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故鄉(xiāng)之后，我又在尋找故鄉(xiāng)。
尋找的不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而是情感意義上
的故鄉(xiāng)。地理上的故鄉(xiāng)一打開地圖就能找到，而尋找
情感上的故鄉(xiāng)，卻行程無邊，道路漫漫。
2
開始時用世俗的眼睛尋找，并找到我的第一個故
鄉(xiāng)，這就是溫暖而布滿芬芳的母腹。我在母親的腹中
吮吸了原始的生命激情，然后長出雙翼，飛向人間。
第一個起點就規(guī)定了故鄉(xiāng)的意義。故鄉(xiāng)，就是愛，就
〉〉〉〉〉〉
80典藏劉再復
是那個用愛緊緊包圍著我而我也用愛緊緊地擁抱著它的
地方。
3
第二個故鄉(xiāng)是父親的肩膀和身軀。當我在母親乳
汁的灌溉下生長出可以蹣跚走路的雙腳時，就以微笑選
擇了另一片土地。我的父親匍匐在地，讓我爬到他的背
上，像溫和的老牛任我驅(qū)馳。母親說，她第一次聽到我
的震撼肺腑的笑聲，就在這一時刻。我太高興了，指令
充當牛馬的父親站立起來，然后讓他把我舉上肩膀，我
在高高的父親的肩上第一次把眼光放得很遠，看到天穹
的寥廓和大地的浩茫。父親的脊背與肩膀成了我的盤石
般的第一記憶。以后想到祖國，就想到父親的肩膀和脊
梁，那個愿意讓兒女當作牛馬、為兒女負載著全部歡樂
與渴望的就是祖國，具有永恒慈父意義的就是祖國。
祖國，是我的最可靠的父親的肩膀。
漂泊81
4
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說：“人生最深刻的追
尋，是對父親的追尋，這不僅是一個血緣關(guān)系上的父
親，而且是一個力量和智慧的化身，一個外在的、超
越了他的饑渴的可以將他生活的力量和信念統(tǒng)一起來
的形象。”慈愛的象征，人生長河的源頭，把你高高
托起的力量與信念，這才是父親。人類從埃斯庫羅斯
的《俄狄浦斯王》開始，就展開了對父親的尋找，命
運之謎永遠連接著那一個首先把你拋到人生大海中的
生命之父。
我在年幼的時代就失去父親，連父親的照片都沒
有。因此，從少年時代開始就一直把祖國當作父親。
進入青年時代，我又從魯迅的“俯首甘為孺子牛”詩
句中得到關(guān)于祖國的意義，知道祖國充當兒女的牛
馬，用自己廣闊的肩膀為兒女鋪設(shè)人生的黎明之路是
不會感到羞恥的，人類的慈愛之心永遠和太陽一樣光
榮。我固執(zhí)地把祖國的概念和牛馬的概念連在一起，
并喜歡毫不顧忌地指責祖國的錯誤。因此當我發(fā)現(xiàn)那
82典藏劉再復
些以祖國的名義把自己的孩子當作牛馬，把優(yōu)秀的兒女
送進牛棚，用韁繩和皮鞭對準敢于直言的兄弟時，我大
聲抗議：皮鞭、鐐銬、牛棚不是我的祖國，我的祖國是
仁慈的父親，是那些把孩子擁抱在懷里和把孩子舉得高
高的父親。
5
生身父親過早就去世了，母親也已經(jīng)蒼老，然而，
我永遠感激他們。他們是教會我故鄉(xiāng)意義的第一雙老
師。是他們告訴我：故鄉(xiāng)就在一切和平的、溫柔的身軀
里，就在一切你愛他、他也愛你的心靈里。為你枯萎的
母親的白發(fā)，讓你枕著頭顱的妻子的懷抱，把你雙唇上
的苦味化作甜蜜的女兒的臉額，使你在傾斜的山坡上行
走感到安全的兄弟的手臂，替你洗掉一切傷痕的朋友的
目光，容你終身在心頭繚繞的愛的歌聲，就是你的故
鄉(xiāng)。祖國也不神秘，祖國就是愛的故土和陽光的故土，
