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好好睡一覺便無事,但生活果然不如我的想象,紅
色的小疹子就像蝗蟲大軍,鋪天蓋地,癢得我死去活來。遠離
家鄉(xiāng),身體第一次出現(xiàn)莫名其妙的癥狀,我手足無措。
我想去醫(yī)院,但是行動不便,也不知道醫(yī)院在哪兒,就打
電話給一位剛認識的學姐,想請她陪我去醫(yī)院看看。在最初的
幾次談話中,她曾留給我“熱心”的印象。不過當我渾身紅疹
向她求助時,她卻表現(xiàn)得頗為冷漠,這令我非常傷心。接著我
想起一位剛剛認識的韶關來的同學阿溦,她會講廣東話,在迎
新營的時候幫我翻譯,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給她打電話時,
她剛好在銅鑼灣的一家藥店買藥。她把我的癥狀翻譯給藥房的
人聽,對方認為是過敏,建議我吃些抗敏藥,如果不好,就去
醫(yī)院。阿溦溫柔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她半個小時后就會
出現(xiàn)在我面前,如果有需要,還會陪我去醫(yī)院。這幾句安慰令
我的內心舒服了許多。
我躺在床上,在奇癢與抓撓之間感受著黃昏遠去;在黑暗
的安靜中,我流下滾燙的眼淚——是的,我瘋狂地想家,想一
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想父母的照顧。而此刻遭人拒絕的感受,
比身上的癢還要難受。不過叫我感恩的是,那么巧,阿溦剛好
就在藥房呢。
天使一般的阿溦給我送來了藥。她還安慰我說這種癥狀藥
店老板說很常見。她陪了我一會兒,交代如果還是不舒服就打
電話給她。她帶給我的這份關懷,至今猶有余溫。
服藥后不久,紅疹子開始消退,也沒有那么癢了。晚上,
我又可以活蹦亂跳了。那盒藥我后來留了很久,同樣再沒派上
用場。
為何我初到香港就經歷這些“磨難”,至今我也想不通。
不過當我回望時,在每一個困境中,仿佛都有奇妙的安排,幫
助我渡過難關。
廣東話初接觸
中國幅員遼闊,若不包括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可粗略分為八
大方言,分別是:北方方言、吳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客
家方言、閩北方言、閩南方言、粵方言。對于只會講普通話
的北京人來說,要聽懂長江流域以北的其他北方方言并不困
難。但是南部的方言聽上去無異于鳥兒婉轉的歌聲,叫人摸不
著頭腦。
第一次接觸廣東話,是在小學一次音樂欣賞課上。課本上
印著一首廣東兒歌,歌詞是“排排坐,食果果,生果甜索索,
大個分給你,細個留給我。”這首歌困擾了我很久:短短的
幾句歌詞,卻有著太多新鮮的語言元素。我奇怪什么叫“食
果果”,難道不是“吃果子”嗎?還有“生果”是什么?難道
有“熟果”嗎?“甜索索”這種表達雖然陌生,但是我猜應該
是“甜絲絲”。“細個”又是什么?形容水果,怎么能用“細”
和“粗”呢?
音樂老師不會廣東話,用普通話帶我們唱了一遍,怪里怪
氣的。接著老師問班上有沒有會講廣東話的?這時一個平時很
不起眼的小朋友舉手。老師請他用廣東話唱一遍,哇,真是耳
目一新!特別是一些字的發(fā)音特別短促,就像突然喘不上氣來
一樣,比如“食”、“給”。我怎樣也模仿不來,便更感到,
廣東話真奇妙!
不是所有來香港的內地學生都決定學廣東話。據(jù)我觀察,
似乎上海和福建來的學得最快最好;一些北京來的同學,則堅
守對普通話的執(zhí)著,反正日后也不想留在香港發(fā)展。而且,有
人認為學了廣東話,就等于妥協(xié)了“京味兒”,好像這兩者是
此消彼長的。
提到學習廣東話,我不能不感謝我的兩位恩師:一位是我
在港大認識的第一個香港同學阿成(很奇怪她為何起了一個男
生的名字),她曾經在迎新營時自告奮勇?lián)挝业姆g,有幾
次還犧牲了一些活動時間。另一位是我在香港的第一任室友阿
怡,她是在新加坡長大的香港人。
阿怡是一個善解人意又聰明靈巧的女孩,她的普通話講得
非常好,我們之間的溝通沒有任何問題,但有一天她非常認真
地問我:“你想學習廣東話嗎?我可以和你說。”我說想,她
接著說:“那以后我就跟你說廣東話,而且不改變語速,我當
你是可以聽懂的。這樣你會學得很快。”她說到做到,令我非
常佩服。初學是極為困難的,很多時候是不折不扣的雞同鴨講,
但是她加上手勢解說,我就明白了。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也
會因為認真而睜得很大。
有一次我從茶餐廳拿回來一黃一綠兩張外賣菜單。一來是
熟悉一下菜式,二來是為了學習廣東話。我還記得綠色紙的頭
兩道菜是“芙蓉蛋飯”和“黑椒牛柳絲炒飯”。阿怡教我念這
兩道菜的名字,我練習了一個星期,練成后特意跑去茶餐廳用
剛學的廣東話點來吃。雖然只會說這幾個字和一句“唔該”(謝
謝),可我還是很有成就感。那時我吃了好幾次芙蓉蛋飯,簡
直把之后幾年的都吃了。
廣東話共有九個音,比普通話足足多了五個。這不僅是音
調的差異,還有許多不同的發(fā)音,是我口腔肌肉近二十年來從
未接觸過的。有一些發(fā)音雖然普通話完全沒有類似的,但我也
可以模仿出來,比如“香”;然而入聲的學習就令我很頭疼。
說慣了京片子的我,初學短促的入聲,備感挫敗。為什么一
個音不好好發(fā)出來,非要發(fā)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急而有力地縮
回去呢?
