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家的,什么不好學,學大人胡思亂想。”秦望歸似是安慰又似是開解,“我與何大人可是同鄉(xiāng),小時候一起偷過人家田里的瓜,還說過將來成了親也要在一塊地上建兩處房子緊鄰著住一塊。當時我們還大言不慚地說將來有了孩子要結成兒女親家,可惜后來……”
他說到這兒,驀地停住不語,臉色也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爹?”
“我沒事。”秦望歸回過神來,“不過,有件事,你可得老老實實回答我。你好像很喜歡洛兒那丫頭,是不是?”
“沒有的事!”秦斯揚的聲音頓時一頓,過了幾秒才開口,語氣卻明顯別扭起來,“好端端的,爹怎么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好端端?”秦望歸笑著搖了搖頭,“那天你發(fā)現她被人擄走,讓星兒通知我和大人,然后自己跟上去找到那些人的落腳點都做得很好。可我沒想到的是,你居然孤身闖了進去,還試圖獨自一人將她救出來。”
秦斯揚聞言,急急辯解道:“我比她年長兩歲,爹跟何大人又那么要好,我覺得我有責任保護她。”
“話雖如此,但你實在不該逞匹夫之勇。倘若當日你要面對的不是四五個人,而是四五十人,不是幾個人牙子,而是窮兇惡極之輩,你可知道會有什么后果?”秦望歸說到這兒,發(fā)現兒子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不由得輕笑出聲,“爹不是要責怪你。年輕人有正義感、有血性是好事。但是我希望你記住,不論今后你想做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為。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光憑一個敢字就可以往前沖的。越是著急的時候,越是要冷靜下來。明白嗎?”
“是!”秦斯揚垂手束立,臉上是全然的信服。
恰在這時,書房外有人敲了敲門,來的正是縣衙中現在最年輕的捕快方中平。
“秦捕頭,剛才有個要飯的求見,說是有人讓他帶個口信給我們。”
秦望歸忽然站了起來,臉上的神情似激動又似緊張:“他說什么?”
“他要那個要飯的告訴我們,說大人現在在他手上。如果你能在一個時辰內趕到城外涼風山去見他的話,大人便能安然回來。否則……”
“否則如何?”秦望歸的聲音繃得奇怪,臉色異常難看。秦斯揚還從未見過爹有這樣的表情。
方中平低下頭,小聲道:“否則就等著替大人收尸……”
原本就安靜的書房里,一時竟死寂一片,空氣仿佛都凝結了。秦斯揚忽然覺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不安起來。
“爹……”
“我們走!”秦望歸像是根本沒聽見秦斯揚的那聲呼喚,自墻上取下劍徑自與方中平朝門外走去。
彼時朝霞滿天,這日天氣明艷晴好,誰也不會知道,一場猝不及防的死別,將以猩紅而濃艷的方式,在天黑之前,席卷整片天幕。
秦斯揚在院中揮著劍練得滿頭大汗,隨著夕陽的緩緩西沉,仍是異常安靜的縣衙讓他心里的不安擴散了無數倍。
結果,直到天邊的殘紅幾乎要退到地平線后時,方中平才忽然面有豫色地從外面跑了進來,結結巴巴地對秦斯揚道:“斯揚,你爹……你爹出事了!”
秦斯揚愣了愣,懸了許久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我爹出事了?他怎么了?”
方捕頭紅著眼扭過頭去不忍再看他的表情,揮了揮手,示意另外幾個衙役抬著兩個軟布兜走了進來。
第一個軟布兜上是渾身都是血的何大人,看起來傷勢極為嚴重。但是緊隨其后的軟布兜上赫然蒙著一塊白色的布條,只是布條之下,那件紅色的皂袍立時刺痛了秦斯揚的眼睛。
“秦捕頭讓我們從涼風山腳一路搜索大人的蹤跡后,就自己先上山了。結果我們在山里找了半天才發(fā)現山崖下的大人。至于秦捕頭他……他在山頂的山神廟里身負重傷……我們……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只來得及說一句什么‘百變銀狼’就……就不行了……”方中平說著,聲音已經哽咽起來。
秦斯揚手中的劍毫無預警地掉落到地下,青石板的地面上,劍尖的光芒寒涼刺眼,卻不及他眼中冰涼的淚光。
“斯揚,你……你節(jié)哀順變……”方中平話未說完,卻見秦斯揚忽然轉身往房里走去:“我累了,先回屋睡一覺,我爹回來吃晚飯的時候你們再叫醒我吧。”
“可是,秦捕頭他……”
“閉嘴!”秦斯揚忽然紅著眼瞪向他,“我說過了,我爹什么時候回來你再叫我!”
