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雙影，記不記得，這一首《海棠春》，你也曾為我彈過。
1.
再次踏上紫薇城，與兩年前離開的時候一樣，依舊是個晴天。
陽光點亮了一樹繁花，薄透的金色籠罩著鮮艷的紅，絢麗得有些刺眼。遠處有四棟白玉小樓并排而立，藏藍色的寶石頂與環(huán)繞四周的紫竹林相映生輝，掩映著金漆寫就的雍容華貴看起來至高無上的四個大字——雪霧云天。
這就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紫薇城。我分明覺得它有些不一樣，可又說不出哪里變了，陌生又熟悉。
短短一年的時間，它已經(jīng)被譽為是天下第一城，雄霸江北。城中四樓——葬雪樓、隱霧樓、破云樓與傲天樓，也日益成為眾人口口傳誦的，號稱支撐起整個江湖的四大中流砥柱，地位水漲船高。
“影師姐！你回來了！”一個白衣少年興沖沖地朝我跑過來，腰間系著一銀色綢帶，上頭系著三枚銅環(huán)，是破云樓第三代弟子的裝束，“橋羽可想你了呢！”他在我面前停下來，彎腰喘著氣，露出背上的黑色箭匣，看樣子應(yīng)該是剛從訓(xùn)練場跑出來的。橋羽，他大概是紫薇城里唯一會因為我的歸來而感到開心的人吧。
我拍拍他的頭，說：“小子，你好像長高了些。”
“我明年會長得更高！你敢不敢再晚點回來��！”橋羽撇了撇嘴巴，說，“你完成任務(wù)一向神速，這次怎么這么久？害得人家很擔(dān)心你啊。”
說起那個任務(wù)，我不愿多講，推一下他的額頭，說：“你這小子還這么婆婆媽媽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橋羽朝我笑笑，眨了眨眼睛，壓低了聲音說：“對了影師姐，恭喜你啊。洹歌師兄還沒有回來呢，這場比賽，終究是你贏了。”
洹歌。不過是一年的時間，重拾這個名字，卻仿若隔世。橋羽說我贏了，可是在我跟李洹歌之間，真的能分出輸贏嗎？
從小我就不停地跟他比賽，不停地跟他爭第一，想盡辦法向他證明自己。卻沒有想到，原來最終，我也會有疲憊的一天。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與橋羽同樣衣著的少年匆匆跑過，看見我，稍稍愣住，叫了一聲：“影師姐。”
橋羽拍一下那少年的后腦勺，笑嘻嘻地說：“喂，橋非，這個時間你不在訓(xùn)練場練箭，跑來跑去趕著去投胎��？”橋羽的性子果然比以前開朗了許多，他總說這是因為認識了我的緣故。從前的他，是與所有同門都相處不來的，就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
那橋字輩的少年氣喘吁吁地回答：“洹歌師兄回來了……現(xiàn)在就在山下，我趕著去通報宗主。”
橋羽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頭對那少年說：“影師姐也回來了，而且還早了洹歌師兄一步。你一起去稟報了吧。”
利貞殿是紫薇城第一大主殿，是按奇門遁甲之術(shù)布置的，總共鋪了四百九十塊琉璃磚，主座兩側(cè)立著兩株常青樹，那一點縹緲的綠色總算給莊嚴肅穆的大殿平添了幾分生氣。這種場合，彤小姐和月師兄應(yīng)該也都在吧。
我們四個從小一起長大，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分別這么久，其實我也很想見見他們的�？墒窍肫鹱约号c李洹歌的那些荒唐的往事，又覺得無顏以對。所以我一直低著頭。
目不斜視地走到主座前，我撩開袍角單膝跪下，說：“徒兒秦雙影，拜見宗主。”
宗主一點都沒有變，與我離開的時候一樣矍鑠清癯，不怒而威。只是隨著紫薇城地位的提升，如今可以說他是權(quán)傾天下。他朝我笑笑，說：“影兒免禮。這一次的任務(wù)，你完成得很好。”不知為什么，這期盼已久的表揚之詞落在我耳朵里，忽然間仿若針刺。我想起風(fēng)景如畫的美麗的成家寨，想起那個少年失去一切時憎恨而又絕望的眼神，想起那片被血染紅了的芬芳土地……
成家寨一夜間被夷為平地，女人們尖厲地哭號。曾經(jīng)成彥錚的聲音也很輕柔，可是在那一刻寒冰似鐵。他說：“秦雙影，你毀了我的一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可是那是宗主交給我的任務(wù)，我終究完成得很好。我垂首，恭敬道：“謝宗主。”
