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沒有派出所,要找警察得去鄉(xiāng)上。鄉(xiāng)上去過好多回,派出所也去過,數(shù)得出來的就那么兩三回。一次是辦身份證,還有兩次是給孩子落戶口。沒有什么事,沒有人愿意往那里去。走在路上,遇到了王大強。王大強開著車,看到了他,把車子停下來,喊住了陳草,問他干什么去。陳草說,去派出所。問陳草要辦什么事。陳草說,沒什么事。王大強不信了,沒事去干啥?走到陳草跟前,非要問陳草去干啥。還說有啥事不能在村子里解決,要去鄉(xiāng)派出所。陳草只好說,有個人去買瓜時,把錢丟了,他想把錢還給他。王大強問多少錢。陳草說,一百塊。王大強一聽笑起來,說,是不是真想當雷鋒了?那你就交給村委會吧,也算你學雷鋒。陳草說我沒想當雷鋒,只想把別人的錢還給人家?搓惒萑ヅ沙鏊,真不會給他帶來麻煩,王大強開著車離開了。離開時,還拍了一下陳草的肩膀,說,這年頭,你這樣的好人不多了。這個話可不是客氣話。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難管了,動不動就要什么權(quán)利,要什么說法,就去上訪,就去告狀。每次鄉(xiāng)里開會,鄉(xiāng)黨委書記都會說,工作的重點,首要的就是維穩(wěn)。村長都簽了生死狀,誰管的村民給上級找麻煩,就摘掉誰的烏紗帽。當那么多年村長,得了那么多好處,王大強可不想丟掉這個最小的官。所以,他經(jīng)常想,要是村民個個都像陳草這樣,該多么好!
到了鄉(xiāng)里,走進了派出所。遇到了一個警察,正好就是那天去問他的警察中的一個。警察也認出了他,馬上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說,老陳同志,謝謝你了,多虧了你提供的線索,我們抓住了他。陳草說,你們真的抓住了他?警察說,當然啰。陳草說,那——一聽陳草說那,警察馬上打斷了他的話,說,不過,你的獎金,還不能馬上發(fā)給你,要等案子結(jié)了以后,上面批下來了,才能給你,你還要耐心地等一段時間。陳草說,我不是來要獎金的。警察說,那你來干什么?陳草說,你們抓住了劉紅國,能不能讓我見見他呀?警察說,那可不行,犯罪嫌疑人,誰也不能見。陳草說,我不干啥,就是把他的錢還給他。警察問,什么錢?陳草就把事情的過程說了一遍。警察聽了以后說,你不用給他了,反正他要錢也沒用了。陳草說,那怎么行?人家的錢,我怎么能隨便要?警察說,那沒辦法,反正是不可能讓你見到他的。再說了,就算我讓你見,他也不在這里呀。他的案子是重案,縣局直接關(guān)的,連我這會兒也不知道他關(guān)在什么地方。陳草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警察說,對不起,案子還沒結(jié),案情是機密,我不能跟你說。不過,等案子一結(jié),媒體上會公開的,到時候,報紙上會登的,你看報紙就行了。陳草還想多問點什么,但警察同志公務繁忙,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有些不耐煩了。他讓陳草回家等著,等案子結(jié)了,會把獎金給他送去的,以后不要為這個事跑來了。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陳草好像也確實再沒有什么辦法來達成他的心愿了。他只能按警察說的去看報紙了。村子里沒有賣報紙的,可有訂報紙的。小學校里就訂了一份。校長是原來教過陳草孩子的老師。陳草拿了一麻袋西瓜給校長送了過去。校長覺得奇怪,陳草的兒子考上了大學,陳草才送了三個西瓜,就問陳草有什么事。陳草說,你有報紙,要是哪天的報紙登了一個人的事,能不能也讓我看看?校長說,行啊,你說的那個人是誰?陳草說,他叫劉紅國。
校長記住了這個事,半個月后報紙真的登了劉紅國的事。報紙的題目是《殺人惡魔落網(wǎng)記》,有好幾千字,寫得還挺詳細。報紙里說,這個劉紅國是某縣某鄉(xiāng)某村的村民,因為投票選村長時他沒有投村長的票,還說村長不夠資格當村長,這個話被人傳到了村長耳朵里,他就記下了劉紅國的仇。本來他要是給村長送點東西道個歉也就沒事了?伤髲姷煤埽豢辖o村長服軟。村長就報復他,和他過不去,不管什么事都卡著他,比如說莊稼地要澆水了,總是最后一個輪到他家。用電緊張季節(jié),他限制用電,總是先拉他家的電閘。什么政府的補貼費呀慰問金呀從來沒有他的份兒。這還不算,村長的那個十幾歲的兒子還老是欺負他的十幾歲的女兒,上學放學的路上老攔著她向她要錢要東西,還往她身上亂摸。女兒氣得回來跟他說不去上學了。劉紅國去找村長論理,村長不但不管自己的兒子,反而說他女兒自己不正經(jīng)。劉紅國去鄉(xiāng)里和縣里告他,不但沒有把他告倒,反而讓村長找了幾個人在一個黑夜里把他差一點打死。