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位置：圖書頻道 > 綜合其他 > 尋找的悲歌：劉再復(fù)感悟集 > 第 2 章第一部分

第4節(jié) 初尋與懺悔: 　　1

　　

　　我喜歡我的孩提時(shí)代，喜歡那個(gè)尋天追地的本

　　

　　真時(shí)代。

　　

　　那是夢的時(shí)代。那是在夢中尋找的時(shí)代──帶

　　

　　著夢的彩翼，我尋遍一切虛幻與實(shí)有的世界。

　　

　　遨游，千百次在安徒生與普希金的王國里遨

　　

　　游。擺滿各種銅馬與金象的童話小屋是我的宮殿。

　　

　　無邊無際的森林，是我夢幻的故鄉(xiāng)。勇猛的獅虎和

　　

　　溫順的小鹿，都是我的伙伴。

　　

　　戴著牧童的草帽，懷著小金魚的心靈，坐著會

　　

　　高飛的阿拉伯地毯，在藍(lán)天白云間快樂地翱翔。

　　

　　尋找的悲歌19

　　

　　童年時(shí)代的尋找，多么自由多么浪漫的尋找。

　　

　　貧窮與饑餓困不死的尋找；

　　

　　分不清人與獸、鬼和神的尋找；

　　

　　不知道哪兒是雷池與懸崖的尋找；

　　

　　不知道哪兒是上帝的禁區(qū)與奴才的禁區(qū)的尋

　　

　　找；

　　

　　不知道身邊哪些是熱的紅眼、哪些是冷的白眼

　　

　　的尋找；

　　

　　不知道找到了心愛的白雪公主之后該怎么辦的

　　

　　尋找；

　　

　　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有多么精彩又

　　

　　有多么邪惡的尋找；

　　

　　不知道月有多遠(yuǎn)、星有多遠(yuǎn)，人生的路途有多

　　

　　遠(yuǎn)的尋找；

　　

　　只管張開羽毛未豐的翅膀，只管在曠野荒漠、

　　

　　雪山草原上迅跑，顧不得路旁有蛇的蜿蜒，獸的等

　　

　　待，人的嘲諷，鬼的咆哮。

　　

　　20典藏劉再復(fù)

　　

　　呵，童年，魂縈夢繞的童年，那么短暫，那么

　　

　　久長。四十年過去了，還讓我這么思念，這么動情

　　

　　地懷想。

　　

　　2

　　

　　走過許多路了，還是丟不掉童年時(shí)代的那顆

　　

　　心。

　　

　　固執(zhí)地尋找著，帶著孩子的心靈去尋找。孩子

　　

　　的心靈是詩人的心靈。

　　

　　孩子和詩人本有癡呆的天性，一往情深，不

　　

　　知道怎么回頭。被危崖絕壁碰得滿身血污，眼里也

　　

　　涌著血流，但還是踽踽獨(dú)行與強(qiáng)行，不知道怎么回

　　

　　頭。

　　

　　風(fēng)塵逆旅，疲憊的心靈已留下許多傷痕，但還

　　

　　要高高地舉起受傷的心，去作不屈的追尋。

　　

　　赤裸著胳膊，赤裸著靈魂，赤裸著肝膽，赤裸

　　

　　尋找的悲歌21

　　

　　著愛恨。

　　

　　亂石橫飛，毒箭來襲，還是赤裸著。

　　

　　赤膊上陣，是因?yàn)樘刨嚧蟮啬赣H，信賴母親

　　

　　那無私的情愛和無邊的甲胄。

　　

　　孩童時(shí)的彩夢至今還常常在心頭重演，天真

　　

　　地相信，天真地仰賴，天真地愛著地上的兄弟和姐

　　

　　妹。

　　

　　靈魂中過子彈，但未曾復(fù)仇；心頭灌滿屈辱，

　　

　　但不會絕望。

　　

　　山野里布滿森林的尸骨，受傷的靈魂還要在尸

　　

　　骨的隙縫里，長成綠樹。每一片綠葉，都要尋找春

　　

　　心與春魂，讓黃與綠、生與死、繁華與蕭索，在血

　　

　　脈里不倦地輪回。

　　

　　3

　　

　　悔恨，悔恨那些斷了尋找的時(shí)日。

　　

　　22典藏劉再復(fù)

　　

　　消耗了，如火如荼的年華，如錦如繡的青春。

　　

　　丟失了，歲月的一江春流水，生命的一片綠土

　　

　　地。

　　

　　那是多么荒謬的歲月。剽悍的劫難，差些扭斷

　　

　　了神經(jīng)；幼稚的驚慌，差些窒息了靈魂。肝膽變得

　　

　　那么脆弱，良知變得像小媳婦，全都猥瑣地蜷縮在

　　

　　時(shí)代的墻角，抬不起頭。

　　

　　帶著小生產(chǎn)者的驚魂到處逃竄。驚魂撒滿山林

　　

　　與田野，但沒有收獲。悲壯的口號里裹著膽怯的心

　　