“本座答應(yīng)過的，你與洹歌誰先完成任務(wù)，就許誰一個愿望。”在我記憶中，宗主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揚著嘴角，可是眼睛里真正的笑意很少。我們所有人也都很怕他，那種感覺可以說是又敬又畏，那是一種天生的威懾力。此時此刻，宗主笑得很慈祥，在眾目睽睽之下贊許地看著我，道，“雙影，說吧，你想要什么？”
這個場景，這一句話，我在心里期盼了整整一年�？墒菫槭裁串�(dāng)這一切真正到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開心？我想要什么？好像連我自己也迷惑了。我抬起頭，忽然間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忽有一個動聽而又熟悉的男聲從大殿外傳來，由遠及近，一如既往的洪亮孤傲。他說：“弟子李洹歌，拜見宗主。”
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唯有我沒有回頭。
我聽見他說：“恭喜宗主，漠西三幫十六派已被弟子盡數(shù)剿平，西域版圖盡歸紫薇城所有。”
然后我聽見人群中一陣喧嘩，之后是眾多弟子的歡呼，他們高喊著“宗主萬歲，神歌萬歲”，呼聲震天。
這兩年來，李洹歌在江湖上已經(jīng)很有聲望。小時候他就很會唱歌，聲音誘人并且很有穿透力，被宗主稱為“金喉嚨”。后來內(nèi)功日深，歌聲也愈加出神入化，不但動聽，而且可以用來制敵傷人。后來隨著他在江湖上的走動，“神歌公子”這個名號就傳開了。李洹歌這個后起之秀，聲名也漸漸趕上了比他早幾年闖蕩江湖的大師兄“月華公子”孫昔月。兩人并稱為紫薇城二公子，一時之間名動江湖。
震天的呼聲中，叫得最響的應(yīng)該就是破云樓的那些白衣弟子。李洹歌剛接手破云樓就立此大功，可謂后來者居上，跟著他的人都會覺得很有前途。不知道已經(jīng)做了三年隱霧樓樓主的月師兄，此刻心中作何感想？他似乎一向是不屑于與人爭的。
我沒有去看李洹歌的勇氣，可是我敢看月師兄。緩緩側(cè)過頭去，他的容顏依舊絕世俊美。只是沒想到，他也會在這一刻回望我。我抬眼，就對上月師兄永遠清澈寧和的眼睛。他望著我，微微笑了，兩只眼睛彎彎如月，纖長的睫毛遮住半個黑眸，優(yōu)雅而不清晰，一如從前。
這時四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安靜下來，宗主示意讓李洹歌和我一起入座，說：“雙影，洹歌，你們兩個不愧為本座的左膀右臂，這一次的任務(wù)都完成得很好。洹歌，本座賜你破云樓黃金萬兩、良田千頃，外加經(jīng)書一套。一會兒，你去藏經(jīng)閣自個兒挑吧。”他看一眼李洹歌，又看向我，說，“至于雙影，你方才還沒說，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墒俏抑缿�(yīng)該怎樣回答。腦海中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但我聽見自己鎮(zhèn)靜的聲音：“我的心愿是——請宗主收回成命，取消我與洹歌師兄的婚約。秦雙影感激不盡。”
這句話回蕩在利貞殿里。四周忽然安靜下來，頃刻間一點聲音都沒有，仿佛一根針掉了都可以聽見聲音。
一時之間，仿佛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整個紫薇城，誰能想到秦雙影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其實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有一日會如此啊。
畢竟我喜歡李洹歌，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曾經(jīng)做夢都想得到的婚約，曾經(jīng)做夢都想得到的人，卻在聽見他的拒絕以后，我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比他先說出口。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縱使經(jīng)歷過再多磨難，失去一切，我也要是最驕傲的秦雙影。