于是在刮著大風的黑夜,劉紅國拿了一把殺豬刀摸到了村長家里,把村長一家八口全都殺了。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孩子才三歲。報紙上還說,他跑進了戈壁灘的一個葦蘆叢里。抓到他時他正在睡覺,睡得死沉,看得出他是太疲乏了。警察快走到他跟前時,他醒了過來。殺人的刀他早扔了,手上什么都沒有。他沒有跑,笑了一下把手伸出來讓警察銬。他還說我知道你們會抓住我的,可沒有想到這么快。報紙上還說,能這么快抓到劉紅國,主要是一個公路邊瓜棚里的瓜農(nóng)給警察指出了正確的方向。報紙還說,雖然那個村長是個惡霸,他的死讓許多老百姓很高興,他們還寫信簽名請求從輕懲罰劉紅國,但無情的法律不可能在他殺了那么多人以后,還會免去他死刑。報紙上還說,被抓歸案的劉紅國一直面帶笑容,沒有一點后悔和不安。當檢察官問他為什么連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過時,他笑著說,我要是放過了他,他長大了,還會欺負俺的孩子。
校長讓一個小學生把報紙帶到了陳草家里。陳草老婆送飯時也把報紙一塊兒送來了。陳草看完了報紙后,什么話都沒有說。老婆問他為什么非要看這張報紙,他沒有跟老婆說是為什么。老婆一直不知道越野車撞進瓜棚的事。他不是個什么事都會跟老婆說的男人,尤其他認為重要的事。
又過了一段日子,走在村子里,遇到了學校的校長。校長說,昨天的報紙上又登了劉紅國的事,說他被槍斃了,你看不看了?你要是看,我讓學生給你送去。陳草說,算了,我不看了。
又過了幾天,幾個警察來了,拿了一萬塊錢,說是他幫助破了一個大案,這是給他的獎金。陳草把錢收下了。可沒過幾天,有一個地方發(fā)生了地震,村委會號召大家捐款,他就把一萬塊捐了出去?吹疥惒菥枇诉@么多錢,好多人呆住了。王大強說,看來,你這個家伙,是真想當雷鋒了。好,我讓你當。王大強想通過這個事,也把自己宣揚一下。他去鄉(xiāng)里說,去縣里說,說村子里出了個活雷鋒,可偉大了。聽他說多了,宣傳部門就幫著聯(lián)系了幾個記者,從城里趕來進了村子。王大強帶著,去采訪陳草。圍著陳草,相機、攝像機亂閃,不斷提問題?申惒菹褚粋啞巴,不管別人問什么,就是不說一句話,氣得王大強直罵陳草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一點兒也不給他長面子,不給全村人長面子。同時覺得,這個陳草怎么變得不像原來那么聽話了?
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是傳統(tǒng)的鬼節(jié),這一天的夜里,在一些鄉(xiāng)鎮(zhèn)城市的十字路口,會有不少人去給死去的家人燒紙。住在瓜棚里的陳草也在這天夜里,走出了瓜棚。他沒有走到十字路口,就在那個木桌的旁邊,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張一百元的票子,看了一會兒后拿出了火柴,嚓地一下劃著了火柴,把這一百元錢點著了。點著后他把燒著的一百元放到了地上,就放在了當時他撿起它的地方;鹈缣藥紫,火光閃了幾下,馬上就沒有了,那一百元錢變成了紙灰。緊接著一陣小風吹了過來,把它吹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陳草坐在木凳上抽著煙,不知他這會兒心里邊想的是什么。
秋天馬上就要過去了,地里的西瓜賣得差不多了。今年的收成不錯,陳草收的瓜款已經(jīng)比去年多了?伤]有露出高興的樣子。
王大強開著車又來了,又說村委會要招待上級領(lǐng)導,來拿幾個瓜。
裝了一麻袋瓜,陳草扛著裝到了王大強車上。王大強讓陳草拿一張白紙,他要給陳草寫個字據(jù)。陳草起身走過去,從瓜棚角落里的木杈上取下了黑色的手提包。他把黑手提包打開,拿出了厚厚的一沓白紙條子。王大強說用不著那么多,一張就行了。陳草說,這些白條子都是你打的。
王大強說,先放著,以后再說。
陳草坐了下來,坐到木凳子上。一尺多長的殺瓜刀,擺在桌子上,他拿了起來,一下子把一個瓜切開了。他對王大強說,你來,隨便吃,可不能欠賬。
王大強沒有吃陳草殺的瓜,他看著陳草手中閃著光亮的刀子,問陳草,你這是什么意思?
陳草說,你欠我的太多了,該還給我了。
王大強說,你就這么急?
陳草說,是的,現(xiàn)在,你就得還。
……
不,不不,不要說,你終于明白我要說的是一個什么故事了。說真的,連我自己寫到這里,都不知道我究竟想要表達的是什么了。不過,好在小說都是虛構(gòu)的。就當你聽我說了一番胡言亂語,什么意思都沒有。只是耽誤了你的時間,讓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你,有點不太好意思。
(原載《作家》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