　　靈，激昂的歌唱中顫動著不知所措的迷惘。呵，荒

　　

　　誕的年月，荒誕的青春，荒誕的眼睛和體魄。

　　

　　4

　　

　　暈眩，理性暈眩，生命暈眩。男男女女，瘋癲

　　

　　了十年，麻木了十年。誰都說自己在紅海洋里找到

　　

　　一葉靈魂的歸舟。

　　

　　而我，過早凍僵的頭腦，也說找到黃金的小

　　

　　尋找的悲歌23

　　

　　屋。在那里可以獨(dú)自陶醉，獨(dú)自滿足──

　　

　　不必再辛苦輾轉(zhuǎn)了，真理的絕頂就在手中；不

　　

　　必再辛苦浪跡了，思想的險(xiǎn)峰就在眼前，古老的歌

　　

　　戲里已經(jīng)有了典范；不必再尋覓了，完美的英雄就

　　

　　在耳邊縱情高歌，紅燈已把一切迷途照亮。

　　

　　沉睡吧，作馴服的綿羊，一切都很圓滿；

　　

　　跳躍吧，作激烈的野獸，咆哮就是生活。

　　

　　這里就是美麗的彼岸，還要尋找嗎？不，尋找

　　

　　就是罪過，尋找就是對英雄和救星的褻瀆。

　　

　　5

　　

　　年輕的生命季節(jié)不會再回來了，像小溪一樣明

　　

　　澈的眼睛和像小牛一樣強(qiáng)健的體魄不會再回來了。

　　

　　該思索，該思索過去，該思索時(shí)代，也該思索

　　

　　自我。

　　

　　不能嚴(yán)正地審判自己，哪有資格審判時(shí)代呢？

　　

　　24典藏劉再復(fù)

　　

　　自己曾經(jīng)多么無知，多么丑陋。

　　

　　揮灑了那么多廉價(jià)的眼淚，那么多廉價(jià)的熱

　　

　　情，那么多廉價(jià)的愛與仇。

　　

　　空洞的呼喊震動了山谷，但未曾在青春的小路

　　

　　上，留下一朵像山花那樣美麗的腳�。�

　　

　　對著高高的群山，表白過一萬個(gè)“無所畏

　　

　　懼”，但未曾在一個(gè)崎嶇的斜坡上，嘗試過青春的

　　

　　果敢。

　　

　　說是聰明，為什么踐踏了那么多難返的風(fēng)華、

　　

　　難再的光陰；

　　

　　說是純正，為什么寬恕了那么多虛偽與圓滑，

　　

　　無聊與無恥；

　　

　　說是剛強(qiáng)，為什么學(xué)會膽怯的茍安和狡黠的

　　

　　敷衍，陰盛陽衰，腸胃里滑動著那么多的脂粉與世

　　

　　故。

　　

　　尋找的悲歌25

　　

　　為什么那么無知？為什么不懂得駕馭自己的靈

　　

　　魂？為什么在喧囂不止的日子里，不會悄悄地尋找

　　

　　與跋涉──沒有腳步聲，連看守的魔鬼也以為你在

　　

　　沉睡。強(qiáng)大的生命，即使在大雪覆蓋的嚴(yán)冬，也可

　　

　　以點(diǎn)亮自己的篝火。人生多么有限，尋找不僅該在

　　

　　太平昌盛的日子，也該在人世荒唐的時(shí)辰。

　　

　　6

　　

　　在荒唐的歲月里，我也曾為人生的虛空感到恐

　　

　　懼，曾為思想的蒼白感到驚慌。

　　

　　然而，追求的萌芽剛從心靈的凍土中抽出，我

　　

　　就被拋落到遙遠(yuǎn)的地方．那是炎熱的中原，淮河濁

　　

　　浪洗劫過的村莊。

　　

　　虔誠地充當(dāng)一頭黃牛，吃著野草，拖著犁耙，

　　

　　絕無奢侈的心愿。只是，猛然間想起：我是別一種

　　

　　黃牛，我本是屬于別一片土地，那一片拋荒多年的

　　

　　地上，我該耕耘，該尋找些什么。

　　

　　26典藏劉再復(fù)

　　

　　然而，我的卑微的心愿被宣布為廣闊大道上的

　　

　　異端。

　　

　　精神土地的耕耘被宣布為非法。

　　

　　文化原野上的尋找被全線凍結(jié)。

　　

　　我意識到罪惡，并把卑微的心愿送進(jìn)了地獄。

　　

　　于是，我又麻木了覺醒的神經(jīng)，荒疏了思維的小

　　

　　徑。

　　

　　7

　　

　　我開始另一種無望的尋找。

　　

　　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過剩的精力使我難以入

　　

　　眠。我坐在小河旁，四腳蛇就在身邊流竄。月光慘

　　

　　慘。

　　

　　我尋找著水上的萍蹤，草間的疏影，還尋找著

　　

　　鱔魚的洞穴，青蛙的小屋。我羨慕自由的萍蹤，自

　　

