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偷看一眼李洹歌,他當(dāng)時也是第一次來翼軫軒,臉上沒有驚詫,更多的是欣賞,似乎還多了幾分自豪。當(dāng)時我并不明白那種目光的含義,后來在鬼柳崖獨自一人的某夜,我終于想通了。
——翼軫軒是天下最美最精致的地方,亦是全天下最美麗最尊貴的女子的閨房。而這個女子,是他喜歡的人。
所以他會自豪。他是在為自己喜歡的人而驕傲。就像我曾經(jīng)對他一樣。
“奴婢錦楓,見過影姑娘。”這時,兩個穿著淺綠布衣的少女從翼軫軒的白玉石階上走下來迎我。其中一個看起來很機靈,上下打量我一番,神色里有防備,可是笑容滿面:“影姑娘您可來了。我們主子都盼得急了,派人來迎了好幾回。”
我朝她揚了揚嘴角,說:“有勞了。”
白玉石階很長,她們一直恭敬地跟在我身后,我怕她們跟不上,便稍微放慢了腳步。只聽見其中一個小聲嘟囔:“都說影姑娘兇神惡煞,十分可怕,北面的琉璃窗不就是被她砸破的嗎?可是你看看她,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那樣啊。”
“誰知道,也許人不可貌相吧。又或者,她是在鬼柳崖想通了,變乖了,不敢再與我們主子作對了。”
“傳說她武功很好,我還以為是個粗人。可是你看,她長得多美。不過,與我們主子比起來,倒也還是差了幾分。”
我走在前面,淡淡地笑了。已經(jīng)離開了兩年,可是原來我在紫薇城的名聲還是這么差。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往事紛至沓來,心酸而又讓人懷念。
兩年前,我是紫薇城里最不知好歹的女子。我喜歡李洹歌,是整座城里都知道的事情。然而他喜歡彤小姐,也是整座城里都知道的事情。
其實不只是李洹歌喜歡彤小姐,月師兄也喜歡彤小姐。幾乎紫薇城里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彤小姐。
是啊,她真的很好。出身高貴,嬌柔明媚,楚楚動人,美得就像畫中的人。而我,就是紫薇城里唯一一個可以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光芒的存在。
當(dāng)時的紫薇城還不像如今這般勢力龐大,可在選拔人才方面卻比現(xiàn)在更苛刻。想進紫薇城跟宗主學(xué)藝,必須通過各項考核,智慧和體能都要過關(guān)才行。重重選拔之后,我是唯一的女弟子。
也就是說,在整個紫薇城里,我是唯一一個與彤小姐同齡的女孩子。后來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李洹歌,我會不會跟她成為很好的朋友?起碼,不會那么嫉恨她吧?墒桥⒆又g的事情,往往沒有標準答案。彤小姐長相甜美,性格善良,幾乎無可挑剔,所有人都喜歡她。甚至角宿亭附近的那只大黃貓,都只讓她摸而不讓我摸。也許像她那樣柔弱美麗的女孩,注定是我這種爭強好勝類型的克星。
所以我,曾經(jīng)竭盡所能地與她作對。不顧她是宗主的掌上明珠,不顧她是紫薇城所有男孩子的夢中情人。我把李洹歌給我受的氣撒在她身上,結(jié)果卻是惡性循環(huán),將我喜歡的人越推越遠。
“雙影,你來了。”這聲音將我從小時候的記憶中喚出來,很動聽,與他的人一樣完美似玉。夕陽西下,月師兄倚著門框站著,一襲白衣如雪。身后是漫天紅楓,蓬萊美景,越發(fā)映得他容顏絕世,不似凡人。就好像是我不小心踏進了畫中。
“月師兄。”我停下腳步,遠遠望著他,久別重逢,聲音里不是沒有動容。畢竟,他是跟我一起長大的大師兄,也是當(dāng)年在我砸了彤小姐的窗戶之后,少數(shù)還肯同我說話的人。兩年沒見,他出落得越發(fā)風(fēng)華,方才與彤小姐坐在一起,真真是對璧人。
“好久不見。”月師兄的眼眸比從前更溫和美麗,就似一片寧和的湖水。他頓了頓,好像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良久才道,“聽說,你的碧雨劍法比從前更精進了些?”
