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在最低處
母親生病以后,我和哥哥就成了沒人管的孩子,一年四季也沒洗過衣裳。父親穿的衣裳都是誰家死了人以后,扔給他的—父親幫他們看門,他們就把死人的爛衣裳胡亂收拾一大包給父親!
每年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一身病的母親便到別人家地里,把干枯的芝麻葉子和秋收后的紅薯葉子一點一點撿回家,留著過冬吃—她很少去趕集買菜吃。
那時我們一家四口人,吃的紅薯面都是用兩只巴掌拍打成的鍋巴子。每天早晨吃飯的時候,我們四口人都會粘一手的紅薯面鍋巴子。家里條件不允許,我們連一毛錢的小蘇打都沒買過,那時我們家每個夜晚的照明燈都是靠上級供應(yīng)的洋油,每年口糧不夠也是靠上級的救濟和廉價的供應(yīng)糧來維持,父親拼命賣力用工錢跟他們兌換。
那些年要不是靠吃救濟,我們一家人也許早就變成空氣了。有一年春天,母親用公社救濟的布票從楊廟大隊代銷點裁了幾尺花洋布,要用她那雙巧手自剪自縫給我做一件花褂子穿。第二天早上,花褂子做好了,年幼的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這天中午,我穿著母親做的花褂子屁顛屁顛地圍著村莊走了一大圈,村里無論是誰看見我穿件花衣裳都會說:“扛事,你娘啥時候給你做了件花衣裳啊!”他們看著都覺得新鮮,除了公社救濟,我小時候能穿件新衣裳簡直比登天還難!
我們鄰村的年輕人,每到秋收結(jié)束后,都會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拉起網(wǎng)子逮狗熬著吃。有的“聰明人”騎著自行車跑到幾十里開外的長官集買專門給狗吃的迷藥“三步倒”;還有人把羊骨頭在我們村東地池塘邊的空地上點燃,那香味能飄出十里八村……每次吃狗肉的時候,人們都跑回家拿個粗瓷大碗,我們家沒有大碗,只能遠遠地聞著狗肉香。
父親沒有出過遠門掙錢,母親總是看不上我這位背駝如山高的父親。有一次,他和同村一個人到淮南去拉了一車煤回來,中途卻掉進河里。父親走路抬不起腳,走路總是蹚著走。母親只要看到父親從地里背著個破糞箕子斜斜歪歪地回來,就氣得說不出話來。
八十年代的老姚家日子仍舊過得十分艱難,每天吃兩頓飯還得悠著點過。一家四口人每人一個碗,每到吃飯時筷子都是從柴火垛上掰。中午吃頓搟面條,可不是白面,而是紅薯面,就這樣還要把搟好的面條用老切刀在上面橫著切幾刀、豎著切幾刀,那面條鍋里稀得放幾條小魚進去都能撒歡游泳!我早上起來喝的稀飯被鄰居看到,他就說:“看你們一大家子喝的稀飯,還沒生產(chǎn)隊里的馬尿稠!”母親這么做是為了防范我父親。如果做得太稠,父親就會把鍋里稠的都盛完,母親和我們哥倆就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兒了!于是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提前盛出一大碗稠的藏起來,等父親背著糞箕子離開家門時,再偷偷把提前藏好的吃食端出來給她的兩個兒子。母親這么做是為了這個家好,她怕自己的兩個兒子嘴受了屈,個頭長不高。父親掙不來錢,家里的地也種不好,外面不了解情況的人都對母親指指點點,說她不給自己的丈夫飽飯吃。殊不知,天下再巧的媳婦來到我們這個破爛攤子家庭也做不出無米的飯呀。母親實在是沒辦法!
