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確定這些道理的對和錯，但它們無一不證明了我的青春歲月正無可救藥地逝去。一個年紀在而立和不惑之間徘徊的男人，他的迷惑還很多，激情時刻來之不易。愛也來之不易，可一旦愛上，就會炙熱而持久。你也許會覺得這種說法很矯情，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但在意的程度卻越來越深，所以綜合起來說，他的在意變多了。他特別怕看到傷害，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會選擇開車。他的首選是步行，騎自行車次之，坐車次之。
在山腳下，一個頭發(fā)斑白的老頭，推著一輛行李車從我身邊拐過。對不起，我說錯了，應該是行李車拽著老頭從我身邊拐過。他好像沒有足夠的力氣駕馭行李車，所以身體前傾，腳步急促，歪歪扭扭地跟著行李車一路小跑。他嘴里嘟囔著：嘿，這車真不好推。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手里抱著小孩。我猜，這是一家三口，老頭是小孩的爺爺。果不其然，小孩扭過身來，看到老頭滑稽的姿態(tài)，笑得合不攏嘴，邊笑邊喊：爺爺，爺爺，你好像剛才看到的那只猴子。老頭一直沖孫子憨笑，那笑容里，充滿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而立的我，見到此情此景，眼眶里忽然溢滿了淚水。我的小侄女已經(jīng)跑遠了，母親在身后不緊不慢地走著。我跨過三十歲門檻的那年春節(jié)，她對我說，去爬爬山吧，三十歲是座山，你得把它翻過去。
我很喜歡寫字，有事沒事的時候，我都要寫上一會兒。由于很多個說不清楚的原因，我沒能當上一個書法家，我覺得遺憾極了。但我一直沒有放棄當書法家的理想，我打算，等以后日子能夠安頓下來，有了富裕的時光，我要在寫字上多花些時光。
我很喜歡讀書和寫字的生活，真是喜歡極了，但這樣的生活很奢侈，可以說是一種高級享受，憑什么不勞動就享受呢？我回憶起大學的時光了，哎呀，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過讀書和寫字的生活。很多人說讀書苦，更是懶得寫一個字，他們錯過的是怎樣一段美好時光��！
在我就讀的那個校區(qū)，有一座廢棄的老教學樓，大門整天緊鎖著，透過窗戶望進去，里面陰森森的，所以大家都用“鬼樓”稱呼之。我卻發(fā)現(xiàn)了鬼樓的妙用。你只要小費一點功夫，從窗戶里爬進去，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教室里安靜、空闊，不正是讀書寫字的好地方嗎？我第一次偷爬進鬼樓就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后來我把被子、臉盆、毛巾、牙刷、杯子、水瓶……都一件件帶進了鬼樓，正式在鬼樓“安家落戶”。我在鬼樓過得逍遙極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這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日子嗎？我不喜歡熬夜，天一黑就想鉆進被窩，尤其是冬天，躲在被窩里聽著風擦過窗戶時發(fā)出的聲音，偶爾睜開眼睛，看一看窗外黝黑的樹影。落雪的時候，雪輕叩著窗玻璃，世界安詳極了，都能聽到時光流逝的聲音了。
我純粹的讀書和寫字生涯在大四那年宣告結(jié)束。因為我謀了份差事，開始養(yǎng)活自己。為了過上離群索居的生活，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校外找到一個窩：三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還帶個院子。房東說：都歸你了。我四處瞅瞅，發(fā)現(xiàn)窗臺上粘滿了斑斑點點的鳥屎。我當時二話沒說就跟房東定下來了。后來我才一點一點體會到當初的決定有多明智。大家都習慣用鳥不拉屎來形容一個地方有多破，實際上，鳥屎越多的地方才越破。鳥怕人，鳥屎越多的地方人就越少，人越少的地方就越安靜。這完全符合我的初衷。更讓我心動的是，屋前有一大片荒地，荒地上長滿蒿草和刺藤，有一種荒郊野外的感覺。
我在這個窩里生活了將近兩年時間，起初就我一個人。為了排遣寂寞，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兒。但也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就只剩讀書和寫字了。我那時候特別喜歡抄對聯(lián)，有一本《古今對聯(lián)集錦》，薄薄的一小冊，被我反復抄寫了好幾遍。后來有一對學生情侶找到我，要租房子，我就轉(zhuǎn)租給他們。他們天天晚上出去通宵上網(wǎng)，白天回來睡覺。他們走的時候沒跟我打招呼，拖欠的兩個月房租一直沒交。再后來陸陸續(xù)續(xù)住過幾個同學，但是沒有一個人超過三個月。大家都像無根的浮萍，漂泊不定，我倒是守著破窩迎來送往，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讓我留守下來了。