當潮乎乎的黑暗包圍著你的時候，突然一束陽光照明
漂泊83
海岸，那陽光，那海岸，就是你的父母之邦。祖國永
遠承擔著父親的意義和太陽的意義，那些失去父親意
義的祖國不是祖國。當那些被稱作祖國的地方失去父
親和太陽的意義時，我們就要從書本里、大自然里和
人類各種偉大心靈里感受陽光。那些把陽光照耀到你
的心內(nèi)重新為你點燃一朵朵生命火焰的，正是你的祖
國。你的祖國就在你心愛的書頁里，就在你跋涉沙漠
而充滿饑渴時迎接你的綠洲里，就在世界被丑惡所扼
制時卻為你展示繽紛五彩的藝術(shù)畫廊里。
在遠游的歲月中，父親的靈魂一直在提示我：
勇敢地展開你的生命，人類文化的偉大肩膀永遠不會
崩潰，他們像落基山、像阿爾卑斯山、像珠穆朗瑪峰
一樣堅實可靠。中國與世界的杰出兒女都是站在這一
偉大肩膀上的巨人。不要忘記這一肩膀，不要忘記這
一偉大的故鄉(xiāng)。你所以會感到無依無助，你所以會為
失去故土而驚慌失措，就因為你遠離了這一偉大的肩
膀。
84典藏劉再復
父親的提示使我年青。使我像兒時一樣，總是張開
好奇的眼睛尋找提供生命滾爬的原野與鄉(xiāng)野，從這一座
森林走向那一座森林；又總是敞開靈魂的窗戶，在書頁
里吸收乳汁與星光，從這一個天才的山脈走向那一個天
才的山脈。
6
我的確驚慌失措過。那一年夏季，當我在芝加哥
大學校園散步的時候，常常迷路。因為主宰著我雙腳的
常常是歸家的目光。然而，正是在密茨根湖畔，西北大
學出版社發(fā)行的波蘭詩人維托德•貢布羅維茲的日記走
進我的生活。這位詩人提醒我，你不妨在你自己身上尋
找你的祖國與故鄉(xiāng)，不要忘記世世代代被時間的激流所
選擇的最迷人的詩篇就積淀在你的身上。祖國早就化作
你人性的顆粒，并流淌在你的筆下。最美麗的字眼已被
盤踞在故土的政客所撕碎，祖國和故鄉(xiāng)只能躲藏在人性
的角落里呻吟，不要忘記這個角落就在你身上。1953年
漂泊85
新年前夕，當波蘭的流亡藝術(shù)家們在一個聚餐會上為失
去家園和祖國而長吁短嘆的時候，他對這些漂流者說：
“節(jié)日臨近，你們喜歡用淚水來澆灌記憶的花圃，你們
喜歡用嘆息來緬懷失去的故土。別這么愚蠢或脆弱了，
學會如何擔起自己命運的重負吧。別再令人作嘔地哀挽
那業(yè)已失去的格魯齊克、皮奧特克沃或比爾戈拉的美
麗。要知道你的故土既不是格魯齊克，也不是斯捷涅維
茲，甚至連波蘭本身也不是。打起精神面色羞紅地想想
看你的祖國就是你自己！……人除了住在他自己之中，
他還曾居住過別的什么地方？即使你身處阿根廷或是加
拿大，那你也是在你的家中，因為故土不是地圖上的一
個點，它是人活著的本質(zhì)。”
貢布羅維茲掃掉了我心中的迷惘，點亮了我尋找故
鄉(xiāng)的眼睛。原來，祖國與故鄉(xiāng)就是自己的生命之核。和
永遠像太陽一樣發(fā)射七彩光波的生命之核就在胸脯的深
處。當宮廷御苑把自己打扮成祖國的時候，當日落時分
大群的蚊子以故鄉(xiāng)的名義吮吸你的熱血的時候，你竟然
86典藏劉再復
糊里糊涂地遺忘你的生命之核，忘記祖國的全部溫馨就
在你汩汩流動的血脈里，難怪你會喪魂失魄。
7
還有一個偉大作家，始終叩問著存在意義的薛弗西
斯神話的創(chuàng)造者加繆，也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靈魂。
我在華盛頓公園荒疏的草地上讀著他的《鼠疫》。
我被他所描述的瘟疫嚇壞了，然而大瘟疫才使我明白：
當你謳歌你的土地時，你要記住，這是因為這片土地不
僅誕生了你而且肯定你的存在，正像你的母親和父親誕
