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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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結(jié)束以后的新學期,我換了一所學校。媽媽說我已經(jīng)是中學生了,不能像讀小學那樣,隨便哪個小學都行。媽媽說這所中學是所著名的中學,她還是托了人說情才把我送進去的,因為像這樣著名的中學一般是不收插班生的。媽媽叮囑我好好上學時,又像慣常那樣含著眼淚。我害怕看她的淚眼。媽媽平時是喜歡笑的,只要她眼睛里涌出了淚水,那就說明她和爸爸之間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事,但總是些可怕的事吧。她每次用淚眼望著我,我總扭過頭去,回避她的目光,心一面怦怦地跳著,一面向往著外面大好的春色。那時,柳樹早已垂下了嫩綠的枝條,庭院里的兩株桃樹也開出了一簇簇粉紅色的花;我們院子里還有一株粗大的古槐,那上面經(jīng)常停憩著各種各樣的鳥兒,在我要出門時正嘰嘰喳喳地叫得熱鬧哩。
說實話,我不是個好學生,所以在媽媽那雙似乎表達出要把她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淚眼面前,我渾身都感到不自在。我最羨慕的是不上學的人。在上學期,還是在原來那所中學里,有一次國文老師給我們出了個作文題目,叫《我的志愿》。國文老師講解說,出這個題目是要我們寫我們希望自己將來當個什么樣的人,并且要當堂交卷。我握著筆苦思冥想,把十個手指尖上的死皮都啃光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一種體面的職業(yè)不需要經(jīng)過上學這一關(guān)。我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緊張,感到了做人的艱難。天!如果我能夠像《俠隱記》里的達特安那樣多好,那我就可以成天舞槍弄棍了。因為火槍手的職業(yè)就是擊劍騎馬,行俠仗義;《俠隱記》里面的三個火槍手——達特安、阿拉密和頗圖斯似乎都沒有上過學,但他們一樣能夠包打天下,成為英雄。
雖然我有時也跟別的孩子打架,但其實并不喜歡舞槍弄棍;我喜歡一個人坐著、走著或躺著——怎么說呢?用媽媽的話來說最確切了,叫“瞎想”!我在燈下做作業(yè)的時候,只要我眼睛一愣神,媽媽就能看出來,她就要用她那修得很好看的手指戳我的腦袋:
“又瞎想了!”
的確是“瞎想”。我總想象自己是個英雄:我有一條三桅帆船,船尾飄揚著黑色的骷髏旗,在海上乘風破浪,所向無敵。我把這艘船起名叫“黑天鵝”。我呢,一身好萊塢武星范朋克式的海盜打扮:腰間別著燧發(fā)手槍,胯上掛著長劍,穿著緊身褲,足登高筒靴。我站在高高的船頭上:
“收緊三角帆!”
“左滿舵!”
“右舷炮準備——放!”
我的水手們在甲板上忙碌,在我的指揮下跑來跑去,個個汗流浹背。隨著我的一聲“放!”一艘法國商船頓時著起了大火……
但每次都是想到關(guān)鍵時刻,就被媽媽的手指頭戳醒過來。原來我還是一名中學一年級的學生;我面前還有一道一元二次方程式要我去解哩。
換了學校,我卻覺不出有什么好來。老師的面孔變了,似乎普遍比原來中學的那些老師年紀大,但課程還是那些課程。我是插班生,課堂上坐著的同學我都不認識。而且,這所學校的同學好像都有點排外,沒有一個主動和我打招呼的。我感到陌生和孤獨。
所好的只是我換了一條路去上學。新的路途就是我新的天地,在我心里激起對種種不同景物的新鮮感。
沒有一座大城市比南京市更像鄉(xiāng)村了。從家里出去,經(jīng)過一段有茶館、雜貨鋪、茶葉店、薦頭行和幾家作坊的街道,就立刻投身在一片綠油油的菜地中間。這時節(jié),油菜花正開,放眼望去,四處是濃得化不開的金黃色。蜜蜂嗡嗡地叫著,別的蟲子嚶嚶地叫著,在我周圍亂飛亂撞。油菜花并不香,但有一股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氣味。這氣味無法形容,卻能使人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刺激,從而騷動不寧起來。在這里,在這條路上,更便于我“瞎想”了:“黑天鵝”現(xiàn)在要駛向一座寶島。那里有水手辛巴德埋藏的一堆珠寶?墒沁有另一艘海盜船叫“白天鵝”的也向那里疾駛而去,眼看一場火并就要開始了……
我多數(shù)是勝利者,但也有失敗的時候——老是勝利也不像話。有一次,我一個人和五個法國人斗劍——奇怪!我的敵人總是法國人——終于寡不敵眾,被法國人在胸脯上刺了一刀;锇閭儼盐姨氯。我躺在底層的炮艙里,我的伙伴們還在甲板上和敵人搏斗。我感到那時就像這時在學校里一樣,孤獨而又寂寞。想一想,受了傷,胸膛上流著鮮紅的血,在炮艙里虛弱地躺著,這時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突然想到,在這種情景下,身邊最需要的是有一個美麗的姑娘——電影里就是這樣演的。
……金黃色的油菜地走過去了,爬上一道不高的土坡,就到了鋪得非常平整的柏油馬路上。從這里,被鄉(xiāng)村截斷的城市仿佛才續(xù)接上。向左一拐,順著馬路走上一條略微傾斜的坡,這就是那叫做“傅厚崗”的街道了。
這條街并沒有什么鋪面,兩旁都是花園洋房。一株株法國梧桐在春天里也是那樣老氣橫秋地佇立著,沒有表情,沒有音響,使我聯(lián)想起在上海給有錢人看門的“紅頭阿三”。路面一直是傾斜的。“傅厚崗”好像是一個山坡。但從遠處也看不出這里有什么山,大約這就是地理書上所說的“丘陵”吧。
我不喜歡這條街,對一個其實已經(jīng)破落了的世家子弟,它似乎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這條街上沒有黃包車,三輪車也極少,從我身邊駛來駛?cè)サ亩际呛谏男∞I車。連早晨給各家各戶送牛奶的都是原來日本人留下的那種三輪摩托。
這條街的第一家花園洋房的圍墻是褐色的,墻頭上嵌著密密麻麻的碎玻璃。那家的大門是鐵制的柵欄,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水泥甬道和被銀杏樹遮掩著的乳白色的房屋。我一走上這條街就感到壓抑,還因為這頭一家門口的鐵柵欄上就掛著一塊大木牌,上面這樣寫著:
“內(nèi)有猛犬,切勿靠近!”