我一度認為,入聲不說那么快也沒問題。直到有一天我用
廣東話問阿成:“你食咗未?”她笑了,對我說:“你剛才
問我的是‘你死咗未?’”這令我意識到準確對待入聲的重
要性。
我非常感激阿怡和阿成對我不厭其煩的教導和糾正,耐心
地忍耐我那些磕磕巴巴、語無倫次和無意間講成粗口的發(fā)音……
很想問:“你們最初的愛心和忍耐,究竟從何而來?”
廣東話學習的終極挑戰(zhàn)
發(fā)音的尷尬
在同一個世界,有著同一句臟話,就是和對方母親或其家
人發(fā)生肉體關系——我對此現(xiàn)象沒有深入研究,只是覺得這類
臟話的確刺耳,我是絕對講不出口的。
在電影《讓子彈飛》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句“國罵”,就是“他
媽的”。很多國人如果不在句子中加入“他媽的”,簡直不知
道該如何說話。除此以外,“京罵”中還有一個更為粗俗,牽
扯到對方母親的身體器官,其發(fā)音,與廣東話中叫雙胞胎的“孖
B”如出一轍。
早前我的一個同事生了一對健康可愛的雙胞胎,人見人愛,
花見花開。在某一個平淡的工作日,同事們忽然激動起來,紛
紛大喊:“孖B 來啦!”
聽到“孖B”這個發(fā)音,我有被電擊一般的感受。這句“至
尊京罵”,總是出自北京街頭某個吊兒郎當小痞子的口中,叫
罵完再在地上狠狠地吐一口痰;但在這文明的工作環(huán)境里,我
竟然聽到這句臟話!這時大家一擁而上,“孖B 好得意!”“孖
B 肥咗!”一句句興奮的、激動的、洪亮的“孖B”,仿佛行
為治療一般,我越聽不得什么,就越在我耳邊重復什么……
我一直都極為抗拒講“孖B”,次次都用“雙胞胎”或“twins”
來代替。慢慢地,我嘗試小聲練習說這兩個音,但一張口就面
紅耳赤。我不得不提示自己這是香港,不是北京,說這兩個
音沒有什么不妥。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自從我豁出去
說這兩個字,便漸漸習慣了。只是若有內地的朋友在場,我
還是要先解釋一下,因為實在怕他們誤會,而這個誤會我可擔
當不起……
日子久了,我的廣東話到了“三句話亂真”的水平。但若
是長篇大論,一定還會露餡兒,特別是身體不舒服的時候,舌
頭和口腔會表現(xiàn)得僵硬笨拙,抗議我在疲累的時候還講“鳥語”。
對我來說,學習廣東話的終極挑戰(zhàn)不是入聲,不是詞匯,
不是類似普通話罵人的詞匯,而是中英夾雜!這是一種全新的
表達方式,對一些從廣東來的同學亦是如此。他們認為香港的
廣東話和廣州的廣東話不太一樣,其中一個顯著的差別就是中
英夾雜。
錢鐘書文筆老辣,特別是當他譏誚和諷刺的時候,讀罷仿
佛一碗滾燙的老姜茶,那稍許的甜味便是他的幽默。初中的時
候讀《圍城》,不到十頁已經被許多生動的比喻吸引,后來我
逐字把《圍城》中精彩的比喻手抄下來,共計176 條。其中記
憶非常深刻的,是他關于“中英夾雜”的一個比喻:
張先生跟外國人來往慣了,說話有個特征——也許在洋行、
青年會、扶輪社等圈子里喜歡中國話里夾雜無謂的英文字。他
并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須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里嵌的英
文字,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
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
因為這個比喻,也因為在北京的確沒有這個需要,我在講
普通話的時候,除了NBA、NASA 等固定名詞,幾乎不會加入
任何英文。來港后不久,就有一個杭州同學給我傳授法寶:“廣
東話其實不難學,只要把你不會說的用英文代替就行了。”
當我留心觀察時便發(fā)現(xiàn),雖然“并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須
要借英文來講”,但是少有香港人在講話的時候不摻雜一句
英文,我曾聽見同事說:“佢自己realize 唔到自己嘅pattern
啊, 唔系我challenge 佢, 而系佢果種style 令人非常唔
comfortable。”(他自己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模式啊,不是我
