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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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夾著麻袋,一頭扎進(jìn)黑黝黝的青紗帳。他兩眼盯著深不可測的暗夜,既興奮,又害怕,不住地打寒戰(zhàn)?墒,他心里不是盼望著別來人,倒是盼望著有人來,好讓他咕咕地學(xué)幾聲夜貓子叫……
他爹郭福元老漢,是偷秋的一把好手。“賊不跑空趟”,他每次帶著兒子夾著麻袋出去,總能撈回點什么來,或是玉米棒,或是高粱頭,要么就是葵花、黃豆、馬鈴薯……也怪,他爹也有這個本事:黑燈瞎火的,不管什么糧食,手往上一搭,就知道熟了沒熟,連半夜抱回的西瓜,也個個都是薄皮甜瓤的。他爹夾的這條麻袋,原也是從車站撈來的,上面本來印著“中糧”兩個大大的紅字。十幾年來,櫛風(fēng)沐雨,它可立了汗馬功勞,經(jīng)過千補百衲,早已又沉又厚,面目全非了。
長安八歲上了小學(xué),慢慢地,幼小的心靈也認(rèn)識到“撈”是件可恥的事。晚上跟他爹出去一趟,白天見著老師和同學(xué)總不好意思抬起頭來。有心不跟爹去吧,第二天就得餓肚子。他爹是個好飯量;他呢,自小飽一頓饑一頓,吃飯沒有規(guī)律,也就不懂得節(jié)制,老覺得肚子沒個飽,到了長個兒的時候就更貪食了。沒辦法,只好把臉往兜里一揣,遇到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還得跟他爹去干這個營生。
后來,人逐漸大了,廉恥心倒逐漸地沒了。這并不完全是人們常說的“習(xí)慣成自然”,而是他發(fā)現(xiàn):他們莊子上的社員極少不往家里“撈”的,連沒牙的老奶奶點罷了蠶豆種,還要從隊上的笸籮里抓幾把揣回家煮著吃。“反修防修,破私立公”那一年,上面號召在田坎溝邊種蓖麻,險些害莊子上的三條人命。那又吐又瀉最厲害的,卻是六十多歲的最老實的貧協(xié)委員。
“不撈白不撈,餓死瞎眼貓!”
“大官有人送著吃,咱小老百姓只好撈著點,小不溜地……”
再大的官他們也見不著,凡是他們能見到的官,的確,從來蹲點的縣委書記到小隊長、會計、保管……明里暗里都從隊上的倉庫往家倒騰過東西。當(dāng)然,隊上也沒有什么貴重物件,不過是大米、白面、香油、豬羊肉這類嘴上食?墒,“貓吃漿糊,盡在嘴上抓挖”,這些官們,就是這樣的“漿子貓”。上面有這種“漿子貓”,他們“小不溜地”撈點不可以么?況且,那年月,雖然抬出“吃糧靠集體,花錢靠自己”這話來批判,倒真像靠集體能吃飽飯似的,其實,前面那半句話不過是個幌子,四百一十四斤的口糧標(biāo)準(zhǔn)從來沒有兌現(xiàn)過。從隊上分的糧食,就像胡子上沾的飯粒兒,根本填不滿肚子。吃糧花錢都得靠自己“撈”的本事。尤其到“割資本主義尾巴”那一年,社員所有合法的生財之道全被堵死了,“撈”,竟成了許多家庭唯一的家庭副業(yè)。
“撈”啊!“撈”!“撈”啊!……
“夜黑去‘出工’,兩腿一溜風(fēng),得撈就要撈,慢了撲個空。”
郭福元老漢上了年紀(jì)以后,再不黑燈瞎火地到地里“撈”去了。他轉(zhuǎn)移了陣地。糧食上了場,脫下粒來還沒入倉那段時間,他都要向莊子西邊這個場上發(fā)動幾次戰(zhàn)役。他從不像有的人那樣貪心,半夜摸到場上夾起成包的糧食往家扛。這樣干太顯眼,還得跟大隊的官有點來往,腰桿子硬才行。他也不像膽小的人那樣,乘在場上干活的那幾天,在棉襖、夾襖的里子上縫個奇大無比的口袋,或是把褲腿扎起來,望著別人不注意,趕緊往里塞幾把。不,這樣零打碎敲,倒往往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都是選在連星星都不睜眼的夜晚,狗出來都嫌冷的那會兒,夾著這條原來屬于“中糧”的麻袋,帶著他的三子給他望風(fēng),先佝僂著腰,像耗子一樣圍著場院的土墻轉(zhuǎn)幾個來回,乘著民兵們在場房里撲克打得正熱火,抽不冷,一頭鉆進(jìn)白天看好的豁口,比被狼攆的兔子鉆窩還要快。哪兒堆著黃豆,哪兒堆著玉米,哪兒堆著稻子,他心里早有數(shù)的,毫不猶豫地直奔目標(biāo)。他也不多扒,每次以三子能扛得回去為度。扒好了,他仍將糧食堆劃拉成原樣。莊稼人的大手,神不知鬼不覺,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
