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外國人啊,尤其是基督教徒,實在太過習慣把不同宗教放在對立面考慮。日本佛道兩教的和睦共存常惹得外國人大驚小怪——”
“昨晚的盂蘭盆舞會就讓我有這種感想。”
“更有甚者,遇上嚴苛之人,會把日本人的宗教觀批評為沒有節(jié)操。”
“這倒不至于……”
“外國人之所以會有這種看法,是因為對神道存在誤解。”
“嚯,這又怎么說?”
“神道并非基督教那樣的世界宗教,而是日本獨有的民族宗教。不對,正是因為從宗教的角度理解,所以才會產(chǎn)生誤讀,其實把神道看做日本自古以來的習俗才更恰當。所以說,神道沒有特定的教祖,也沒有絕對的教理。比起教理,倒是祭祀更受重視。正因為這樣,除去極短時期的例外,神道沒有同其他宗教產(chǎn)生激烈流血沖突的愚蠢歷史……”
“這樣啊,昨天我還聽說神道對現(xiàn)世是持肯定態(tài)度來著。”
“沒錯沒錯。神道的觀點其實非,F(xiàn)實,所以才能與其他宗教共存。對了,你知道岡倉天心嗎?”
“哦哦,天心!偉大的茶道哲學家……”
“天心把日本喻為亞洲文明的博物館,如此一來,就算看似純?nèi)毡镜氖挛锂斨幸矖⒅簛喼扪},相撲自然也不例外……”
“原來如此……長見識了。”
我似乎又知道了一個日本的秘密。
談話間,相撲臺上的兩位力士終于結(jié)束準備活動,相向而立?磥韺(zhàn)即將開始,我不禁雀躍期待。我曾在電視上觀摩過相撲力士的角力,他們不受龐大身軀所累,動作之迅猛甚是驚人。在短短的時間里,他們激烈沖突,展開讓人應(yīng)接不暇的攻防,最后以精湛的技巧一決勝負。
然而,此刻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光景,卻和期待大相徑庭。
同師傅一樣著白衣裝束的男子站在兩位相撲力士之間,多半是被稱為行司的相撲裁判吧。這位行司取出頂端卷著白紙的竹棒,分別往兩位相撲力士的肩頭輕輕一敲。以此為信號,相撲力士們立刻刷地轉(zhuǎn)身,直面我們滑出兩三步。
“他們這是向神棚表達敬意。”
宿禰師傅如是解釋。原來如此,我們所坐的高臺背后正設(shè)著祭壇。
隨后,相撲力士又以相同姿勢回到原位,重新兩兩相對,接著將雙手分別放至對方肩上。
我為終于將至的攻防瞬間屏息。
然而,預期再次落空,激烈的混戰(zhàn)并未到來,兩位相撲力士帶著極度神妙的表情,保持著將手置于對方肩頭的姿勢,整個身體轉(zhuǎn)向神棚一側(cè),接著又換相反一側(cè),而后收回雙手,再次直面神明所在的方向,擺出萬歲造型,突然發(fā)出我完全無法解讀的怪聲。
隨后兩人驟然半蹲,正對地面好一番敲打。整個過程著實怪異,不過最后仍不忘以符合日本風格的恭敬行禮作結(jié)。
“剛才這是——”
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宿禰師傅再作說明。
“這是占手相撲。”
“占……手?”
“嗯。據(jù)說這是起源于仲哀天皇 ①遠征討伐熊襲 ②之時進行的行軍兇吉占卦。”
“兇吉……這也是占卜?”
宿禰師傅點點頭。
“相撲本身就是為國家命運或五谷收成占卜祈福的祭祀儀式。”
“這樣啊……可是——”
我的疑惑被宿禰師傅打斷。
“看,下一組開始了。”
相撲臺中另有相撲力士登場,男子名叫河童沼,肌肉感十足,個頭于相撲力士而言卻嫌矮小。宿禰師傅雖說“下一組”,但相撲臺中不知為何只有這河童沼一人。
矮個的相撲力士首先在預備線處四肢著地,接著呼啦站起,旋即又做擁抱姿勢向空無一人的空間伸出手,然后就著這模樣在相撲臺中東跑西竄。這般動作持續(xù)一番之后,河童沼突然一個跟頭翻倒在邊界處。
“上手摔啊。”
宿禰師傅嘟囔一句,接著向我看來。
“河童沼是在跟田地的精靈進行相撲。”
“這樣啊……”
之后相撲力士繼續(xù)同透明的對手進行著動作優(yōu)雅的對戰(zhàn),最終滿身沙土的河童沼行禮后退下相撲臺,宿禰師傅再作解說。
“兩勝一敗,田地精靈獲勝,承諾稻谷豐登。河童沼把勝利讓給田地精靈,逗他開心,以此交換豐收的約定。”
“哦……”我無言以對。
“根據(jù)被摔倒的方式不同,又可用于占卜當年兇吉。”
“那剛才是——”
“是中吉。力士要想摔得更漂亮,還得下工夫多加練習。”
對我而言,所見和所盼顯然相去甚遠。
我忍不住直言困惑。
“今天的觀摩很有意思,似乎窺探到了日本文化的精髓,可是這里難道沒有更富格斗色彩的勝負對峙嗎?”
“格斗?”宿禰師傅略有不快,“這個嘛……有倒是有。”
語畢,師傅再次將力士召回相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