挑戰(zhàn)他,而是他那種作風令人非常不舒服)聽罷,抖落了一身
雞皮疙瘩。
隨著對香港版廣東話認識的增多,我自覺有入鄉(xiāng)隨俗的必
要。然而我非常困惑,不知哪些可以用英文說,也不知怎樣發(fā)音。
在一句廣東話中突然出現(xiàn)正規(guī)的英文發(fā)音是很突兀的。在香港
生活久了我便明白了:聰明的香港人會把英文單詞的發(fā)音本土
化,然后自然流暢地嵌入句子中,聽來照樣婉轉動聽,毫無突
兀之感。
令人著迷的廣東話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在十九歲那年學習了一門新語言,
而且是與古漢語非常接近的廣東話!學習后我更感到廣東話博
大精深,它仿佛一把鑰匙,帶領我進入全新的世界中。
廣東話保留大量古漢語,初學會感到“文縐縐”的:比如“吃”
叫做“食”、“喝”叫做“飲”、“走”叫做“行”、“聊天”
叫做“傾偈”、“下午”叫做“下晝”。學懂廣東話的一大享受,
便是可以用粵語吟詩,這比用普通話誦讀要美妙動聽許多。
除此之外,廣東話還吸納了大量外來用語。比如“菲林”(film,
膠卷)、“士巴拿”(spanner,扳手)等,無不創(chuàng)意十足。另外,
廣東話中還有許多來自民間的用語,比如“老細”(老板)、“老
竇”(爸爸)、“細佬”(弟弟)等,也很有趣。
這種語言,有著深邃的文化意蘊,著實令人著迷。前陣子
傳來政府打壓廣東話的消息,實在是荒謬和愚蠢。我國自古就
是語言多元的國家,使用普通話固然方便彼此溝通,但這并不
代表普通話就比其他語言更尊貴,更合理。另一方面,一種語
言要保持生命力,就必須納入新的文化,不斷更新。比如《現(xiàn)
代漢語詞典》在第五版中收錄了很多新名詞,包括“養(yǎng)眼”、“勁
爆”,都是香港流行的俚語。如今遍布北京街頭的諸如“生猛
海鮮”、“Hold 住”等詞,都是普通話過去沒有的。由此可見
現(xiàn)今“普通話”中許多新元素,都受了粵語的影響。同樣粵語
也漸漸出現(xiàn)“給力”等大陸“潮語”。不同的漢語言彼此融合,
互相欣賞,并注入更多新活力,方能彰顯語言和文化的魅力!
第一次晚餐——“鮮茄”是什么
正如前文所述,到港的第一天,經歷了一番周折后,我在
何東夫人紀念堂(簡稱何東)暫時落腳。我好奇地打量眼前嶄
新的世界,迫不及待要開始探索的旅程!
認識一個地方,往往從食物和語言入手。還記得坐在何東
下面的何添飯?zhí),看著貼在墻上的一道道菜的圖片,看著手中
五顏六色的菜單,我感到一陣迷茫。這究竟是什么配搭呢?我
這個吃面食長大的北京姑娘,來到了美食之都香港,過去關于
美食的經驗和概念頓時全都派不上用場。若是去西安、寧夏或
是哈爾濱,點菜時我仍舊得心應手;但是在香港,我看不懂菜單,
雖然每一個字都認識,但放在一起卻不知所云,比如“果占
多士”(jam toast)、“士多啤梨”(strawberry)、“炒貴刁”、
“公仔面”……
看來看去還是不知道叫什么,可是肚子已經咕咕作響。想
到這是我人生中在香港吃的第一頓飯,不由升起一種儀式感。
我選了個最有把握的——“鮮茄牛肉蛋飯”,盛惠港幣二十八元,
對于吃慣了清華幾塊錢一份晚飯的我來說,價值不菲。選這道
菜看上去很保險,可背后還是有“嘗鮮”的動機。我理解中的“鮮
茄”,就是“新鮮的茄子”。我暗自佩服港人“鮮茄”這一提
法,表明不是茄子干,而是紫里透黑的新鮮茄子!第二,茄子、
牛肉和蛋組成的配搭,太新穎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三個東西
放在一起的菜呢!
不一會兒,服務員端上來一盤紅黃相間的東西,怎樣看也
不是茄子!我叫住了他,用普通話跟他說:“我要的是鮮茄牛
肉蛋飯。”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回答:“就是這個啊。”我說:“可
是我要的是茄子,不是西紅柿。”他搖頭表示聽不懂,只扔下
一句:“這個就是你點的啦!”我感到非常沮喪,但我馬上頓悟,
也許香港人管“西紅柿”叫做“鮮茄”?北方人很少單獨用“茄”
字。要么是茄子,要么是番茄。而番茄,更多是叫“西紅柿”。
“鮮茄”是什么,是我在香港的第一頓晚餐中學會的。這
道“鮮茄牛肉蛋飯”,用北京話說就是“西紅柿牛肉炒雞蛋飯”。
南北方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