　　由的疏影，自由的洞穴，自由的小屋。

　　

　　難忘的是那一個(gè)凄涼的夜晚，我竟偷偷地去

　　

　　尋找的悲歌27

　　

　　尋找村邊一座剛剛被盜的墳?zāi)�。那里埋著和我同�?/div>
　　

　　的“戰(zhàn)士”，自殺身亡的新魂。為了剝奪他身上可

　　

　　憐的衣裳，他死后的第一個(gè)晚上就遇上偷竊。我按

　　

　　捺不住半是悲哀半是獵奇的心思，竟找到那一塊被

　　

　　洗劫過的墓地，那里有比死者還要貧窮的盜賊的足

　　

　　跡，還有重新被泥土覆蓋著的尸體。那是一片可怕

　　

　　的寂滅。然而，不見這寂滅，我便安頓不了自己受

　　

　　驚的靈魂。

　　

　　尋找，有時(shí)竟是這樣凄楚。算了吧，什么尋

　　

　　找，什么追求，還是繼續(xù)麻木，繼續(xù)無思無想地滾

　　

　　一身泥土。

　　

　　8

　　

　　暈眩的年月結(jié)束了�？膳碌募艤缃Y(jié)束了。

　　

　　監(jiān)督夢境的崗哨拆除了，我又撿起彩色的夢。

　　

　　然而，我自焚自己的夢，自焚自己的靈魂。

　　

　　胸脯被篝火拷問著，夢與靈魂在火中冶煉。我

　　

　　28典藏劉再復(fù)

　　

　　聽見夢的悲歌，我聽見靈魂的悲歌。

　　

　　夢與靈魂，像憂思的紅燭，一邊燃燒，一邊流

　　

　　淚，然后化作煙埃，化作飄散的記憶。

　　

　　癡呆的夢幻在顫動，卑微的思想與怯懦的期望

　　

　　在顫動。不顧燒灼的痛楚，紫花似的火焰，剝開靈

　　

　　魂中一切最深的隱秘。我聽到夢的尖叫，靈魂的尖

　　

　　叫。

　　

　　9

　　

　　開始悄悄地煮自己的心。

　　

　　放下很多很多的鹽，放下很多很多的苦汁。

　　

　　心在沸騰的熱水里怦然跳動。翻滾，掙扎，裂

　　

　　變，唱著悲歌。

　　

　　嚴(yán)酷的洗禮。莊重的涅槃�？嘈恋母鎰e。雄偉

　　

　　的再生。

　　

　　煮過的心，像超越死亡的鷹鷲，又去尋找陡峭

　　

　　的山嶺。

　　

　　尋找的悲歌29

　　

　　煮過的心，像超越盛宴的金杯，不再作豪華的

　　

　　點(diǎn)綴。它，裝滿我的譴責(zé)，我的懺悔，我的責(zé)任。

　　

　　10

　　

　　煮過的心，展開了新的尋求。

　　

　　去尋找在劫波中失落的一切，失落的真，失落

　　

　　的善，失落的美，失落的正直與憨厚。

　　

　　在彌漫四野的煙波中，美好的一切曾經(jīng)悄然離

　　

　　我遠(yuǎn)去。我不認(rèn)識自己。

　　

　　遠(yuǎn)去了，母親的乳汁潤澤過的潔白的心事；

　　

　　遠(yuǎn)去了，故鄉(xiāng)的溪水刷洗過的質(zhì)樸的眼睛；

　　

　　遠(yuǎn)去了，脊梁上的山脈，血流里的天真；

　　

　　遠(yuǎn)去了，捧著露珠的手，帶著青春溫?zé)岬氖郑?/div>
　　

　　遠(yuǎn)去了，理想的紀(jì)念冊，閱讀的筆記本，校園

　　

　　的照相簿；

　　

　　遠(yuǎn)去了，夾在歲月里的赤誠的紅葉，留在雪地

　　

　　30典藏劉再復(fù)

　　

　　上的踏實(shí)的腳印，鎖在心坎里的刻骨的相思；

　　

　　遠(yuǎn)去了，書生的尊嚴(yán)與文雅，歌者的純真與激

　　

　　情，農(nóng)家子的勤勞與厚重；

　　

　　遠(yuǎn)去了，屈原的五月舟，荷馬的七弦琴，莎士

　　

　　比亞的苔絲德蒙娜。

　　

　　遠(yuǎn)去了，一切都悄然離我遠(yuǎn)去。不敢憂傷，

　　

　　不敢同情，不敢悲憤。生命原野上一派沙漠般的干

　　

　　旱，因?yàn)闈櫇伸`魂的雨水已經(jīng)枯竭。桑麻之思，故

　　

　　園之戀，蒼生之苦，全投以一副失去溫情的冰霜似

　　

　　的眼光。

　　

　　煮過的心，唱著悲歌，去尋覓失落的一切，去

　　

　　呼喚遠(yuǎn)去的一切。回來吧，回來吧，煮過的心像啼

　　

　　血的杜鵑，像呼告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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