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傻子,一流浪哥,經(jīng)常蓬頭垢面破衣爛衫,身上還冒出一股酸臭。他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不知什么時候去了,沒一個定準(zhǔn)。他上桌吃飯,東家給多少,他就吃多少,自己從不叫餓或者添飯。他上床睡覺,東家給多少,他就蓋多少,自己曲著一條干枯的背脊從不動彈,似乎對冷熱毫無感覺。
有意思的是,這傻子據(jù)說能通神,在屋檐下插上幾根香,嘴里便念念有詞。如來佛祖,玉皇大帝,武圣關(guān)公,土地爺……諸多神圣名號都喊上一遍以后,他閉上眼,垂下頭,放出一個屁,冒出一個嗝,右手里一根木棍不停地跳動,大概就有神靈附體了。
人們可以求他幫助排解一些人生難題,但須習(xí)慣他的兇狠,因為他每次回答,都瞪大眼睛,咬緊牙關(guān),面目猙獰,兇巴巴地高聲大氣,整個一個咆哮體,似乎問話者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特別是人家若問神圣何來,想查驗一下他的身份,他對這種存疑必定不快,更是破口大罵:“你一根臊毛出褲襠啊……”他手中木棒猛擊門檻,發(fā)出震天的巨響——“響佬”這個綽號,“咆哮體”的含義,想必就是這么來的。
當(dāng)然,來人在請教之前,得如實報上自己的八字和屬地,包括本村各位神靈的名號,比如城隍是誰、土地是誰、靈官是誰,這相當(dāng)于縣、鄉(xiāng)、村三級神界的干部列席,以便傻子總攬全局,協(xié)調(diào)各方,找準(zhǔn)問題,現(xiàn)場辦公。一般來說,他不測字,不算命,也不掐陰陽,只是對一些往事比較計較和生氣。翻白眼的時候,或斜視路邊一只小雞的時候,他能大聲吼叫出各種歷史真相:你多年前有一兄弟死在外邊未曾收尸,你狠不狠心?咚咚。你那一張收據(jù)就在右?guī)块T后的磚縫里,自己瞎了眼,怎么去怪你老婆?咚咚。你上個月偷了老樂家的一只鴨,在坡上燒熟了下酒,不怕爛手爛腳?不怕爛腸子爛肚?咚咚咚。你無聊不無聊?喪德不喪德?一泡屎屙在人家祖墳上,如今胯襠里長疔瘡算什么?你吃藥也是白吃,打針也是白打,不痛上兩個月不行的!那天一個穿白衣的人坐船來,就是搭救你的貴人,你瞎了眼啊……
他吼得很多來人大驚失色,不知那些隱情,包括一些不堪之事——連老婆也不知情的、連父母也蒙在鼓里的,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或不知道的,如何竟被一個外鄉(xiāng)傻子了如指掌并且喊得天下盡知。
好多人不敢惹他,當(dāng)然是一些有秘密的人,見他來了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根本不敢前去撞槍口。有人甚至想壞他的名聲,曾報上一頭牛的生辰八字,卻問這位牛欄里的“舅舅”為何最近總是同兒媳吵架。
“妖怪!”傻子啐了一口。
“你……你說啊,說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妖怪!”他操起棍子就打。
他追打得來人抱頭鼠竄,直到那家伙再也不敢騙他。
這一次,是建華一個妹妹在外打工,幾個月杳無音信,家里人怎么打電話也無人接,兩度派人去找也找不到,連警察接到報案以后也一籌莫展,只是含糊其辭,說等一等再說,等一等再說。建華是最不相信神鬼的,身為學(xué)校教師,講得了數(shù)理化,玩得了電腦,一直把傻子當(dāng)笑料,但這一次病篤亂投醫(yī),他被父母罵急了,被左鄰右舍勸得多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蹲在咆哮哥面前。
傻子坐在門檻上聽說事由,翻了個白眼,吐出一口痰,用木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然后睡了過去。
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面面相覷,不得其解。
過一陣,傻子醒過來了,見書生還在眼前,便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三下,氣呼呼地瞪大雙眼。這個意思更難明白了。
“對不起,小弟愚昧,不解神意。”書生推推眼鏡,往對方衣袋里塞了兩個咸鴨蛋,“還請大仙進(jìn)一步指點(diǎn)迷津。”
“你去戴眼鏡啊,你去喝牛奶吃蛋糕啊!”傻子不耐煩地放口咆哮,“人家睡在桐梓嶺下,餓了幾十年,凍了幾十年,不找你,找哪個?”