我們家窮,沒有人緣卻有“畜生緣”。家里的鍋臺就是我們家屋里老鼠打架嬉戲的舞臺,就連鄰居家養(yǎng)的幾只羊都跑到我們家供桌上、鍋臺上、我的破爛床上打斗,天天如此!那幾只羊最看得起我。每天我只要看到它們跑來了,就火冒三丈地追打它們想把它們轟走,而我越是追趕,這幾只該死的羊就越是從供桌、鍋臺、破爛床上玩命地跑上跑下!而我們自家養(yǎng)的羊呢,不是病死,就是被別人順手牽羊拉到集市上賣掉。至今我也不知道這位幫我們把羊賣掉的“熱心人”是誰,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能干的母親
母親的心靈手巧,從村里人都找她做針線活就可以看出來。為了掙些零用錢補貼家用,母親經(jīng)常到各家去做零活。每次母親回來都會帶些東家給的好吃食,這是最令我感到開心的事情。
母親是一位心靈手巧的人,在我們大徐營村,她幾乎給每家都做過針線活。每次給別人家干完針線活回來時,母親不是端一碗好面湯就是拎兩個高粱面蒸的花卷子饃給我吃,有時還會端一碗粉條燉肉或面片熬河魚。最讓我難忘的一次是光棍三叔的鄰居徐建家給我們端了一碗蓮藕燉五花肉,那時蓮藕除了他們家能吃上,別人都甭想,只因為徐建的父親是安徽淮南煤礦的工人。他家給母親端來的這碗飯是我從未看到過的美味佳肴,那香味我連聞都沒聞過!
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誰家能有一位當(dāng)工人的,那可真是“牛氣沖天帶閃電”了!我小時候冬天戴的棉線帽子、腳穿的棉鞋大半是他家人給的。這一天的蓮藕燉五花肉,是母親帶著被我那半智障父親氣出的一身的病,不分晝夜給他家織了一匹粗布再加一匹粗棉布換來的。那天中午徐建的母親端來這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香味的飯時,母親怕我個子長不高,讓我吃。母親總是很心疼我,從莊稼地里摘下的野果實,自己都舍不得吃,每次都是把果子放在她上身帶大襟的褂兜里帶回家給我吃。我聞著那誘人的香味,對母親說:“娘,您吃吧,您吃了好補補身子,等您的病好了還要給我做花褂子穿呢!”其實當(dāng)時別說是一碗,就是三碗五碗我也能一口氣吃個精光!但我不敢吃,一來是母親更需要營養(yǎng),二來是怕吃習(xí)慣了這個味,養(yǎng)成好吃嘴可怎么辦呀。說我不好吃是假的,是貓不吃魚—假斯文,所以那天中午我的口水一個勁兒地往外涌。
那時候家里的日子總是過得捉襟見肘,別人家都有點小收入,種幾棵生姜,養(yǎng)只小羊,喂幾只雞,養(yǎng)頭豬,都能養(yǎng)家糊口?墒俏覀兗沂裁炊拣B(yǎng)不活。一家人日常吃鹽、打油、買洋火、磨面粉等全靠每年秋季兩三分地的生姜維持。別人家有個能主事的男主人,都把自家的生姜用兩轱轆的架子車?yán)胶幽祥_封去賣,還有的拉到黃河以北,更能賣個好價錢。我的父親不認識秤,他用架子車把生姜拉到我們這里的歐廟集上賣,被集上的姜行戶以很低的價格給收購了。
還有一件陳年舊事,有一年夏天,我們東村的一位大老爺家辦喜事,母親把父親一冬天挖淮河賣命掙來的幾塊錢掖在兜子里去喝喜酒。母親知道我嘴饞,拿的禮錢又少,她怕別人說閑話,就把我放在家里。母親臨出門時再三叮囑我:“扛事乖,等我晚上回來給你捎一大塊豬皮,再拿兩個大白饃給你吃!”母親個子高,她在前面大踏步地往東村走,我就在后面緊七步、慢八步地跟著跑,一直跑了幾里路才跟上母親。母親回頭看見是我,又急又氣,脫掉右腳的鞋對著我的屁股“啪啪”打了好幾下子,然后又心疼得掉眼淚,我也站路邊哇哇地哭,母親看我哭得可憐更是泣不成聲。那天母親最后有沒有去喝喜酒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母子抱頭痛哭的場景卻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好死不如賴活著