不過,所幸的是這條街并不長,稀稀落落地僅有幾十座洋房,我很快就走過去了。它并不妨礙我“瞎想”。
……我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但我卻想不出她應該說什么話,有什么樣的動作。“瞎想”也失落了依據(jù),像一群蝙蝠在暗夜中亂飛。
一個霧氣剛散的早晨,我又走上了“傅厚崗”。我低著頭急急地經(jīng)過那“內(nèi)有猛犬”的大門,往前沒走多遠,驀地聽到有一個清脆的嗓音喊:
“小孩,小孩,你過來。”
我不由得停住腳步向后看了看。那聲音不是發(fā)自那警告別人“切勿靠近”的人家,似乎是在那家的隔壁,那一座完全由鐵柵欄圍著的房屋里。這家的鐵柵欄一根根地嵌在只有我腰那么高的水泥臺基上,行人可以一眼望到里面有一個修剪得很整齊的花園;▓@中間有一座圓形的花壇,栽種著叢生的月季,虬結(jié)的枝頭密集地綴著淡紅色的小花蕾。花壇后面才是那座兩層樓的紅色洋房。當我的眼睛四處尋覓的時候,我又聽到了喊聲:
“喂,在這里,小孩。”
那紅色的洋房開著許多扇長窗,長窗四周鑲著白色的寬邊。在一株棣棠樹旁邊的窗口里,一個姑娘正向我招手:
“喂,來,來。”
我警惕地看著旁邊那家的大門,謹慎地靠近鐵柵欄,呆呆地從縫隙里望著她。
“有狗嗎?”
“沒有狗,絕對沒有狗!”她斷然地保證說。
但我仍遲遲疑疑的。
“喂,來呀,來呀!我叫你來你就來嘛!”
她的口氣和手勢是急不可耐的,還帶著一種命令的意味。我以為她現(xiàn)在一定是需要人幫助。一個行俠仗義的“瞎想”又闖入了我的心頭,我激動得心怦怦地跳,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我怎么進來呢?”我握著鐵柵欄緊張地喊道。
“喏,就在你右邊那一格,你數(shù)到第三根鐵柵欄,對,對,就是這根,你往上拔,往上拔……”
我用勁往上一拔,并不費力地就把那根鐵柵欄拔起來了。原來這根鐵柵欄和水泥臺基早已脫離,上面那兩根固定柵欄的鐵條,中間都有圓孔,柵欄可以上下地活動。
“對,對,F(xiàn)在你可以鉆進來了。”她很高興地喊道。
我先把書包扔了進去,頭隨后往里一鉆。但在翻過臺基的時候,我的腳背卻在棱角上面剮了一下,剮得我好疼。我強忍住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窗前。
“碰疼了嗎?”她關(guān)切地問,“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說,“真的不疼。”我還抬起腳讓她看了看。但我自己卻看見線襪已經(jīng)剮起毛了,我更感到疼了。
“活該,笨手笨腳的,碰斷了才好!碰死了才好!”她的語氣突然一變,仿佛對我有極大的仇恨。那一個“死”字像一條蛇咝咝地在空氣中游動。我大吃一驚,同時又感到委屈和疼痛,淚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想朝扔在地上的書包走去。
“哎,你別走,不許走!”她急叫道,“來嘛,來嘛,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的聲音很尖厲,但并不難聽;即使罵我“死”時,也有許多撒嬌的成分。總之,似乎她有一種非要人順從她不可的力量,又把我拉回她的窗前。
“哎喲,不怕羞,你哭了嗎?”她嘻嘻一笑,“來,你過來,站近一點兒。哎,你爬上來吧,來,爬上來。”她拍拍窗臺,命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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