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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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侯先生請教，侯先生贊他問得好。這正是他有宿根的緣故呀，前輩子沒有作過孽，所以今生從未“貪、嗔、癡、慢、疑”過，他才是一個真正有福的人啊。什么是“福”呢？“平安即福”是也！于是，他也覺得自己雖然沒有什么成就，比起他人來卻也沒有受過大罪。在機關(guān)工作了幾十年，親眼看到被拉去批判斗爭，勞改勞教，妻離子散的人，掰著指頭也數(shù)不清楚，自己居然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都莫名其妙地從邊緣滑了過去，不是福是什么？從此他更加感謝上蒼，謹小慎微了。心一平，氣一和，即使還算不上什么“開悟”，腦袋瓜子里的氣果然化解了，清醒了許多。所以，有一天侯先生跟他說，佛的法力無邊，但要學(xué)法還要有個道場，有了道場，才可以度更多的人脫離苦海，普賢寺本來就是座廟，千百年來都是供佛禮僧的地方，后來被機關(guān)占用了，要機關(guān)撤出去，政府還拖著不辦，咱們只好到廟前坐著，催政府趕緊落實政協(xié)的提案。侯先生現(xiàn)在是市“佛協(xié)”的理事，羅總是很聽領(lǐng)導(dǎo)的話的，于是也就來了。
頭兩天羅還有點不好意思，第一次在大庭廣眾面前亮相，被眾人指指點點地議論，臉上不由自主地發(fā)燒，來是來了，卻總是把頭埋在膝蓋中間。不久，看見別的老人都理直氣壯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任憑別人怎么說，全都巋然不動，信凈土宗的數(shù)著念珠默誦佛號，旁若無人；信禪宗的老頭老太，平時在家也很寂寞，現(xiàn)在有機會聚在一起，一個個談笑風(fēng)生，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環(huán)保局辦公室主任的老爸，提著水壺不斷地跑進跑出，到散場時，又抱出一大捆掃帚分給大家，別的請愿的人都坐在地上，唯獨他端個板凳，蹺著二郎腿高高地坐在大門口，傲然四盼，很神氣的，不由得令他暗暗羨慕�？�，人家是怎么活的！后來，來看稀奇的觀眾也沒有了，他也就更輕松了，完全融入請愿者之中。
普賢寺前一溜長得很粗大的槐樹，這時正槐花盛開，一片雪白，花影浮動，暗香四溢。他和梅就是在這時候認識的。梅，人家叫她梅老太。當(dāng)他漸漸抬起頭后，才發(fā)覺他前面的臺階上坐著這么一個老婦人。一次，他泡方便面的搪瓷缸子滾了下去，剛好滾到梅老太身邊，梅老太回頭朝他一笑，替他拾起來，還用一塊細白的手巾仔仔細細擦干凈，才交到他手上。他慌得連“謝謝”兩字也忘了說。說來慚愧，這一輩子好像也沒人這么關(guān)心過他，替他擦餐具。梅見他老帶方便面來，頓頓泡方便面吃，便勸他說方便面不可多吃，那里面有化學(xué)成分的東西，吃多了會致癌的。他就是學(xué)化學(xué)的，知道有的物質(zhì)會致癌，有的不會致癌，不是所有的添加劑都致癌的，但他也覺得梅的話對，馬上對方便面產(chǎn)生了反感。可是除了方便面，又沒人給他做別的食物帶來，只好換成買餅干。梅又說餅干太干了，總吃餅干沒營養(yǎng)的，于是把她帶來的饃饃請他吃，還有自己家腌的小咸菜。羅嘗了小咸菜，味道果然好極了，咸淡適中，略帶甜味，還有一股清香。羅連聲贊好。梅很高興，笑著說以后你就別帶吃的了吧，吃我的好了。
他當(dāng)然不能老吃別人的東西，素昧平生，在普賢寺前不過是萍水相逢。梅便說，大家都是禮佛的，替你做了你做不來或做不好的事，等于給我自己積了功德，這是你幫我，不是我?guī)湍�，你就順便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呢？這樣，羅吃梅的東西，倒成了做好事了，是件善舉。信佛的人是不能拒絕行善的，何況又是“順便”而為。羅見梅的手掌總伸不展，拘攣著，手指雖白而細，卻如鳥爪一般，他看了心里很難受，問她，她說是苦的，她在街道上給人洗衣服洗了二十多年，那時丈夫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勞改，她就靠洗衣服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羅就去“新藥特藥商店”給她買了一對“健身球”。兩人在臺階上打開盒子，一起閱讀說明書。羅是特意選了質(zhì)量最好的買的。深藍色景泰藍外殼上還繪有花紋，中間是空心的，里面有音板，在手掌中轉(zhuǎn)起來，輕微的叮當(dāng)聲很好聽的，兩個球的音色又不同，所以叫做“龍嘯鳳鳴”。說明書上還講，它有陶冶性情、舒筋活血、強筋健骨的功能，專治手麻、手抖、指腕關(guān)節(jié)炎和高血壓等等，很對梅的病癥。梅兩掌合十向他道謝。他也說你這也是為我做好事呀，你收下，等于給我積了德，我還應(yīng)該向你道謝才是。