生了你而且時時用生命肯定和保衛(wèi)你的存在，你才擁有
愛的理由。而當瘟疫在地上洶涌時，鼠難就要吞沒你的
靈魂，你則必須離開這一片土地，不要因此喪魂失魄。
加繆擲地有聲地呼喊：“告訴那些喪魂失魄的人們，應
當去尋找真正的故鄉(xiāng)。”真正的故鄉(xiāng)是在這座窒息的城
市的墻外，在山岡上那些散發(fā)著馥郁空氣的荊棘叢里，
在大海里，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愛情之中。
加繆知道只有那些肯定你存在意義的地方，那些給
漂泊87
你的生命以陽光以溫暖以自由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
鄉(xiāng)。而那些帶著滿身病菌的老鼠，它們不僅要毀滅城
市而且要毀滅創(chuàng)造城市的生命，它們有什么權(quán)利以故
鄉(xiāng)的名義命令活生生的生命去作死亡的祭品？
8
感謝貢布羅維茲，感謝加繆，也感謝恒久地矗
立在我心中的曹雪芹，在我背著《紅樓夢》浪跡天涯
的歲月里，是他時時在提醒我別再“反認他鄉(xiāng)是故
鄉(xiāng)”。你的故鄉(xiāng)不在你現(xiàn)實的地上，不在你此生此世
暫時的居所里。你被歷史拋入人間，只是瞬息。你只
是匆忙的過客。你的故鄉(xiāng)在遙遠的深處，你的歸宿也
在遙遠的深處。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你的文字
在度過綿綿時光之后最終會落入哪個心靈─你終極
的家園？曹雪芹認定故鄉(xiāng)沒有時間的邊界也沒有空間
的邊界。哪里能讓你的愛得到灌溉與棲息，哪里才是
你的故鄉(xiāng)。
賈寶玉的故鄉(xiāng)不是門口蹲著兩只石獅子的父母府
88典藏劉再復
第，不是雕花刻玉的大觀園，而是洋溢著眼淚的林黛
玉的心靈。只有那個蓄滿著愛的地方才是故鄉(xiāng)，只有
那個在你靈魂干旱的時候給你泉水和露珠的地方才是
故鄉(xiāng)。當賈寶玉和林黛玉第一次見面時，賈寶玉就
說，我們見過。真的，在遙遠的時間與空間點上，在
原始的故鄉(xiāng)中他們就相愛過。賈寶玉，赤瑕宮神瑛侍
者，曾經(jīng)澆灌過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那一棵后來變成林
黛玉的絳珠仙草。他們的故土在西方的靈河岸邊，最
初賦予林黛玉愛的甘露的是林黛玉的情感故鄉(xiāng)，也只
有林黛玉才是賈寶玉愛的搖籃。林黛玉死了之后，賈
寶玉便喪魂失魄。因為他丟失的是一個被愛積淀了千
秋萬載的家園。賈寶玉出家了。他一定要走出家門，
重新尋找他情感的故鄉(xiāng)。是回到青埂峰下、靈河岸
邊？還是另一個更縹緲的世界？他到哪里去，永遠是
個很美的謎�！都t樓夢》之美，就在于它無始無終，
無邊無際，無真無假，無善無惡。它對故鄉(xiāng)的定義拂
去我濃烈的鄉(xiāng)愁，激發(fā)我去尋找永遠的樂土。然而，
漂泊89
行程無邊，道路漫漫。何處是生命船只停泊的地方，
沒有答案。只知繼續(xù)尋求，只知告別一個地球東南的
圓點，卻贏得天宇浩瀚，四面八方。四面八方都有青
青的芳草，天宇內(nèi)外，到處都有我心愛的故鄉(xiāng)。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2020075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