說:“不夠,起碼要十顆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計,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我這就回屋里給你拿。”
  見她歡快地?fù)溥M(jìn)了屋子,辜徐行揚起斧子,二話不說地砍了起來。棗木固硬,卻敵不過那斧子的銳利,才幾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動了下手掌,剛揚起斧子準(zhǔn)備下斧的時候,身后忽然爆發(fā)出一聲委屈至極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樹!”
  那小女孩步履蹣跚地跑到樹下,大叫著要往樹上撲,一把暗紅的棗子骨碌碌滾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絕望的哭叫嚇得一愣,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控制斧子的去勢,直直往樹干上剁去。與此同時,那個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樹干,只聽“咔”的一聲悶響,一道寒光從女孩的拇指上閃過,頓時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連叫都沒來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鮮血霎時蜿蜒一地。
  辜徐行臉?biāo)⒌匕琢,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個人立時癱倒在地。他望著那攤不斷蜿蜒開去的血跡,雙唇哆嗦著,想叫,喉嚨卻像被什么卡著,怎么也發(fā)不出聲。
  院外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回來了,他圓睜著眼睛就地癱坐著,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當(dāng)時的場面,辜徐行已經(jīng)記不確切了,依稀記得有三個人抱著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壓根兒沒人管地上的他。緊接著,院外傳來很多小孩的腳步聲,有人叫嚷著“出事了,趕緊上軍區(qū)醫(yī)院看看”。
  一時間,好像整個大院都空了。他合著眼,蜷在地上,臉貼著透著潮氣的地面,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縛著他,越收越緊。
  天地間滲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從小到大,他沒有一刻像那時一般害怕,他懵懂地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許久,委屈又害怕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滾。
  他會被抓去上軍事法庭嗎?他會被槍斃嗎?
  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長不回去了。那是一雙多么漂亮的手,卻因為他而終生殘缺。一輩子這個概念,對那時的他來說,太長了,他無法想象終生殘缺對一個人來說,是多么大的痛苦。
  遠(yuǎn)處,天光已經(jīng)被層云收了起來,周遭越來越暗。他覺得自己被人遺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氣逃開這個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媽媽徐曼才找到了這個院子。
  徐曼心疼地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一把裹進(jìn)懷里:“阿遲,不怕,你爸爸已經(jīng)去處理了。一個后勤兵的女兒,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軍長,沒人敢說你什么的。跟媽媽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
  辜徐行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媽媽的臉,不知道哪里來的勁兒,猛地把她推開,瘋一樣地往軍區(qū)醫(yī)院跑。
  直到軍區(qū)醫(yī)院的大門撞進(jìn)眼簾,他才停下腳步,畏懼地望著里面,好像那是一個巨大的獸口。
  醫(yī)院里,陸續(xù)有看完熱鬧的人走了出來,見著他,他們都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
  他捏緊拳頭,一步步往醫(yī)院里面走,十幾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幾分鐘,直到最終站在了病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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