“哼!瓦罐不離井口破,只要來得回數(shù)多……”誰都知道他偷,可誰也沒抓住過他。挨斗、游街、罰款從沒他的事。當(dāng)官的恨得牙癢癢,常常撂這樣的話給他。
“破?破也沒啥。破罐子還有個破摔哩……”這時候,他就瞇縫著兩眼蹲在旁邊,吧唧著旱煙鍋平聲靜氣地笑著。
他也只有“破罐子破摔”了。大兒子當(dāng)兵復(fù)員以后,到建筑公司的料場當(dāng)了個值夜班的,雖然看的不過是砂子石頭磚塊,老大也挺高興:“好賴撂掉了鋤頭把子。”二兒子上山當(dāng)了采煤工。按說哥兒倆都掙工資,可以幫襯家里一點,殊不知兩個一結(jié)了婚,都不行了。逢年過節(jié),還得找家里尋點雞鴨肉蛋,把農(nóng)村的老家當(dāng)作他們的副食基地。尤其是老二,娶的是沒有戶口的甘肅姑娘,下了一窩小崽子,隔三下五還得朝家里要糧食。
“媽的!這就是咱家的工農(nóng)聯(lián)盟……”
于是,郭福元老漢這條麻袋的利用率越來越高了……
然而,去年實行了大包干,郭福元老漢家兩個強勞力和一個半勞力包的七畝半地,連夏帶秋就打了七千斤糧食,還不算胡麻籽和田邊地角捎帶種的葵花和蠶豆。今年夏糧又是五千多,麥子割罷播上的六十天小糜子,打好堆在場上,估摸著也不下一千五百斤的數(shù),還有一畝作飼料的玉米沒有掰回來。一下子扒了披了二十多年的窮皮,老漢腰也壯了,氣也粗了,山羊胡子也撅了起來,見了人連個笑臉也沒有了,儼然跟前些年來蹲點的縣委書記一般。找不出活來干的時候,老漢就背了雙手,睜大了兩眼滿地轉(zhuǎn),恨不能把麥穗穗都數(shù)個清楚——他沒忘記自己的過去,老害怕別人偷。
“一闊人就變。你呀,福元,現(xiàn)時長了一臉驢毛,連人都不認(rèn)了。”比他長一輩的老德貴這么損他。
“人心嘎(隔)肚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哩。”他自有他的主意。
在家,他完全接管了過去大隊長的權(quán)力,呼三喝四,頤指氣使,能把笤帚都支派得滿屋轉(zhuǎn)。每到吃飯的時候,他還要找碴子把長安他娘訓(xùn)上幾句,不是鹽甜,就是糖淡。“你們先人吃過味精么?味精是這么吃的么?……”支使長安來看場,也是他自豪和得意的表現(xiàn)之一——要防人偷,這不是說明他有東西么?
場院的圍墻是陳年老土,已經(jīng)被社員扒了運去墊自己包的洼地了,場院一下子開闊了許多。一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那霧靄靄、藍(lán)幽幽的山巒。天上,月光皎潔而柔和,毫無偏袒地照在各家各戶打的一堆堆糧食上。晚風(fēng)帶著暖意,把干苜蓿和谷草的香氣攪在一起,像醇酒似的使人醺醺欲醉。空中不時有失群的大蚱蜢,慌慌張張地“呷呷”扇動著翅膀,還會“嗚”的一頭撲進(jìn)人懷里。長安來到場院,才發(fā)現(xiàn)不只他一人,真還有幾個跟他一般大的青年躺在自家的糜子堆上。
“長安,你也給打出來了么?”胖乎乎的進(jìn)義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
“不出來?看吧,他今晚上讓我不得安生。”長安心里挺高興,嘴頭上賭氣地說。
“聽說你們爹準(zhǔn)備買輛兩噸半的小豐田哩。”原來的拖拉機手,現(xiàn)在也戳開牛尻子的賈振堂蹺著二郎腿揶揄他爹。
“他買小豐田?等我兒子吧。”他向場上那兩個姑娘中的一個瞥了一眼。順手把沉甸甸的破麻袋鋪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來。
“那也快了。”進(jìn)義還是笑嘻嘻的,“你們爹不是給你打了一房家具么?”
