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他一把，說：“跟你說話呢，你這算圓寂還是冬眠？”
何濤咂吧了一下嘴唇，說：“都不是，我在想問題，我在想為啥小樂的兄弟就沒躲過那一槍呢？”
“什么？許小樂還有個兄弟？”我驚問，自從來到這兒，從來沒有人跟我提起過許小樂還有個兄弟，也沒人跟我說起過許小樂的過往。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何濤嘆了口氣，望著遠(yuǎn)處模糊的山頭影子。曠野里的風(fēng)在吹，遠(yuǎn)處的小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寂靜得讓人覺得孤獨(dú)，讓人從心底里透出一種無邊的荒涼。何濤說：“小樂其實(shí)有個兄弟，親兄弟，兩人一塊兒當(dāng)?shù)谋�，一塊兒退的伍，一塊兒來的可可西里，去年開春，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吧……唉，咋說呢？就跟你今天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遇到一伙撈鹵蟲的……”
“是嗎？后來呢？”我看何濤又停住了話頭沒往下說，就接著問。
“后來？”何濤又嘆了口氣，問我：“你今天沒開槍吧？為啥沒開？”
我說：“像我們這樣拿槍本來就是犯法，再說，人家也沒有先向我們開槍，萬一打錯了人，怎么辦？”
何濤一拍大腿，盯著我看了幾秒鐘，說：“我越看你越像小樂他兄弟，當(dāng)初小樂他兄弟也是像你這樣，沒敢開槍，結(jié)果被人家一槍給打死了……小樂當(dāng)時沒和他兄弟在一起，后來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非要把那幾個人給斃了，我們大伙怎么按都按不住，要不是周青擋在前面，小樂可就犯了大錯誤……為了他兄弟，他真敢殺人！”
別看許小樂平時嘻嘻哈哈的，其實(shí)卻是個很有想法的人，為人很不錯，值得深交，也沒什么脾氣，原來今天他之所以如此暴怒，是有這樣一番緣由的。
換了是誰，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未必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當(dāng)兵的就是當(dāng)兵的，性情耿直，不繞彎子，也不兜花花腸子。如果說親人的死也不能激起一個人心中的波瀾，那除非是個千古難遇的圣人或是五百年也難得蹦出一個來的大惡人。
我們都不是圣人，只是平凡世界里的一粒沙子，渺小得可憐，風(fēng)一吹就會飄得無影無蹤，只有當(dāng)許許多多沙粒凝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會成形、成堆、成山，成為故事，成為風(fēng)景，或者被砌入墻中，成為頂天立地的宏偉建筑。
“想啥呢？”何濤忽然問我。
我望著遠(yuǎn)方，輕輕地說：“我在想，其實(shí)我們都只不過是一粒沙子，不起眼，也不入流，風(fēng)可以吹走，水可以沖散，渺小得可憐，只有當(dāng)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成形、成堆、成山……”
何濤瞪著我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我咋看你越來越像個哲學(xué)家了呢？咋的，剛來這兒兩天就悶壞腦子了？你沒犯毛病吧？”
我知道何濤是在拿我開玩笑，他懂這個道理，也贊同我的道理，只是他從來不喜歡直接在別人面前贊成對方的觀點(diǎn)，相反，他更喜歡在背后默默地給同伴以支持。我們都聽到營房后面的夜色中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耳朵再不好，也聽得出來那是許小樂的聲音。這家伙沒睡，估計(jì)他也睡不著，今天那伙撈鹵蟲的人又勾起了他對死去兄弟的懷念。
我扭頭看了何濤一眼，說：“要不，過去陪小樂坐會兒？”
何濤說：“我早發(fā)現(xiàn)他了，一開始沒過去，是怕打擾他懷念他兄弟……行，你說去就去。這不你都說了，咱們都是沙子嘛，聚在一起才能成形成堆……”
許小樂裹著厚厚的棉大衣，縮著脖子，蹲在營房后面的空地上，遠(yuǎn)看過去，就像是一團(tuán)球。我們走過去，陪他一起蹲著，誰都沒說話，都只是縮了縮脖子。
許小樂突然開了腔，低聲說：“那伙人不是來撈鹵蟲的，我敢打賭，他們是奔著藏羚羊來的，就是現(xiàn)在藏羚羊還沒過來，也還沒有集群，所以他們一直在等，順手撈點(diǎn)兒鹵蟲。”
何濤沒吭聲，我小聲問：“藏羚羊什么時候過來？”
許小樂說：“大概6月份，會從我們這一帶經(jīng)過，到北面的太陽湖或是卓乃湖一些湖畔產(chǎn)崽，那個時候，就會有許多盜獵者出現(xiàn)。你不會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像是突然間出現(xiàn)的，然后，你就能在各個地方聽到響起的槍聲，啪，啪啪啪……還有，嗒嗒嗒嗒嗒嗒嗒……白天也有，晚上也有……”
許小樂說著嘆了口氣，把頭又縮回大衣領(lǐng)子里，眼睛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像是周圍的黑夜中隱藏著無數(shù)兇險(xiǎn)的危機(jī)，隨時都會要了我們的命。