這下算是聽出點(diǎn)意思了。桐梓嶺?他是說桐梓嶺,是說出了這個明白無誤的地名。但桐梓嶺下只有一片包谷地,有些雜樹林和小水溝,能藏有什么故事?書生立刻帶上鋤頭去那里翻刨,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墳石、什么灶磚、什么老樹根、什么蛇洞或狐穴。一無所獲之后,又找村里老輩人細(xì)細(xì)打聽當(dāng)年。一位牙齒掉光了的叔爺想了想,才閃爍其詞說出一件事:那是抗日戰(zhàn)爭后期吧,一個日本傷兵搖著白毛巾,扶杖跛行進(jìn)了村,連連鞠躬地討飯吃。建華的爺爺給了他茶飯,還接受了對方答謝的一支鋼筆,但乘其不備,一鋤砸開了對方的后腦門,然后把尸體丟入磚窯,點(diǎn)燃柴火,封住窯口,燒出了皮肉焦臭的一股怪味。
這一往事的知情者極少。當(dāng)時為了防止日偽報復(fù),幾個當(dāng)事人發(fā)了毒誓的,幾十年來果真守口如瓶。因此,眼下叔爺?shù)幕貞浺彩怯腥龥]四、東拉西扯、似是而非的,一時說是這個下的手,一時說是那個下的手;一時說是被逼下手,一時說是意外失手……但無論如何,一個外鄉(xiāng)人落了難,既然鞠了躬,面子踩在腳下了,遭此橫禍還是令人欷歔。
好,退一步,即使他罪大當(dāng)誅,殺了也就殺了,但沒讓他葉落歸根遷葬故土,阿彌陀佛,似乎仍有點(diǎn)讓人不忍的。照老人們的看法,一個人哪怕尸骨無存,但一個衣角,一撮頭發(fā),還是得歸還家鄉(xiāng)的吧?家里人悼念亡靈,總得有個去處吧?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六神無主的建華遵老人們指點(diǎn),找到當(dāng)年的窯址,撒上一筐石灰,大概有消毒的意思;淋上一碗雞血,大概有鎮(zhèn)邪的意思;再供上米飯、豬肉、鮮果,大概有拉拉關(guān)系和親切慰問的意思。他又從網(wǎng)上找來一些日本字,制作出一堆日本冥幣,在窯址前燒出了一縷青煙。
說也奇怪,幾天之后,他妹妹果然回家來了,掛著大耳環(huán),穿著超短裙,支著一個狼牙棒式的爆炸頭,與以前的模樣大不一樣,顯示出這一段時光確實不同尋常。但說起這五個月的失蹤,她一言不發(fā),頂多是眼圈一紅,掉幾滴眼淚,或者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讓身旁的人驚惶不已。不過有一條,據(jù)她舉手發(fā)誓,她根本沒去日本,不認(rèn)識什么日本人?傊,她與桐梓嶺那個鬼魂似乎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她說的也許都是真話。但村民們覺得,擺平了桐梓嶺那一孤魂野鬼,消除一大隱患,可能還是很有必要的,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一項重要工作。想想看,再想想看,建華后來遭遇車禍怎么沒傷皮肉?他家的橘子這一年怎么結(jié)得那么多?他何德何能很快就當(dāng)上了學(xué)校的副校長?……這些奇事都讓人們浮想聯(lián)翩。后來,祭亡靈燒紙錢時,有更多的人會多燒一把——朝桐梓嶺的方向。
不知什么時候,人們突然注意到,傻子好久沒有來過這里了。他留下的一個旅游帽,帽檐很長的那種,久久地掛在村口小樹上,已經(jīng)蒙上了一朵白色的鳥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