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個花心思?”
“我只聽說,容小小極愛香玉樓的胭脂,但香玉樓的胭脂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買得起的。他曾將自己一月的銀餉全拿來買了一盒最貴的‘醉顏酡’,以博美人一笑。”
何心洛一聽,頓時滿臉感動:“真是癡情。”
穆紫掩著嘴,故作神秘地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容小小大概也是從那之后,才對他另眼相看了。根據(jù)我的觀察,他們真正勾搭上,也就是最近的事。”
何心洛一聽那“勾搭”二字,頓時“啊”了一聲,下意識地便想起秦斯揚之前的那記長吻,臉上不自覺泛起一片紅潮。
“哇,你的臉怎么這么紅?”穆紫驚訝地看著她,伸手便要撫上她的額頭,“生病了嗎?難道著涼了?”
“她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秦斯揚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一張冷若冰霜的臉,靜靜地盯著穆紫瞧了半天后,忽然一個箭步?jīng)_上來,照著穆紫的臉上便是一拳打去。
一時間,花容染殘蕊,何心洛捂著嘴,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男……男人?”何心洛艱難地擠出兩個字,生怕自己會因為太過驚詫而咬到自己的舌頭。
“方才在錦繡莊,有個婦人抱著個孩子撞到你,孩子手上的糖葫蘆把你的衣服弄臟,那婦人上前幫你擦拭你卻避開了,你還記不記得?”秦斯揚滿臉都是冷諷之色,“她是方捕頭的小姨子,她很肯定地告訴我,她碰到的地方絕不是女子該有的嬌軟。”
穆紫聞言,臉色不自然極了,只有何心洛張著嘴,猶是半信半疑。
“第一次見你時我只顧盯著那采花賊沒留意你,當時打斗間我們無意中打壞了你的柜門。”秦斯揚說著,徑自走到衣柜前,一把拉開柜門,只看見幾個棉團和許多不同顏色款式的圍脖,“當時我一直在想這兩樣東西的用處,現(xiàn)在不言而喻!”說著,他一把拉出柜中的圍脖和布條用力擲向穆紫。
“這么說,你真的是男人?”何心洛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實在不敢相信這段時間以來,自己手牽著手親密無間逛遍金陽大街小巷的“好姐妹”竟是男人!一想到初識那夜,他居然讓自己留下來陪他過夜,何心洛只覺膽寒。
穆紫艱難地點了點頭:“對不起,心洛,我……”
啪!何心洛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我只能說,你不僅紅娘演得好,這一出假鳳虛凰也演得好極了。斯揚哥方才那一拳根本就太便宜你了!”
穆紫連忙追上去,急急解釋道:“心洛,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其實是……我其實是奉旨行騙!”
他話音未落,只見一只繡鞋咻的一聲向他砸來,眼看著便要砸到他的臉上了,卻被秦斯揚飛身接了下來。
穆紫半是詫異半是感動:“總算你還有點人性……”
“洛兒,姑娘家的,不要隨便拿鞋子扔人!”秦斯揚頭也不回地走到何心洛身旁,“這種天氣,萬一凍著腳就不好了。”
“這廝欺人太甚,滿嘴沒一句真話!”何心洛正說著,眼角的余光里,仿佛看見有個人影在對面的回廊里晃動,看身形頗為眼熟。
她心頭一動,一把拉起正準備幫自己把鞋子穿起來的秦斯揚,附身與他耳語起來。
穆紫見狀,頓時不滿地大叫起來:“喂,就算是殺了人的重囚,你們也要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你閉嘴!”秦斯揚回頭,眼神如冰刀般向他射去,氣得穆紫沖到他倆面前,一把掏出腰間的玉牌:“金陽縣捕頭秦斯揚,見了本王還不下跪!”
何心洛定晴一看,腰牌正面赫然是雕空鏤金的“大內(nèi)”二字,下面刻著的一行篆體小字卻是……
“安樂王?!”