我笑,說:“難不成,月師兄是來找我比劍的?”
“論劍法,除了洹歌,從小到大可是沒有人比得過你的。”月師兄微微瞇起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他忽然問我,“影兒,你為什么拒絕宗主的指婚?那不是你一直所希望的嗎?我跟小彤都想不明白。”
大師兄可以算是我在紫薇城里唯一可以說真心話的人了吧?墒沁@個問題,我該如何回答?
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就像有些往事,已然不堪回首。
“闊別兩年,翼軫軒依然美不勝收,就與住在里面的人一樣。”我顧左右而言他,說,“一起進去吧,彤小姐還在里面等我。說起來,宗主竟然讓她幫我這個粗人打扮,也真是難為她了。”
“影兒,你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呢。”月師兄歪著頭看我,溫溫地笑著,說,“從前的你直來直往,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不動聲色地掉轉(zhuǎn)話頭。你身上的戾氣,似乎也不見了。”
往事不堪回首,可是遇見故人,總是難免再被提起。
過去的我,不在乎得罪任何人,也不在乎傷害任何人。我眼睛里只看得到李洹歌,那種感情隨著他的拒絕愈演愈烈,最后變得乖戾而不可理喻。
月師兄從來都是這樣,直接中不失委婉,坦率卻又不傷人。我垂下眼眸,說:“月師兄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過去的事,從此以后不要再提?”
這時,遠處樹后忽然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窸窸窣窣。隨著內(nèi)功的精進,我的聽覺越來越敏銳。又或者是這一年來我在成家寨當(dāng)慣了奸細,對這種事特別有敏感。我抽出長劍飛身而去,迅捷無比地刺向那一團火紅的楓葉。只聽叮的一聲,兩劍相交,火花四濺。我把劍鞘擲向樹影下方,果然逼出一個玄色人影,身手敏捷地躥了出來。
我執(zhí)劍站在樹干上,兩側(cè)是密密層層的緋色紅楓。那人俯沖過來攻擊我,動作迅速絕倫,劍氣剛猛,又快又狠。我怔了怔,一路擋,一路退。紅光閃爍中我沒有去看他的臉,卻已經(jīng)從這獨一無二的劍法上知道來者是誰。手腕一轉(zhuǎn)挑開了他的劍,后退幾步躍回到地面上,將劍收回背后,低頭靜立在一旁。
我還是不敢看他,只是垂首望著自己的腳尖,什么話也沒有說。哪怕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圍攏過來,給我一瞬間的錯覺,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晃動的裙裾緩緩靜止,就像內(nèi)心里泛起的微小波瀾。
這時,月師兄從身后走過來,說:“洹歌,你來了。”
他的聲音沉沉的,也叫了一聲:“月師兄。”那把聲音還是那么動聽,仿佛四月驕陽里正在融化的冰凌。
其實按輩分論,李洹歌也是我的師兄?墒菑男〉酱笪覐膩聿豢夏菢咏兴,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李洹歌,F(xiàn)在,我想我應(yīng)該跟他說些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哼了一聲,好像是在跟月師兄說話,眼神卻落在我身上,說:“你還說她變了,其實哪里變了?還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殺過來?除了碧雨劍法純熟了些,其他的似乎也沒什么長進。”
兩年了。我好像已經(jīng)有兩年沒跟他說過話了。在鬼柳崖的日日夜夜,對于這個人,說不清有過多少思念,多少憎恨,多少后悔,多少遺忘……只是沒想到重逢的場景,竟然會是這樣的。我垂著頭,就當(dāng)做沒聽到一般,什么話也沒有說。
短暫的沉默過后,月師兄與以前一樣笑著幫我們打圓場,說:“洹歌,你什么時候過來的?好端端的藏在樹后做什么?也不怪雙影用劍刺你了。”
“我也剛到?jīng)]多久?茨銈冊跀⑴f,就沒有過來打擾。”我看著地面上被夕陽拓下來的他的影子,似乎比過去挺拔了些。他的聲音好像也比過去更有磁性,只是對我說話時不冷不熱的語調(diào)一如當(dāng)初。他說,“秦雙影,聽說你的碧雨劍已經(jīng)練到了第七重,要不要過來跟我比試一下?”他隨手一彈,將手中長劍釘在地上,說,“雖然你一點都不像,但也終究是個女人。來吧,我讓你十招。”
