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出國之前,推薦了兩個人分別代理四川軍政,其中一人是他的參謀長羅佩金。
羅佩金畢業(yè)于陸士第六期。他是一個非常有眼光的人,當年蔡鍔在廣西屢不得志,就是羅佩金慧眼識英才,想方設(shè)法將蔡鍔調(diào)到了云南,并甘居其下,從而促成了一位棟梁之材的脫穎而出。在羅佩金識拔過的人才中,甚至還包括當時尚為小字輩的朱德。
除了眼力好之外,羅佩金也很有謀略。他在滇軍中向有“智囊”之稱,云南起義時,真正能控制滇軍,并發(fā)揮主導作用的,不是蔡鍔,而是羅佩金。
在發(fā)起護國運動之前,蔡鍔曾讓這位參謀長幫他制定作戰(zhàn)方案。羅佩金擬定的方案是“先實后虛”,即讓護國軍以剿匪為名,向四川發(fā)起進攻,在拿下重點城市后,再宣布云南獨立。蔡鍔出于種種考慮,將方案改成了“先虛后實”。
應該說,兩種方案各有優(yōu)缺點,蔡鍔講的是政治,羅佩金著眼的是軍事,若僅從軍事角度而言,羅佩金之計實有奇兵效果。
滇軍要出師云南,卻被孔方兄卡了脖子。又是羅佩金一咬牙,將祖上幾代人積攢的家產(chǎn)都拿出來抵押,才貸來了軍餉。
護國運動結(jié)束后論功行賞,蔡鍔排第一,羅佩金居其二是沒有問題的,也因此被譽為“護國中堅”。
可是生活永遠不會這么富有邏輯,它就象俄羅斯方塊,稍不留神,就會放錯位置。
羅佩金天生是做軍師,搖鵝毛扇的材料,卻并不是一個統(tǒng)帥之才。當這樣的人被放錯位置時,也就意味著悲劇離他不遠了。
狐貍尾巴
身為四川督軍,他的立場還站在云南那一邊,不僅思維模式和唐繼堯如出一轍,而且仍像是唐繼堯的參謀長,唐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唐繼堯需要羅佩金做的,無非還是蹭四川的油,來養(yǎng)云南的兵。他前期不肯多投入兵卒,后期已經(jīng)進入停戰(zhàn)談判,卻大舉增兵,導致護國之役結(jié)束時,滇軍已先后入川達十二個營,除損失掉兩個營外,還剩下十個營。
不打仗了,滇軍理應大部撤回云南,可是實際上一個沒走。之后羅佩金又從云南大批招兵,加上原先的十個營,編足了兩個師的駐川滇軍。
這些從云南招來的新兵都是徒手兵,也就是空著兩手跑到四川。羅佩金一聲令下,把四川兵工廠半年所生產(chǎn)的槍支全取出來,用以武裝新兵。
四川兵工廠是西南唯一兵工廠,據(jù)說其規(guī)模僅次于漢陽兵工廠,生產(chǎn)設(shè)備均系進口,能仿造德式步槍,擁有日產(chǎn)五十支步槍的生產(chǎn)能力。自羅佩金督川后,這家兵工廠便成了滇軍的定點軍火庫。
滇軍的裝備原本很差,多為雜色槍,射程好一些的,是清末從國外購進的洋抬槍,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陳舊。羅佩金于是干脆把十個營滇軍的武器也換成了清一色的川造,真?zhèn)是不拿白不拿。
羅佩金似乎從來不把自己當成四川的父母官,他對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一個外來戶。在他的影響下,滇軍官兵也變得越來越狂妄驕橫,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征服者,把四川人當作了被征服者。
羅佩金在成都設(shè)立衛(wèi)戍司令部,每天派滇軍巡查隊在成都的各條街上巡查。巡查隊的架子十足,且分外駭人,屬于讓你看一眼就魂飛魄散的那種——
排在第一列的只有一個士兵,這個士兵雙手捧令箭,令箭一尺多長,箭頭用油布包著,呈箭頭形,油布上則寫著朱紅大字:“令”。
在持令箭的士兵身后,跟著兩個士兵,他們手里拿著短軍棍,再往后面去,才是一隊排成兩行的士兵,每個人都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樣。
知道的,是在巡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清末官員出巡了。