穆紫堆起一臉狗腿的笑:“心洛,你可以不必拘禮。本王全名李子沐,以后你叫我子沐哥就行了。”
“斯揚哥……”何心洛將質疑的目光轉向秦斯揚,秦斯揚看了看那塊腰牌,雖不情愿,卻還是依律行了大禮:“安樂王金安!”
“這家伙真是王爺?”何心洛顯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卻聽秦斯揚涼涼地道:“洛兒,不得無禮!若不是真正的親王貴胄,天下間有哪個男人,敢第一次見面便深夜留姑娘在自己房中的。”
李子沐一聽,頓時發(fā)現(xiàn)何心洛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看著自己的眼神從剛才的接受不了,到現(xiàn)在分明成了憤恨,一時窘得滿臉通紅道:“別別別,心洛,我當時絕對沒有什么壞心思。只是記恨這家伙捉拿采花賊的時候一點也不照看著我,一直把我當布包直接扔到床上,好不容易我爬起來想躲到他后面避避風頭,他卻又把我再扔回床上……”李子沐說著還忍不住牙癢癢呢。
想他堂堂安樂王,長這么大什么時候面對過那種陣仗?從來都只有侍衛(wèi)爭著搶著當他的肉墊子,還沒見過哪個敢把他當麻煩一樣扔出去的呢。
“王爺言之有理。”秦斯揚一臉坦然,“以王爺?shù)纳矸荩煜屡尤裟艿猛鯛斍嗖A皆是幸事。若真是王爺看上的姑娘,王爺一聲令下,便是有誓死不從之心的,也不敢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做賭注。說起來,此事確實是卑職和洛兒有眼不識泰山,卑職懇請王爺降罪!”
李子沐握手成拳,笑容僵得幾近猙獰:“好小子,你這么一說,本王跟那勾欄院里逼良為娼的老鴇子有區(qū)別嗎?你這么了解本王的心思,那就別說本王不給你機會!一天之內(nèi)破不了這個案子,哼——”
秦斯揚挑眉,目光銳如利刀般落在李子沐臉上,剛想開口卻聽何心洛忽然搶過話頭道:“那么請王爺允許秦捕頭和民女立即著手緝拿兇手!”
“咦?緝拿兇手?”李子沐愣了愣,末了還是浮起一抹苦笑,“這么說,你們已經(jīng)有目標了?”
“志高啊,如今小小死了,咱們云袖班里能上得臺面的旦角便只剩下穆紫了。我方才忽然想起你進班子的時候曾說過你師從沈星寒,他當年可是我們云袖班的臺柱啊。你既是他的徒弟,他應該多少都指點過你如何唱旦角吧?你要不要試試?”云海生自容小小死后,人也仿似蒼老了幾歲。
見他這副模樣,任志高也有些不忍:“云叔,我只怕自己唱不好會砸了云袖班的招牌。”
“不會不會,只要你愿意唱。說起來,你師傅和小小,還真是一對怨侶啊。”云海生心生感慨,搖頭嘆息,卻引來任志高的臉色劇變。
“就跟那《牡丹亭》里唱的一樣。當年小小可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對去容家唱戲的沈星寒一見傾心,兩人私訂終身。小小為了他硬是沒名沒份地跟著他私奔出來,還為他生了個女兒。只可惜兩個都是心高氣傲的人,因為一點小事起了爭執(zhí),沈星海便帶著那孩子負氣走了,丟下小小一個人留在戲班里。好在小小跟了他幾年,又是天生唱戲的好胚子,后來便來了我的云袖班。”
“班主!”任志高鐵青著臉,原本端在手里的茶碗不知何時被他緊緊攥著,“你不要胡說!我?guī)煾祻膩頉]提過他跟容小小有過這么一段!”