我愣了愣,仍是沒有抬頭,只是望著地面上那把屬于他的赤焰劍,怔怔的有些出神。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纏著李洹歌比劍。
李洹歌的劍法很好,曾經(jīng)可以說是冠絕紫薇城。我是他唯一的對手。起初他總是不屑于我的挑戰(zhàn),后來隨著我技藝的精進,打敗他的次數(shù)日漸增多,他竟?jié)u漸開始主動找我比試。本來我們四個人,以后只有一個人能把劍作為主兵器?墒且驗槲覀儍扇藙Ψú幌嗌舷,宗主破例允許我們兩個人一起用劍,又按照我們兩人在練劍方面的長處和天資,分別賜給我們赤焰劍和碧雨劍,并且教給我們與這兩把蓋世名劍同名的兩套劍法。
赤焰劍倒插在泥土里,與他的主人一樣,晶光閃耀,鋒利絕倫。我腰間的碧雨劍好像受到某種感應(yīng),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我想起那些年少無知的清澈歲月,我纏著他比劍,我們曾無數(shù)次在角宿亭頂仗劍相對。他的厭煩,我的挑釁,化作一赤一青兩道光影,緊緊纏繞在一起。
那時我們都很好勝,打起來的時候誰也不會手下留情,時常讓在一旁圍觀的月師兄和彤小姐一臉汗顏。有時候?qū)嵲诙返煤萘耍聨熜志蜁鍪钟镁殴?jié)鞭卷走我們的劍。月師兄總是說,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們兩個,實力本來就不相上下,卻非要分出個勝負來,為此傷了同門和氣,多不值得。
李洹歌聽了這話,往往會不屑地冷哼一聲,然后姿態(tài)優(yōu)美地轉(zhuǎn)身離去。他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月師兄,因為彤小姐對月師兄與對他一樣好。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比現(xiàn)在更自負,刻薄而驕傲。
記憶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提著劍,在夕陽西下的角宿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手心因為長時間使力而發(fā)疼,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酸是疼。
他永不知我拼命練劍的原因,永不知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向他挑戰(zhàn),在那些靜謐無人的晨晨昏昏。
年少的我,其實只是想找個理由跟他說話,我只是想讓他多看我一眼。我以為我的劍法比他好他就會對我另眼相待?墒窃瓉恚@一切都是徒勞。
如今,翼軫軒的紅楓炫目得刺眼,我仍是不敢看他,垂著頭,第一次對他說出拒絕:“沒有必要再比了。碧雨劍與赤焰劍原本就是各有所長。”
我頓了頓,想說些友好的話,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原來縱使已經(jīng)想得那么明白,站在李洹歌面前,我還是難免亂了陣腳。
無話可講,只好落荒而逃。我轉(zhuǎn)身走向翼軫軒深處,低低地說:“彤小姐在等我,我先進去了。”
夕陽如火,好像是翼軫軒團團簇簇的紅楓開到了天空里。
“站!”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我愈加不知如何面對,所以不但沒有站住,反而走得更快了。他似乎更氣,說,“秦雙影,你什么意思?”
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拒絕同他比劍,也是我第一次先留一個背影給他。我看不到李洹歌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此時的驚詫和怒意。我停住腳步,背對著他們,沒有回頭。地上拓出我們?nèi)齻人的影子。月師兄的長發(fā)飄在風(fēng)里,他對李洹歌說:“小彤等著給雙影打扮呢,你讓她先進去吧。”
然后月師兄頓了頓,仿佛是在望著我,聲色未變,依舊如玉溫和。他說:“雙影,我答應(yīng)你,過去的事,從此以后不會再提。”
月師兄這是在幫我解圍,他說給我聽,也是說給李洹歌聽。我心中感激,可是我不能再說什么,也不敢回頭,只能垂頭繼續(xù)往翼軫軒走去。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洹歌。
3.