事實上,滇軍巡查隊可比清末官員兇多了。從四川警察到川軍,見到令箭一律要行最高軍禮。行禮也就罷了,巡查隊員瞧站崗的警察不順眼,便以敬禮不標準為由,拖下來就是一軍棍,有時還要飽以老拳,弄得值班警察都不敢上街執(zhí)行任務(wù),見到巡查隊就遠遠跑掉。
軍人同樣不愿自惹麻煩。川軍官兵上街時一般多換便衣,如果是穿著軍裝,便堅決不去滇軍控制范圍,以求彼此相安無事。
警察和軍人都是如此,川民境遇可想而知。當巡查隊耀武揚威開過時,街道上的小商小販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撞上動作稍慢,讓道讓得遲的,還得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上一頓打罵。
漸漸地,入駐者們成了這座城里無人能夠加以約束的閻王爺。甚至于一般的滇軍士兵也在街上仗勢欺人,吃飯買東西不給錢,那是家常便飯,有時警察看不慣,要上去制止,也會遭到暴打。
滇黔兩軍的服飾跟川軍不同。滇黔軍的軍帽邊沿一圈都是紅色,而川軍則一律灰色,四川人因此形象地把滇黔軍稱為“紅邊邊”,川軍稱為“灰邊邊”。
想當初,蔡鍔率滇軍進入時,成都曾經(jīng)萬人空巷,人們扶老攜幼,爭相趕來領(lǐng)略其風采。那時的滇軍也因護國運動之功,而一改從前的“滇寇”形象,成為一支川人感謝和崇敬的英雄部隊?墒菦]想到時間不長,他們就露出了自己的狐貍尾巴,“紅邊邊”再也不受歡迎了。
羅佩金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身邊所潛伏的危機,在“護國中堅”的榮譽已漸漸失色的情況下,還以為自己仍擁有對各軍生殺予奪的絕對權(quán)威。
1917年3月,羅佩金召集各軍將領(lǐng)在成都開會,會議的中心內(nèi)容是落實北京政府的編遣決議,對在川軍隊進行縮編。
此時的駐川軍隊,川軍是五個師,滇軍是兩個師。按照北京政府給出的辦法,川軍要縮為三師一旅,滇軍要縮為一師一旅。
雖然都是縮編,但滇軍加上附屬的特種兵,仍合兩師之數(shù),實際沒多大損失,川軍挨刀卻是一點價都沒得還。
在待遇上面,兩軍也相差很大。其中,滇軍被列為“國軍”,享有中央政府軍隊的待遇,川軍則被列為地方軍。僅就軍餉一項,川軍就要比滇軍少三分之一,而且川軍番號還是“暫編”,一個暫字,就意味著前途未卜,上面隨時可以把你這個編制予以取消。
這個辦法顯然對川軍十分不公,畢竟在四川的地盤上,川軍是主軍,滇軍是客軍,但羅佩金原本就存有私心,老是想著要“強滇弱川”,這樣的裁軍辦法對他來說,正求之不得。
之前,羅佩金只是象征性地把川軍五個師的編制報了上去,北京政府自然是不同意。
好,這是上面不同意,不是我不給你們報啊,羅佩金于是例行公事地召開了裁軍會議,并在會上強制推行北京方案。
未出所料,川軍各師師長都叫苦連天。羅佩金把臉一板,不由分說:“總之,川軍加起來不能超過三師一旅。實在不行,就砍掉特種兵,只保留純步兵,。”
當羅佩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沒留意到,墻角處有一個人正在嘿嘿冷笑。
“隆中對”
護國戰(zhàn)爭結(jié)束,感到最為失望和氣憤的,是羅佩金的陸士同學劉存厚。
劉存厚最早發(fā)動陣前起義,除負責聯(lián)絡(luò)陳宦外,還投入對曹錕的作戰(zhàn)。后來周駿逃離成都,又是劉存厚第一個率部入城。在蔡鍔到來之前,是他負責代理軍政事務(wù),維持地方秩序。古史中有“先入關(guān)中者王之”的說法,劉存厚隱隱然也有了這種期盼。
劉存厚認為自己絕對有資格稱王,當然如果蔡鍔要來做這個王,他愿意讓賢——蔡鍔抵達成都時,劉存厚曾帶著眾人到市口迎接,那時他對此并無多少抵觸情緒。
問題是蔡鍔又多病多災,很快就被迫赴日就醫(yī)。走之前,蔡鍔保薦羅佩金為四川督軍,保薦黔軍駐川負責人為四川省長,里面竟然沒他劉存厚什么事。
劉存厚僅僅得到了一個川軍第一軍軍長的虛銜,其實他能統(tǒng)領(lǐng)的,仍然只是原先那個師。
敢情工蟻一樣折騰半天,都是為你們這些外地人忙活的?