時間走到了2008年。大家都知道，這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多。但很少有人知道我和千千萬萬的漂泊者一樣，被雪困在了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冬天很冷，我要頂著刺骨的寒風去上班。路上結(jié)了堅硬的冰，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我坐在辦公室，拼命跺腳，但怎么也暖和不起來。晚上躺在被窩里，蜷縮成一團。風把窗戶吹得直哆嗦。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幻想著自己擁有一座城池，站在城頭，腳下是一望無垠的繁花盛草。我的城池空空如也，我所過的生活也空洞無聊極了，只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沿著古老而破敗的城墻根走一走，默不作聲地看一看。每天晚上我都是在這么稀里糊涂的幻想中睡著的。
馬上就要過年了，我放假了。一下子有了大把的時光，突然覺得寂寞極了。除夕那天，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市區(qū)公園，公園里一個人也沒有，樹木都脫光了衣裳，用瑟縮的姿勢站在空曠的雪地里。我佝僂著身子，脖子使勁往衣領(lǐng)里縮，但還是覺得突兀。干冷的風吹皺了腳下的湖水，我看見湖水里的自己搖曳著，變得灰暗而模糊。我想抱一抱他。
我想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缺點多多的女人，她性情無常，會說臟話。她說，娘的。她說，下輩子做條狗。她不注意鍛煉，身體呈現(xiàn)嬰兒胖，她的腰上長有一圈小輪胎。她信誓旦旦地說，我要減肥。她又自暴自棄地說，胖死拉倒。
她每天吃巧樂滋。生氣的時候雙手抱在胸前，她把她的壞心情傳染給很多無辜的人。她走路的時候辮子一翹一翹。她經(jīng)常不給我好臉色看。有時候很不屑。我和她說話，她側(cè)臉以對。她的皮膚又白又嫩（請允許我這么形容好不好，我實在找不出更文雅但貼切的詞語），手指如蔥，但腳上有幾個凍瘡留下的印痕。她的牙齒不夠潔白，當初就是因為這個瑕疵，我才有勇氣接近她。
我想，這樣的女人我是罩不住的。我生性內(nèi)斂，缺乏激情，沒勇氣沒耐心沒毅力。真是糟糕透了。但是，我沒辦法不愛這樣一個女人，我要愛她直到她離我而去為止。從這一點上，我承認愛是毒藥。
我是個控制欲極強的家伙，將做企業(yè)的那一套“管控”體系移植到生活中來了（這恐怕是職業(yè)的緣故吧）。我希望日子能過得如行云流水般從容不迫，事業(yè)、愛情、生活，一切都和諧地運轉(zhuǎn)，不亂方寸。我以為人活于世，當以事業(yè)為重，事業(yè)做好了，也就是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進一步可以談情說愛，可以追求生活情趣，這才是正確的順序。但是，我的愛人她并不是“物質(zhì)第一”的馬克思主義者，她的青春太熱烈，像煙花一樣燃放，不忌后果、不想未來。這樣的青春往往是浮躁的青春，是沒有方向的青春，是空洞的青春。所以，你應該知道了她壞脾氣的來源。我們大部分的沖突也來源于此。我可以容納她所有的缺點，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把大塊大塊的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吃喝玩樂上（我認為無意義的）。
有時想想，生活本身就是意義。誰說吃喝玩樂不是生活有意義的部分呢？我們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一次發(fā)呆，一次踱步，一個嘆息，一次綿長的懶覺，一次醉酒，一次失眠，一次吵架，一次追悔，一次傷害，一次墮落，等等，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們是中性的，本身不具有價值判斷。我們應當誠實而認真地對待生活中每一件瑣碎的事情，但是我們能做到嗎？
我愛的女人說，生活是簡單的童話，兩個簡單的人，幾句簡單的話，一種簡單的情感，外面下著簡單的雨，樹葉發(fā)出簡單的響聲，在一間簡單的屋里，上演一場簡單的戲劇，有時也會有簡單的擁抱，偶爾也聽到簡單的呻吟。我知道，女人的話抄襲的是80后詩人阿斐的詩。女人散漫地掛在椅背上，她的拖鞋就要掉下來了。真要命，她愛上了我書柜里的詩，讀得不認真，但能不經(jīng)意地冒出幾句。我認識幾位女詩人，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她們，她們通常有的共性是：在自我的世界中將自己無限放大，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又將自己無限縮小，所以她們很難看清楚自己和這個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我希望我的愛人不要染上這樣的毛�。ㄒ苍S這不是毛�。�，要不然我就更難與她共處了。
我倒是覺得，生活是一次無背景的抒情。何謂“無背景”？曰：無準備無目的無主題即無背景。生活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是情到深處由內(nèi)而發(fā)，是萬事隨緣。我愿意將生活比作一次無目的地的旅行，一路尋訪，任意東西，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喜憂參半，五味俱全，這才是生活的味道。
就像在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和我的愛人去郊外游玩，云淡風輕，泛濫的綠色在腳下流淌。親愛的，不要笑我多情的腳步矯揉造作，那是我的抒情啊。
我很懷念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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