他木然地轉身穿過院子,卻在廊下發(fā)現兩眼通紅的何心洛定定地瞅著自己。
何心洛張了張嘴,秦斯揚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房門被重重地掩上。
一天一夜了,秦斯揚睡了醒,醒了睡,始終沒有人來叫他起床,催他練功。
當月光再次籠下時,他才確信,那個人,原來真的已經不在了。
他的手指輕搭上床架,俯下身半合著眼,像一只餓極的小狼一般,呼吸的聲音粗重而用力,仿佛在用力汲取秦望歸留在枕席上的氣息。
月光下,隱約可見兩滴清冽的光芒無聲地跌在被子上。他脫了鞋緩緩躺上秦望歸的床,將被子拉到頭頂,被子下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壓抑而悶重的抽泣聲,隔著被子傳出來。
“斯揚哥……”一個怯怯的女聲在窗邊響起,秦斯揚茫然回頭,這才發(fā)現何心洛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門口,雙眼腫得如核桃一般,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滾!”秦斯揚如同死人一樣蒼白的面孔,無喜無怒。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娘死的時候,我也同你一樣……”何心洛毫無懼意,滾圓的黑眸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秦斯揚。
“怎么可能一樣?”秦斯揚瘋了似的沖到她面前,血絲密布的眸中盡是盛怒,“如果不是為了救你爹,我爹不可能會出事的!如果他沒有忽然跑來金陽,我們現在一定還在京城過得好好的。他武功那么好,那個什么百變銀狼如果不是利用你爹要挾他的話,他絕不可能……”他說著,忽然伸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如果你爹不讓我爹留下來的話,他就不會死,都怪你們,都怪你們!”
何心洛被他掐得臉色發(fā)青,幾乎就快窒息,掙扎間抓住秦斯揚的手便死死不肯放手,直到指甲深深地嵌進秦斯揚的手臂,那種尖銳的痛楚才將他失控的理智拉回。
秦斯揚手一松,整個人如同瞬間被抽離了所有氣力般癱坐在了地上。
何心洛則捂著自己的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用力抹掉臉上的淚:“這樣,能讓你心里舒服些嗎?”
秦斯揚全身一震,緩緩抬頭對上她那雙明亮的眸子和脖子上鮮紅的掐痕,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半晌才將自己的頭埋在胸前,像受傷小獸般發(fā)出低低的哀鳴。
“沒事了,哭出來就沒事了。”何心洛說著,略顯笨拙地輕拍著秦斯揚的背。
有遲緩的腳步從門外挪移而來,來人到了門邊良久才低啞地喚道:“斯揚。”
“爹!”何心洛見到何德勉出現,連忙吸了吸鼻子,“大夫不是說你要乖乖睡在床上嗎?”
何德勉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秦斯揚,眼中的沉痛絲毫不亞于秦斯揚:“爹欠你斯揚哥一句對不起,還欠他一個家。”
秦斯揚頭也不抬道:“我要帶我爹回京……”
“這怎么能行?”何德勉一激動,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幸而身后便是大門,忙倚著門站直了身子,“斯揚,給何叔一個機會,在金陽留下來。我已經欠了你爹一條命了,倘若就這樣讓你一個孩子孤零零地回京城的話,你要我將來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爹?”
秦斯揚茫然地低下頭,出京城的時候,還是爹騎著馬帶他一路絕塵而來……誰知,一年不到,一切便物是人非。
何德勉掙扎著蹲下身子,其間因為拉動腰間的傷口而痛得連吸了好幾口氣:“如果你執(zhí)意要回京,至少也要等你大些,到時候,何叔親自陪你將你爹的遺骨遷回京去,好不好?”
秦斯揚沉默良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大人不必理會我方才說過什么,我知道,我爹一定不會怪您的。況且,事情也不能怪大人您。我……”秦斯揚說著,略帶愧意地望向何心洛,卻見她滿不在乎地沖自己笑了笑。從剛才起就握著秦斯揚手臂的手又緊了緊,仿佛生怕他會甩開似的,又仿佛想借此將自己手心的溫度轉移到他冰冷的身體里。
何德勉的視線,長久地停在桌上那套秦望歸臨死前穿的皂袍上,已經干涸了的鮮血在紅色的衣服上,幾難辨識。只是那幾道長長的裂口似乎還在無聲地訴說著秦望歸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所承受的傷痛。
“斯揚,你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生從不做任何對不住良心的事。你要是真的難過,就該打起精神來,繼承你爹的遺愿,學你爹做個無愧天地而又坦蕩磊落的君子,懂嗎?”他說到這兒,聲音明顯哽咽起來,“有朝一日,興許你能穿著這身衣服,替他親手抓到那個孽畜,為你爹報仇!”
秦斯揚的視線在那件皂袍上停留了良久,仿佛,它成了秦望歸留給他的最強大的力量。
能撥開一切云霧,找到真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