宗主沒有馬上回答。很長一段時間，他只是沉默地看著我，就像大殿上的所有人一樣。我微微側(cè)過頭去，就看見坐在隱霧樓首座的月師兄和彤小姐。他們看起來依然那么登對，一個似春風(fēng)，一個似夏花，各自風(fēng)華，明艷動人。這一刻，他們果然都在用驚詫的眼神看我，帶著點不解與悲憫。畢竟我們四個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對李洹歌的感情。
這種眼神，忽然讓我想起小時候被罰板子那一次。
那一年我九歲，不知死活地砸碎了彤小姐閨房的琉璃窗。翼軫軒的七色琉璃窗很金貴的，價值連城，獨一無二。宗主知道之后罰了我一百大板。可是我說什么也不肯認錯，被打得滿身是血也高仰著頭。彤小姐心軟，而且不喜見血，她跑去為我求情。她說爹爹，雙影她已經(jīng)知錯了。而且你就是打死她，琉璃窗也已經(jīng)碎了啊。你就放了她吧。
月師兄看我被打得鮮血淋漓，心中也是不忍，想來也是想為我求情，說：“雙影性子向來急躁些……這次也是一時情急。”
可他終究是心疼彤小姐多一些吧。我記得當(dāng)時月師兄看了宗主一眼，頓了頓，又改變了口風(fēng)，說：“讓她知道錯了也好，免得以后再干這種小孩子做的事。雖然心地不壞，可她這不轉(zhuǎn)彎的性子也該改一改了。”
連月師兄也這么說……我真的錯了嗎？然而當(dāng)時的我，又怎么能聽進去這些話呢？
那個痛楚與眼淚交纏的夜晚，年少時的他們，就是用現(xiàn)在這樣的眼神看我的。雖然當(dāng)時的痛楚和眼淚跟我后來所承受的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但依然讓我記在心間。
李洹歌，我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他哼了一聲，說：“饒了她這一次，下一次還得了？難道還讓小彤再被她欺負？小小年紀就這么頑劣，不下猛藥怎么治得了？師傅，就算小彤不是您的女兒，雙影這樣欺負別人也是不對。何況小彤又是您的獨生愛女、掌上明珠，雙影這樣做，就等于是在打您的臉啊。”
“李洹歌，你竟然火上澆油，落井下石！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那么多板子，那么冷，那么硬，打得我滿身是血，我都咬著牙一聲未吭�？墒悄且豢�，我竟然哭了，僅僅是因為李洹歌不肯幫我說話。我哭著說我討厭你，心里刺痛的感覺比身體上的皮開肉綻更讓我難受。那似乎是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什么叫做痛苦。
我的喊聲一開始很尖厲，后來很快轉(zhuǎn)為沙啞。少年李洹歌一直捂著耳朵，等我哭喊得筋疲力盡，不得不收聲趴在地上的時候，他走近兩步，居高臨下地對我說：“秦雙影，你討厭我？哈，那真是太好了。拜托你以后離我遠一點，我求之不得！”
那時，我還是鹽商家的大小姐，五歲那年被送到紫薇城學(xué)藝，從小天資聰慧順風(fēng)順?biāo)�，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dāng)眾這樣下面子。何況……是被我一直喜歡著的他。聽了李洹歌這話，我竟然一口血嘔出來，兀自昏了過去。不是被打昏的，是被氣昏的。
現(xiàn)在回頭想想，也真是很可笑。但是當(dāng)時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我哪里都不比她差，為什么彤小姐那么招人喜歡，我卻那么令人討厭？因為她是宗主的女兒嗎？可是那又怎么樣？
我的父親雖然不是江湖中人，可確實是江南最有名的鹽商，富甲天下。而且我武功比她好啊。我劍法學(xué)得最快，心法背得最熟，輕功也數(shù)一數(shù)二……有時候連李洹歌都比不過我。
為什么我有千般好，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為什么他對彤小姐笑臉相迎，如珠如寶，對我卻橫眉冷對，視若草芥？