翼軫軒中香氣熏暖,奢華精美,不愧為彤小姐的閨房。
粉水晶珠簾丁零作響,彤小姐迎出來說:“影師姐,你可來了!”兩年未見,她越發(fā)出落成個傾城美人,冰肌雪膚,杏眼朱唇,嬌滴滴的樣子一如從前。她端詳我片刻,說,“影師姐,你可比從前更美了呢。”
我揚了揚嘴角,淡淡地說:“有你在的地方,我哪里配得上這個美字。”
彤小姐怔了怔,微微有些尷尬的樣子。其實我真沒想拿話堵她,可能忌妒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習(xí)慣,不知不覺就會話中帶刺吧。于是我頓了頓,禮貌地寒暄:“彤小姐,好久不見。”
“影師姐,你叫我小彤就可以。”她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似的。她說,“你終于重回紫薇城了。轉(zhuǎn)眼就是兩年,我真是有些想你了呢。”
過去我對她的稱呼,從來都只是個“喂”字,想想也真是有些對不起她?墒钦l讓李洹歌那么喜歡她呢?他越是喜歡她,我就越是嫉恨她。那時每一次看到他對她微笑,我都有種想要殺了她的沖動。
因為他從來沒有那樣對我笑過。
“你為什么會想我呢?”沉默片刻,我抬起頭看著彤小姐的眼睛,說,“我以前對你那么差,也從未把你當(dāng)成朋友。”
彤小姐僵在那里,有些訕訕的,無辜又無助的樣子跟以前一樣我見猶憐。我垂下眼眸,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對不住了,過去我不該那樣對你。”
彤小姐一怔,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有疑惑又似有感動,一時間只是怔怔地看我。畢竟過去的秦雙影,是從來不跟人道歉的。
不想氣氛再這樣古怪下去,我抬起頭,朝她笑笑,說:“請彤小姐幫我梳妝吧。夜宴就快開始了,我們不能讓宗主久等。”
“哦,好的!”彤小姐趕忙應(yīng)了,臉頰上泛起微微的紅色,似乎有些欣喜的樣子。其實她一直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只是過去的我因為忌妒而不肯去欣賞罷了。
梳妝臺上琳瑯滿目,蔻芳齋的玫瑰香粉、云紋嵌寶石鏤花小鏡……這些精巧細致的種種,都是她作為一個女子的雅興。我撫摩著這些,感覺熟悉又陌生。
過去連我自己也沒想過,在十七年的人生里,竟會有半年是與這些胭脂水粉為伴的。我想起成家寨永遠四季如春的風(fēng)景,想起成彥錚興沖沖地捧著蔻芳齋的胭脂香粉送給我時的樣子。他說影兒你看,這是我托人從京城給你帶回來的小玩意。據(jù)說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對它們愛不釋手。這時他有些不確定似的抬眸看我,試探著問,可是,你與一般女孩子又不太一樣,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接過來,精雕細琢的小盒子香味撲鼻,里面的玫瑰香粉細膩柔滑。盒蓋上嵌著一面小鏡,照出我身后青衣少年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我揚起嘴角,朝他笑了,輕輕回答:“喜歡。”
從那之后,成彥錚就不停地送我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花兒粉兒,衣裳頭釵,應(yīng)有盡有。我不愿拂了他的興,就總是裝作很喜歡的樣子。用習(xí)慣了以后,似乎也開始真心覺得這些東西好。
這時彤小姐忽然有些猶豫地對我說:“影師姐,說起來,你為什么……”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著要不要問出口。此時她揚著手,正要往我長發(fā)上別一支鳳凰展翅嵌紅寶石流蘇金釵。我微微側(cè)過頭,接過那支釵放在桌上,說:“換一支簡單點的好嗎?這個太煩瑣了,戴起來會很重吧?”
彤小姐嬌俏一笑,說:“影師姐,打扮的事情還是我比較拿手。這釵與我給你選的衣裳很相稱呢。而且只有這種奢華的頭飾才能壓得住你身上的金縷衣。”她幫我理了理發(fā)髻,望著鏡中晚妝初成的我,說,“影師姐,這一次回來,你比從前更漂亮了呢。其實你一直都很漂亮的,只是性子太強,讓人忽略了你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