“他當然不會提了,小小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都是因為他。當年他們分開數(shù)年,又在云袖班重逢,小小不計前嫌要與他和好,豈料他當時已身染惡疾不久于人世,所以他堅持不肯再接受小小。我還記得他當時來找我,求我?guī)退粋忙,讓他有借口再次離開小小。只是這次,卻是他不忍小小跟著自己受苦不得已而為之。我只好配合他灌醉小小假意與小小親近,讓他順利演了一出捉奸的戲。當時他們大吵一架,小小因此不肯聽我的解釋而對情愛之事徹底絕望,自暴自棄,輕賤自己……”
“夠了!”任志高手中的杯子被重重地擲到地上,雙唇幾乎被咬出血來,“不可能的!你騙我!這絕不可能!當年明明是她先勾引我爹,等我爹愛上她之后,她卻水性楊花愛上你,被爹捉奸在床,以至于爹負氣離去,含恨而終。像她這種水性揚花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娘!”
他說到這里時,已是淚如雨下:“我爹說過,我娘親是世界上最美麗善良的女子。那個容小小,她背叛我爹的事我都記得。若不是她的背叛,爹不會傷心得整日借酒澆愁,最后更因為醉酒而死在天寒地凍的雪地里。”
“他說的全是真的。”何心洛忽然臉色蒼白地走了進來,“我原先只是看你哭的樣子,有些懷疑才找班主問了沈大師的事,這才猜到你的身份。”她說著,伸手拿起一個玉扳指,“方才你在院中其實是在找這個東西,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任志高竭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卻難掩全身的戰(zhàn)栗。
“你知道!這扳指上分明刻了個沈字,這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你必是隨身攜帶,只是那晚你搬尸時不慎遺落。那么湊巧,它掉在了容小小的袍袖之中。仵作后來在查驗尸體時才發(fā)現(xiàn)。只是因為云袖班并無姓沈之人,所以我們都以為這是容小小自己的東西。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任志高,你姓沈,你就是沈星寒唯一的女兒——沈憐容!”她說到這兒,喉頭竟有些哽咽,不明白這世上為何真的有這種骨肉相殘的事情發(fā)生。
任志高,不,應該說是沈憐容抱著雙臂,一點一點蹲下去,終于嗚咽著哭了出來,聲音是婉轉的溫柔。這個女扮男裝,一心要替父報仇的女子,終于卸下所有的偽裝和防備:“我不相信!她本就不是什么好女人,她輕浮下賤人盡可夫,她不可能是我的娘,不可能!”
秦斯揚站在門外,面沉如水地沖方中平等人使了個眼色,自有人上前將她拉了起來,在纖細的皓腕上鎖上沉沉鐵銬被帶回衙門。
明明應該是一臉破案后輕松表情的眾人,卻都臉色凝重。何心洛轉過頭去看向秦斯揚時,心里有些慶幸。慶幸這么多年,秦斯揚并沒有長成為了報仇而心性扭曲的人。
察覺到她的視線,秦斯揚也抬眸看向她。旋即有淺淺的笑意,如黑夜螢火,又如雪地暖光,在他眼中緩緩綻開。
兩人相偕著一路回到縣衙,哪知前腳剛進院門,便聽見一個陰魂不散的狂喜男高音:“心洛!”
只見李子沐捧著滿懷的禮物興沖沖地迎了上去:“我聽說你這次化憤怒為智慧,一舉拿下兇手,實在是巾幗不讓須眉!你……”
“安樂王您過獎了。民女不過是一介雌雄不分的鄉(xiāng)野村婦,實在配不上您的嘉許。”何心洛頭也不回地往前院走。
見她仍是不買賬,李子沐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我早說過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我不干的,可我家的無良皇兄就是不放過我,F(xiàn)在好了,心洛你不理我,秦斯揚更是表面上對我不卑不亢,實則壓根就不買我的賬,這百變銀狼的事,我就算查到下輩子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百變銀狼?”何心洛腳步一滯,“是當年害死了斯揚哥爹爹的那個百變銀狼嗎?”