劉存厚最早在云南新軍中任管帶(營長),是蔡鍔和羅佩金的部下,也參加了云南起義。不過那時候蔡、羅對他并不重用,導致劉存厚混得很不得意,沒多久就回了四川。
在護國戰(zhàn)爭中,盡管劉存厚很是賣力氣,但蔡鍔對他的態(tài)度依然如故,曾以作戰(zhàn)不力為名,要將他的部隊并掉,后來雖未實行,卻被劉存厚發(fā)現(xiàn)了,從此便開始有意識地保持與滇軍的距離。
現(xiàn)在一無所獲,劉存厚更加斷定,這是蔡鍔、羅佩金對他一貫輕視、疏慢的結(jié)果,自己要想出人頭地,這些人就是攔路虎,絆腳石。
蔡鍔在,肯定是斗不過蔡鍔,可是對羅佩金,我難道就沒有斗過他的希望和可能?
看出了劉存厚的心思,一個部下趁機進言:“軍長,你以為四川這個僵局就無法打開嗎?我看會起變化的。”
劉存厚見他話中有話,忙追問有何破局之法。
此人說道:“依在下看來,你軍事上沒有問題,現(xiàn)在身邊缺的就是一位才智卓越、長袖善舞的謀略之士,所以政治上常處劣勢。若能有高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劉存厚一拍大腿:“你說的是啊,可我究竟到哪里去找這樣的高士呢?”
部下要的就是這句話:“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正有一人要推薦給你。”
部下要推薦的人,名叫吳蓮炬,任職于貴州,他與劉存厚還有一面之緣。劉存厚喜出望外,當即讓這位部下幫助聯(lián)系,并預先匯去旅費,請吳蓮炬務(wù)必入川相助。
吳蓮炬應邀秘密到達成都,見面后,兩人連談三天。
當劉存厚問吳蓮炬,有什么辦法制約羅佩金時,吳蓮炬呵呵笑了:“羅佩金早已身處險境,只不過他自己還糊里糊涂罷了。”
吳蓮炬的這番話甚合劉存厚的胃口,可是話不能光撿痛快的說,除了“是什么”,劉存厚還非常想知道“為什么”。
治蜀不力,民心向背,諸如此類,都可算成是羅佩金的“險境”,但說句老實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它們都只是附加條件,或者說是事后給失敗者定罪時的點綴,劉存厚要聽的可不是這些,吳蓮炬并非紙上談兵的書生,所以他要說的也不是這些。
他要說的,首先是京城的政治內(nèi)幕。
“袁世凱死后,北京政府由兩個人執(zhí)掌政權(quán),也就是總理段祺瑞和繼任總統(tǒng)黎元洪。段祺瑞這個人個性倔犟,一貫主張以武力平定南方,黎元洪則成名于武昌起義,他對南方革命黨人多有掩護。兩個人名為搭檔,實為對手。”
“段祺瑞人稱段合肥,乃北洋元老,掌握實權(quán),黎元洪人稱黎菩薩,沒有力量,不過是泥菩薩一個。”
吳蓮炬對劉存厚說:“這就是大勢所向,你今后一定要看準大勢,跟著段祺瑞,以北洋軍人為友,才能穩(wěn)操勝券。”
講了遠的,才講近的,這次吳蓮炬提到了一個過往的著名人物——尹昌衡。
“想那尹昌衡有平定西藏叛軍,經(jīng)略川邊之功,可他后來為什么會遭人暗算,以致滾鞍落馬?無它,全在擁兵取忌故也。羅佩金督川后,將駐川滇軍一下子擴充到兩個師,這是在重蹈尹昌衡的復轍!”