當(dāng)時我真的不明白。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那些變故，可能我到現(xiàn)在也不會明白。仔細想想，也多虧了在鬼柳崖思過那一年，將從前那個沖動莽撞、爭強好勝的秦雙影，磨平了棱角。
宗主沉默良久，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這時在利貞殿無邊的寂靜中，我聽見李洹歌的聲音。他說：“既然影師妹這樣說了，宗主又何必強人所難？影師妹才貌雙全，洹歌的確是配不上她。”
“嗯。”宗主頓了頓，聲音喜怒莫辨，從神情里也看不出一絲端倪。他說，“好，影兒，本座就應(yīng)承你。”
“謝宗主。”我依舊是垂著頭，不敢看宗主，也不敢看李洹歌。只是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漸漸連自己也分辨不出哪些才是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也許我應(yīng)該高興，因為我真的做到了。我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先一步說出了拒絕。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掃平了盤踞南方的成家寨，將紫薇城的勢力范圍擴張到了離江以南。其實這一次我立下的功勞，并不比李洹歌少。宗主也曾經(jīng)暗示過，如果我能順利完成這次任務(wù)，將擢升我為葬雪樓樓主。
曾經(jīng)，我多么想與李洹歌和月師兄一樣，躋身為紫薇城四大樓主之一，與這兩位當(dāng)世名公子并駕齊驅(qū)。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證明我是有些強過彤小姐的，亦可以統(tǒng)領(lǐng)千軍，與李洹歌一論高下。可是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其實這一切毫無意義。
“傳令下去，今晚在瓊花臺設(shè)宴，慶賀愛徒凱旋歸來。”宗主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獨生愛女，聲音放輕了些。他說，“小彤，一會兒你幫影兒梳洗一下，把她打扮得體面些再去赴宴。”說完，他的目光落向我，笑道，“影兒，你看你，分明是個女孩子家，整天風(fēng)塵仆仆的，像個男人。要是真為紫薇城耽誤了終身大事，只怕你日后總有一天會怪罪本座的。”
師傅師傅，是師亦是父。我年紀也不小了，也到了被長輩們擔(dān)心的年齡。其實我能感覺到，自從我家里出事之后，宗主對我比從前寬容了些。也許是同情，也許是憐憫……雖然我不需要這些，可是我感念他的用心。
“多謝宗主。”我的聲音也輕了些。
如果說之前所有話都是言不由衷，那么這一句，是真的。
2.
翼軫軒沒有變，依舊紅楓滿地，美如仙境。
后來每一次來彤小姐的閨房翼軫軒，我都會想起那扇被我打碎的七色琉璃窗。
記得很多年前我第一次來翼軫軒的時候，曾經(jīng)拉著月師兄的衣角問：“這里是不是就是書上所說的蓬萊仙境？真的是很美啊。”
月師兄大我三歲，當(dāng)時已是個小小少年，風(fēng)華初具。他當(dāng)時一襲白衣出塵，端端立在翼軫軒前，回答我說：“這是紫薇城的世外桃源，也是全天下的世外桃源。”塵世中所有的不美好，仿佛都被隔絕在這片紅楓之外了——這里是小彤的閨房，自然是個仙境般的地方。
如今，仰頭望去，彤云漫天，紅楓依舊。的確就如月師兄所說，這片楓樹林就像一條璀璨火線，將所有的不美好都阻隔在這片凈土之外。
可是當(dāng)時，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黃毛丫頭，一聽是彤小姐的閨房，立即不服氣起來，撇撇嘴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不就是多了幾棵楓樹，多個了亮晶晶的寶石頂？有什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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