母親嫁到姚家這么久,臉上的表情總是陰晴不定的。為什么這么說呢?母親就是不能看見我那半智障的父親,她只要看到我那每天背著糞箕子回來的父親,氣就不打一處來。等父親下地干活去了,母親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一回,母親帶著我去4里外的歐廟鎮(zhèn)趕集。這對母親來說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次趕集也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這天中午,我們娘倆一起走在川流不息的歐廟南北老街上,路東有一位剃著光頭的老人守著一個破麻籃子。這位上身穿著襯衣下身穿著粗棉布短褲的老人,左手提著老切刀右手攥著一桿秤,嘴里念叨著他賣的五香味熟馬肉好吃得很。
別說經(jīng)常吃藥嘴寡的母親看到肉饞,就算沒有生過病的人若是鍋里一年沒有一點油珠,聞到隨風(fēng)飄來的肉香味,嘴里也會溢滿口水,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位老人賣的是什么東西!
母親一手拉著我怕我跑丟,一手指著那位老人籃子里的肉問:“你賣的是什么肉呀?”那老人說,他前天借親戚家一匹馬犁地,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倒霉,借人家一次牲口犁一下地,就把親戚家的馬熱死在地里了。母親是我家最聰明、最有本事的人,她不相信那老頭賣的是馬肉,馬肉絲粗驢肉絲細。母親把他麻籃子里的幾塊熟肉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撕了杏仁大小的一塊兒放在嘴里嘗了嘗。母親看我饞巴巴地盯著她,就又撕了蠶豆粒似的一塊兒塞進我的嘴里。天啊!我發(fā)誓那是我長這么大都沒吃到過的美味!什么是嚼在嘴里香到心里,那感覺美妙到一切我能想到的好詞都不足以形容,那塊蠶豆粒大小的肉我在嘴里嚼了半天都不舍得往肚子里咽!
不過,我們很快就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那老人賣的根本就不是馬肉,而是死驢肉!母親從那以后老病加新病越來越重,再也起不來床了。
這年冬天,母親病重不能自理,她就睡在西頭兩間茅草屋子里靠南墻窗口底下的鋪上。從那時起,我上學(xué)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成績也一天不如一天。每天一放學(xué)我就加快腳步跑到別人前面,趕著回家燒火做飯。一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父親背著糞箕子回來了,一看見他我就忍不住向他哭號:別人都吃完飯上學(xué)去了,我還要在這里自己燒火自己做飯呢!
9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情。
那是一個秋收農(nóng)忙的早上,我向我的光棍三叔借了一臺削紅薯片的機器,同父親一起在地里忙活?斓街形绲臅r候,我的嗓子干得冒煙,便跑到地南頭的溝里去喝水。這一去不要緊,我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有人要投水自盡!我趕緊又向前走了兩步,當(dāng)時就把我嚇呆了—那人不是母親嗎?
是的,即使是仙女下凡也做不出“無米之炊”呀,每天連基本的飲食都成問題,又整天對著個糊里糊涂的丈夫,母親是實在沒辦法了呀。
農(nóng)村有句土語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也許是上天垂憐抑或是母親命大,就在母親即將要跳的時候,正巧從南邊來了一位挎著竹籃的大姐。她是我們家的老鄰居。大姐看到站在水邊的母親,竭盡全力把母親往上拉,但母親掙扎著死活不肯起來,嘴里哭嚷著:“你別拉我呀!我活著還有個啥勁呀!我活一天受一天罪,我多活一天就多給我家扛事和中事(哥哥的小名)倆兒子多背點債,多一個累贅,我這個藥簍子還活著有啥用!”