聽到此處,劉存厚幾乎有茅塞頓開之感。高人啊,你怎么會把世事看得如此透徹呢。
吳蓮炬繼續(xù)往下說。
“羅佩金是國民黨員,論派系陣營,屬南方革命黨人。據(jù)我推斷,羅佩金督川,黎元洪或許會偏袒此君,卻絕非段祺瑞所喜。你只需以政略指導戰(zhàn)略,如此如此,伺機行動,將來發(fā)展當不可限量。”
吳蓮炬的“如此如此”,包括了外擁中央,內(nèi)固實力等多條謀略,幾乎就相當于三國時諸葛亮提供給劉備的“隆中對”。
劉存厚不是劉玄德,可他也有像皇叔那樣稱雄巴蜀的念頭,當下聽得興奮不已,用手撫著吳蓮炬的肩膀連聲說:“老兄高論,實獲我心。”
無論是演義還是史實,劉備都是一個極有心計的人,在這方面,劉存厚頗有相似之處。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叫做“一個龍門子養(yǎng)不活一個討口子”。這是四川話,“討口子”是指叫化子。意思大致是說,即便是叫化子,也不能只朝著一家富戶要飯,得逛千家門,吃千家飯。
與之相應,劉存厚還有一句妙語:“下棋要多走閑著”,也就是得廣結(jié)人脈。在劉存厚的人脈資源庫中,陸士六期的同學全部在列,撿出其中有名的,就有唐繼堯、李烈鈞、閻錫山等人。此外,還包括前上司胡景伊,雖然不在四川,但劉存厚并沒有斷絕過與他的通訊聯(lián)系。這就是劉存厚的處世哲學,或者叫做多面外交。
胡景伊身掛閑職,還能蒙過去的老部下這么看得起,自然會盡力替劉存厚說話,可惜人微言輕,始終起不到什么明顯效果。
不過劉存厚還有重磅棋子沒有使用。他要派一個人,以駐京代表的名義前去北京,并通過這個棋子進行活動,以完成“隆中對”中最重要也最關(guān)鍵的一條:“外擁中央”。
既然是孔明那樣的人物,就得享受孔明那樣的待遇,劉存厚聘吳蓮炬為軍部高等顧問,每月贈輿馬費千元,并撥付活動費兩萬。
吳蓮炬在成都停留了五天,五天后即行北上。劉存厚也真跟劉備待諸葛亮那樣,恭恭敬敬地送到郊外,然后才握手告別——如果說古今有什么區(qū)分,大概也就只有將鞠躬改成握手了。
重磅棋子
吳蓮炬走后,劉存厚便一條條落實“隆中對”中的方略。
吳蓮炬說要多方宣傳,劉存厚就創(chuàng)辦了一份報紙,叫作《四川新聞》,作為自己的喉舌。此外,他還撥出一筆專用經(jīng)費,讓人給京津滬渝的大報按月送去津貼。這些錢他并不白給,別人的好處能拿,地方軍頭的好處是能隨便拿的嗎,以后你敢再說他一句壞話試試?
如何內(nèi)固實力?宣傳很重要,延攬“賢豪”也不可少。
劉存厚依計從四川朝野招攬了一大群人,分別聘為顧問或參議,并每月給以高薪。這些人或者給劉存厚出謀劃策,或者幫他在四川議會中進行鼓吹。
當時四川的黨派中,除了國民黨外,還有共和黨和進步黨。劉存厚本身屬于共和黨,所招攬的政客也以共和黨這個圈子為主,但他并不拒絕進步黨的加入。
四川進步黨人中,以張瀾為風頭最勁。因為盛傳羅佩金與劉存厚有隙,張瀾特地從川北趕到成都,表面上是調(diào)停羅劉矛盾,實際也是為了預測一下風向,看看羅佩金對他的態(tài)度。
大家都讀古書,那里面,謀士們?yōu)橥端^“明主”,可不就要這樣察顏觀色?
張瀾在川中是一個忽視不得的人物,可是他偏偏就被羅佩金給忽視了,而且是嚴重忽視。
羅佩金言談舉止都驕橫不可一世,以為張瀾不過一普通政客,對其不屑一顧,哪有一絲一毫禮賢下士的味道。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張瀾在羅佩金這里碰了壁,便轉(zhuǎn)身去找劉存厚。劉存厚將張瀾奉為上賓,一如對待吳蓮炬。
張瀾不同于吳蓮炬,吳蓮炬僅靠一張嘴和一個頭腦,張瀾情況特殊,非一般客卿可比。劉存厚當著張瀾的面許諾,在驅(qū)逐滇黔客軍后,除他自掌軍政外,一定會將民政一職委于張瀾。
在此情況下,張瀾決定“擇主而事”,幫助劉存厚擊敗羅佩金。
如果你對三國演義足夠熟悉,完全可從中找到類似橋段:張松原來想把西川獻給曹操,可孟德公不鳥他,劉備倒是把張松當個人物,于是張松便把西蜀地圖獻給了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