“唉——沒有梧桐樹,招不來金鳳凰!”剛?cè)⒘讼眿D的蔣占山頗有感觸地接過話。今天,新媳婦回了娘家,他在新房里越待越冷清,來場上是為了湊熱鬧。
“皇上愛長子,百姓疼幺兒嘛,打一房家具算啥?”個子細(xì)高、文化水平也比他們幾個高的田學(xué)勤文縐縐地來上一句。
有學(xué)問的話盡讓別人說了,長安有點沮喪,又回味出他剛說的“等我兒子吧”這句話多么粗俗,耳根子不禁發(fā)起燒來。他偷偷看了那姑娘一眼,低下頭嘟囔著:“那有啥用……這管啥……結(jié)婚,最主要的……得有愛情。”
“嚯嚯,咱們長安不簡單啦!吃面得調(diào)味情,結(jié)婚得有愛情!”進(jìn)義說完,才發(fā)現(xiàn)他這話天然地合轍押韻,開懷大笑起來。
“這有啥可笑的……”長安臉漲得通紅,可是情急生智,一句很有分量的話脫口而出,“你還想像過去那么愚昧么?你沒看有作家寫的,寫那時候咱們農(nóng)村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哩!”
果然,進(jìn)義像被噎住一樣,打住了笑聲,頭一仰,倒在他們家的糜子堆上。另外三個也像是在咂摸什么,默然無語。長安得意非凡,抬起頭向姑娘望望。可是那姑娘跟一個叫阿舍的小丫頭說得正歡,好像根本沒聽見他那精彩的語言。他像把二百塊錢白白地丟在大馬路上那樣可惜,只得訕訕地問道:
“小秀,你也來看場了么?”
“啊,”小秀當(dāng)即掉過頭來,看來她耳朵還是向這邊支著的,“誰愿意來呀,還不是我爹,吵著非要來一個人不行。”
賈振堂說:“你們家也是得來個人,你沒見,你們家的糜子堆不比誰家都大?”
確實,小秀家的糜子堆圓圓的,像座小山似的立在場中間,別家的糜子堆圍著它,就像眾星拱月一般。她家原來是地主成分,參軍、招工、提干、考大學(xué)連邊都沾不上,一家人全在莊子上務(wù)農(nóng),而且因為謹(jǐn)小慎微,怕人笑話,沒有敢分家,如今十四口人中就有十個勞動力,大包干以后,去年一舉成了全縣有名的“萬斤戶”,今年光夏糧就超售了四千斤。
“小秀家才叫因禍得福哩,當(dāng)然怕人偷。”田學(xué)勤笑著打趣她。
“你不怕人偷?你也來了!”長女替小秀反擊田學(xué)勤。
“我是那樣不相信人的人么?”田學(xué)勤倏地坐起來,“我是路過場院,看見小秀一個人在這里,才過來陪她的。阿舍來了,我剛想走,占山跟振堂就來了,咱們就聊開了天,不信,你問小秀。”
“我是在家沒事,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才陪振堂來的。”蔣占山心不在焉地說,“振堂是讓他老爹給轟出來的。”
“你心倒好……”田學(xué)勤不解釋還沒什么,一解釋,長安反而生了悶氣,心里酸溜溜的。
“唉——”進(jìn)義在糜子堆上翻身坐起來,“我還是喜歡大伙兒在一起干,多熱鬧!現(xiàn)時,好,一天到晚看老爹的嘴臉,吹胡子瞪眼的……”
“光圖熱鬧,不吃飯啦!”小秀頂了一句,說罷縮脖一笑。
“我寧愿看老爹吹胡子瞪眼睛,也不愿受書記隊長的窩囊氣。”長安馬上表示和小秀一個觀點。“進(jìn)義,你忘哪?那一年,為了兩荷包豆子,讓‘甩手掌柜’捆了你一繩子。”
“去你的!”進(jìn)義被打中要害,又躺下不言傳了。
“我說呢,大伙兒一起干也有一起干的好處。”賈振堂說,“原來我有四個轱轆,我還坐在上邊,現(xiàn)時有個四條腿,它還走在我前邊。越戳它的尻子越來氣。”大包干以后,他開的拖拉機賣給了家底厚的大隊,換回了十來匹牲口分給社員。瞪著他的拖拉機讓人家開著嘟嘟地滿處跑,心里確實不好受。
“放心吧,振堂。”田學(xué)勤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f,“‘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看著吧,以后還得合起來。”
“媽呀!”蔣占山叫道,“那樣的‘合’,我可是害怕。要不是‘分’啦,我現(xiàn)時連媳婦也娶不上。”
“你別怕。”田學(xué)勤說,“以后的‘合’,可不像以前那樣的‘合’法了。我高考的時候翻了翻過去的筆記,《共產(chǎn)黨宣言》里有這樣一句話,說是將來是這么一種‘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看,首先得保證個人自由哩。”
“算了吧,說得好聽。”蔣占山擺了擺手。“書上的話,誰信哩?”
“這不是一般話,這是規(guī)律。規(guī)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田學(xué)勤興奮地解釋。他雖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這幾個年輕人面前擺擺學(xué)問還綽綽有余。“比如說吧,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道德水平也會提高,這也是個規(guī)律。不信,你問進(jìn)義,他現(xiàn)時還會鉆到豆子地里,剝兩荷包黃豆往家裝么?”
“別他媽凈拿我開心!”進(jìn)義自己也隨著眾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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