陪許小樂蹲了一個晚上，灌了一肚子風(fēng)，第二天早上起床，就覺得后腦勺嗡嗡地痛，我沒放在心上，以為是夜晚的寒風(fēng)吹的，休息一兩天，最多喝口熱湯就沒事兒了。
我們最后一次審問那三個自稱是撈鹵蟲的家伙，他們依然是死不松口，也不肯如實(shí)交代，我問周青該怎么辦。周青說：“咱們得節(jié)省資源，不可能把他們送到格爾木去，那得浪費(fèi)很多的汽油，我準(zhǔn)備把他們送到最近的保護(hù)站，再由他們來處理。”
我急忙插口說：“我去吧！”
周青想了一下，說：“也好，順便你也熟悉一下這附近的情況，就安排馬帥和你一塊兒去，有他在，路上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問題。”
選擇可可西里，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需要一種無比堅(jiān)定的信念，我非常感激大黑，她給我已經(jīng)喪失了信心的軀殼里注入了生命的意義和信仰。（注：大黑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車子在凹凸不平的曠野中顛簸著，盜獵者那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被掛在我們那輛BJ2021吉普的屁股后面，我看押著三個撈鹵蟲的家伙，遠(yuǎn)處的地平線隨著車身的晃動在我的視線中上下起伏。
馬帥不大愛說話，但喜歡思考，整天整天地思考，我不知道他都在思考些什么，但卻知道每一次遇到事情的時候，他都能及時冷靜下來并作出最客觀實(shí)際的判斷。我吸了吸鼻子，今天的陽光有點(diǎn)兒冷，馬帥開著車，忽然問我：“感冒了？”
沒人發(fā)現(xiàn)我感冒，連我自己都沒有察覺，現(xiàn)在馬帥這么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diǎn)兒感冒的癥狀，就“嗯”了一聲，帶著一股微微的鼻音。
后座上撈鹵蟲的一個人就說：“在可可西里，生病了得趕快治，我們有個人，去年就是因?yàn)楦忻八赖袅恕?rdquo;
我以為那三個人是為了發(fā)泄對我們遣送他們的不滿，故意說話恐嚇我，就根本沒放在心上。我知道感冒得趕緊治，拖久了會成重感冒或者更嚴(yán)重，但始終不相信，我還這么年輕，倒霉的事情會落到自己頭上。
車子顛得很不舒服，三個撈鹵蟲的人卻說：“你們的車真好，開到現(xiàn)在也沒壞，我們來的時候，一路上車都壞了八次。”和被看押的人聊天套近乎是不對的，特別是在這種不見人煙的地方，很難說會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我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煩來，就讓他們閉嘴。
馬帥告訴我，開始的時候，我們的車也經(jīng)常壞，因?yàn)橐″X，汽油質(zhì)量不好。有一次從格爾木回來的時候，直接在加油站給車加了油，回來路上車子就一直壞，因?yàn)榧佑驼镜睦习逡嶅X，在油里摻了沙子和水，車子的化油器被堵了不知多少次，每堵一次，就要用嘴去吸，連周青都吸過油管。
馬帥很難得主動和人說話，我問他：“到最近的保護(hù)站還有多遠(yuǎn)？”
馬帥沒直接回答我有多遠(yuǎn)，照眼前的情況，只算路程是不對的，還要算路況。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還是上午，就說：“天黑能到，我們得住一晚，明天再回來。”
半路上三個撈鹵蟲的人說尿急，要停車撒尿。我同意，但馬帥不同意，非讓他們憋著。馬帥來這兒時間久，經(jīng)驗(yàn)比我豐富。三個撈鹵蟲的人便用拳頭砸著車門，說：“再不停車，就要尿在車上了。”
馬帥還是沒停，繼續(xù)往前開，我只好舉起手中的槍回頭嚇唬他們，說：“別亂動！”
其中一個人說：“真的憋不住了，再不停車，就要尿褲子了！”
車身猛地顛了一下，車子從一個土坑里跳了過去，馬帥冷冰冰地說：“沒喝水，哪來那么多尿？”
三個人都不敢再吭聲，車子又繼續(xù)開了兩個小時，到了中午，馬帥才停了車，放三個人下車小便。三個人本來還東張西望的，一見我操著槍也跟下了車，就沒敢再做出多大動靜。
可能三個人也真是被尿憋急了，很快地尿完。上車后馬帥借著發(fā)動車子時的轟響聲，說：“肖兵，你得清楚自己來這兒是干嗎的，有時候就得心狠點(diǎn)兒，不然就像小樂的兄弟……”
車身晃動了一下，我沒說話，但腦子里卻在想馬帥剛才說的話，馬帥的狠辣與周青的仁善形成了一種強(qiáng)烈的對比�？上У氖牵I(lǐng)導(dǎo)者是周青，我不知道如果讓馬帥成為“暴風(fēng)”的領(lǐng)導(dǎo)者，“暴風(fēng)”的將來又會怎樣。我想著這些，拿出食物—幾塊面餅和一瓶水，分給后面的三個人，又問馬帥：“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diǎn)兒東西，我來開車？”
馬帥搖搖頭，沒說話，眼睛一直盯著前方，并且不時地從倒后鏡里瞟一眼后座上的三個人。雖然馬帥平時話少，但我卻喜歡和他一起合作，因?yàn)槠⑿韵嗤�，在很多事情的處理方法上我們基本上一致，不同的是，我現(xiàn)在對于自己非法持槍還存在著某種疑慮，畢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軍人了，不能隨意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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