母親拼命往溝深處奔,好在生病多年的母親沒多大力氣,大姐個子高大有力氣,她使勁用兩只胳膊摟住母親的腰,把母親托了上來。大姐勸著母親:“您怎么那么想不開呢!您可不能去死。∧有倆兒子扛事和中事呢,您死了倆孩子怎么辦呀?沒娘的孩子,您不覺得可憐嗎?”
大姐勸說了母親兩個多小時后,我那半智障的父親還在地里忙活他的紅薯片子!他也不知道勸勸母親。母親是個手巧能干的人,假如父親心里有一點明白,母親也不會氣出一身大病。那位熱心大姐看我實在可憐,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叫著我的小名:“扛事還傻愣著干什么,還不趕快去借個車把你娘拉回家去!”
我被病弱的母親給嚇壞了,只會傻呆呆地站在一邊,咧著嘴哇哇大哭,那天我?guī)缀醢蜒蹨I都哭干了!
母親去世
黑夜間我們兄弟二人奔跑在沒有一顆星星照亮的小路上,大風(fēng)吹打著我的臉,好比貓抓一樣疼!我只聽到大風(fēng)把樹枝吹得嗚嗚響,夾雜著我和哥哥的哭聲,那種悲痛讓我至今難忘!
母親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從那以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半夜,母親的病情突然加重。我和19歲的哥哥光著腳丫子到處找人幫忙,我們倆只要看見一位來幫忙的人就跪在地上磕個帶響聲的頭。
1982年正月二十八那天,天氣依舊很冷,母親還是走了。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剛滿9周歲。她是在半夜咽的氣。那晚刮著七八級的大風(fēng),母親就躺在用120斤小麥換來的兩間茅屋正中間的土坯床上。房間里唯一一盞小油燈為她亮著,為母親燒的紙錢灰在她干枯瘦弱的身體上空飛舞著。
母親后事的操辦,東院熱心的二哥幫了大忙。母親去世的時候家里只有幾瓢面和100多斤紅薯片子。那天早晨,東院二哥正準(zhǔn)備去歐廟集上賣豬肉,我們就用他這幾斤豬肉辦了兩桌酒席。母親的棺材是我的光棍三叔花50塊錢買的。
母親出殯那一刻我哭不出來,后院一位二娘打了我好幾下子。母親去世后,后院二娘常問我:“扛事,你想不想你娘?”我一聽到“想娘”這兩個字,就忍不住哇哇地哭!有時候我用爛棉被蒙著頭哭上個大半夜!世上只有我的娘好啊,沒娘的孩子還不如一根草!
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再也聞不到別人給母親送的蓮藕燉五花肉的香味了,再也吃不到別人給的七層厚的咸鍋巴子了。我們家這幾間破房子變成了大徐營村整村人的公共場所,是集拴牲口、開玩笑、玩牌于一體的娛樂場所,臟得好比蒼蠅的家。我家甚至還給全村的老少爺們當(dāng)過9年的賭場。在這9年里,父親被我們楊廟公社的“抓賭幫”抓了無數(shù)次。父親不是好賭之人,他這么做只是為了收點“喜錢”,讓家里能有點吃鹽打油的錢。
小時候的冬天似乎要比現(xiàn)在冷,只要一下雪我就有新的麻煩了。我只有一雙棉鞋,在冰天雪地里走濕后,晚上睡覺我就把它穿在腳上,用體溫暖干,白天的時候接著穿,棉襖被雨雪淋透也是用體溫暖干。
母親在我心中就像是天上的太陽,母親去世后我的心也昏暗了許多。但是我想沒有了太陽天上還有那輪高掛的月亮,假若月亮也不肯將光亮照進我們這比黃連還苦的家,至少還有那滿天閃爍的星星。倘若連那不起眼的星光也熄滅了,那就讓我們這相依為命的一家人為自己點燃一盞長明的心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