李子沐眼角微彎,對于何心洛終于肯好好跟自己說話表現(xiàn)得十分得意,表面卻還故作深沉:“不錯!聽聞他曾在西洋待過幾年,學過不少西洋人的邪術,能三言兩語令人神志昏迷。并且他精通易容之術。”
“大人不是說過嘛,當年我爹是在與那人混戰(zhàn)之時放走大人的,以我爹的身手,雖然最終敗在他的手下,但那百變銀狼不可能毫發(fā)無傷地離開。事發(fā)之后,全縣搜索了半個多月都沒找著他,倘若他當年負傷躲在山中半個多月應該沒命活到現(xiàn)在。”秦斯揚顯然對于李子沐這番話并不全信。
“秦斯揚,你們金陽平靜多年,卻于近月來命案屢發(fā),你心中難道就一點都不覺得蹊蹺?一切似乎是有人在暗中操控什么,在某個特殊的契機里,忽然發(fā)生一樁接一樁的命案,說是巧合會不會太過牽強?”
秦斯揚的腳步一點點慢了下來,最終,停了下來:“可是,為什么是金陽縣?又為什么是與百變銀狼有關?”
“這個嘛,本王當然也是在調(diào)查之中。”李子沐說著,擠了擠眼,“本王此番來金陽縣系微服暗訪,所以,本王就暫時在縣衙住下來。”
“不行!”
何心洛與秦斯揚異口同聲反對,卻見門外有壯丁抬著一張黃花梨的大床進來,大聲問道:“這位爺,這床往哪兒放?”
“若沒空房了,就搬進那間房吧!”李子沐說著,手指直直地指向秦斯揚的房間,“本王不介意跟你共處一室。你放心,本王不會虧待你的!”說著,還不忘沖秦斯揚賊笑兩聲。
“卑職向來習慣獨住了。況且卑職每日早出晚歸,恐怕會打擾到王爺休息。”秦斯揚毫不猶豫地拒絕,語氣堅決得不帶任何回旋的余地。
“難道……你還想讓我去跟心洛姑娘同。窟@……不太好吧?”李子沐說著,故作扭捏狀,“雖然我的確很喜歡她,不過孤男寡女的,總歸有點不太好……”
“滾!”何心洛跳起腳咆哮,沖一旁正捂著嘴偷笑的星兒道,“隨便把角落那間空了很久的客房收拾一下,讓人把李大爺?shù)拇矓[進去!”
“李大爺”三個字她說得特別重,末了還不忘狠狠瞪李子沐一眼,大有“再敢來惹我,要你好看”的架勢。
李子沐也不生氣,只是靜靜地看了看秦斯揚,又看了看何心洛,眼中滿是饒有興趣的光芒。
直至何心洛走出去很遠了,他才斂了笑意望向秦斯揚:“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么樣的人?”
“卑職不知。”秦斯揚低著頭看似恭敬的樣子,卻讓李子沐莫名地生氣。
“那本王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平生最見不得比我還聰明的人了!那晚本王本來是準備自己拿下那采花賊的,卻被你搶了個頭功。而且你似乎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我男扮女裝的事,后來揭穿我的身份不說,還狠狠破壞了本王在心洛心目中的形象。你知不知道,就憑這點本王就可以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卑職甘愿受罰。”話雖是低姿態(tài)的話,偏偏秦斯揚腰挺得筆直,氣勢沒有弱下半分,氣得李子沐直齜牙:“你甘愿才怪!本王會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嗎?我告訴你,本王現(xiàn)在正式跟你下戰(zhàn)書。這百變銀狼的案子,本王一定會比你先查出真相的。不僅如此……”他說到這兒,忽然笑得異常邪惡地拍了拍秦斯揚的肩膀,“你這么聰明,猜不猜得出,假如本王想搶走你的小洛兒,能不能得手呢?”
秦斯揚聞言,倏然抬眸,冰刃一樣的兩道眼神射向李子沐,但只是一瞬,他的神色便恢復如常,靜靜道:“悉聽尊便。只要你有那個本事。”
“你……”李子沐只覺自己的挑釁全都撞到棉花上,軟綿綿地彈了回來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等著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