眾人坐在臺階上，有念經(jīng)的，有打坐的，有聊天的，有說笑的。這年夏天天氣出奇的好，有時天上有一點云彩，有時天上連一絲云彩都沒有。天既高且藍，清風(fēng)徐徐，樹影婀娜，傍晚，夕陽西斜，晚照從羅的右邊射來。羅發(fā)現(xiàn)，梅在金色陽光中的剪影很好看的。她的手雖然有毛病，面部卻圓潤豐滿，臉的輪廓由柔和的曲線勾勒出來，略有蒼老的黃白皮膚如同古舊的象牙，放射出一種尊貴的光輝，羅想，如果有女菩薩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模樣了吧。梅聽說羅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詫異地問他為什么。羅才支支吾吾地說，因為自己過去總糾纏在海外關(guān)系上。原來他是個華僑，父母親很愛國的，從小把他送回祖國來念書，可是工作以后組織上老不信任他，說他在印度尼西亞生活那么好，為什么要回國呢？不好理解！不好理解！哪一任領(lǐng)導(dǎo)都弄不明白。不過又因為這層關(guān)系，所以組織上也并不太整他。既不信任他，又不整他，年輕時，自己還有些覺得沒意思，想再回印度尼西亞去，偏偏中國和印尼斷交了好多年，回，回不去，最后連音信也不通了。有這層關(guān)系，他不愿連累人家，女同事也不敢和他接近，一直蹉跎至今，孑然一身。到改革開放，倒是能和印度尼西亞通信了，卻總和家人聯(lián)系不上，四十多年下來，家人的印象也淡漠了，想必父母也早已亡故，到老來，一個人生活也習(xí)慣了。羅好像總結(jié)似的笑道，身上背了一輩子海外關(guān)系，其實命中注定就沒這種關(guān)系，就像在集市上買了一塊磨盤，好不容易費勁地背回家，要用它了，結(jié)果磨盤摔成兩半，到頭來，兩手空空。所以，他一讀到“空”這個字，就特別容易理解。說到這里，街那邊起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刮起一股塵土，幾片槐花從樹上脫落，無聲地飄到街中間。一輛小轎車開過來，車輪把傷殘的槐花帶走了，地上留下一攤花的汁水，一瞬間，汁水也消失了。
梅見他有點傷感，便拿話開導(dǎo)他，說父母也好，妻子也好，孩子也好，連自己在內(nèi)，本來都是清凈無物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人常勸人說：“凡事要想開”，什么是“開”呢？最大的“開”，就是“空”罷了！他畢竟受過大學(xué)教育的，知道最大的“開”就是“開”到數(shù)學(xué)中的無限，無限又等于0，而高等數(shù)學(xué)里的0，又是無限，實際上正是“空”呀！想不到一個看起來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老婦人，竟有這么高的學(xué)問。羅贊她學(xué)問高。梅謙虛地笑道，哪里能說上“高”啊，但她承認她悟性好。她說她是怎樣信佛的呢，只不過因為她家對門的樓上，有一家人在陽臺上供了個佛堂，天天下午四點鐘就用錄音機播放“南無阿彌陀佛”的錄音帶，聲音很大，和播放流行音樂一樣。怪的是她一聽“南無阿彌陀佛”，就覺得飄了起來，同時鼻子里有股濃郁的檀香味，全身舒服無比。從此她也漸漸想得開了。她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老伴雖然平反回到了家，卻剛回來不幾天就得了中風(fēng)去世了。她那時真覺得自己命苦，想不通壞事為什么都攤在自己頭上，可是自信了佛，心里亮堂多了。她說佛法“不離世間覺”，要做好事就應(yīng)該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像那天天播放“阿彌陀佛”錄音帶的人家，也太流于形式了。信佛不信佛，不在念不念，首先要在心里放下一切掛礙，放下掛礙，自己的煩惱少了，也少給人添煩惱，譬如你那個“海外關(guān)系”吧，那其實是領(lǐng)導(dǎo)心中的一個掛礙，領(lǐng)導(dǎo)心里有這樣一個掛礙，把一個大學(xué)生白白地浪費了，也是他們的一個煩惱，他們的煩惱又造成了你一輩子的煩惱。這事就跟把她的老頭子打成“反革命”差不多。我們中國的事情老搞不好，就是因為我們領(lǐng)導(dǎo)心里的掛礙太多了，嫌人這，嫌人那�，F(xiàn)在你把心里所有的掛礙都放下，不要以為自己還有父母，不要以為有個“海外關(guān)系”，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好？即使有滿堂兒女，自己撒手一去，也沒人跟你走的。梅說，像她吧，兩個孩子各自組成了小家庭，現(xiàn)在居室都小，哪家都難讓她去住，不認識的人都是眾生，何況是自己的孩子，更不應(yīng)該給孩子添煩惱了，她也就很滿足地仍然住在原先的舊平房里，兒女要來看她就來，不來看，她也不責(zé)怪，這樣反而相處得很好。
兩人談得很投機的。羅一輩子大概也沒說過這么多的心里話。梅老太每天帶來的素食，在羅“順便行善”時吃來全是美味：豆芽菜要掐去根的，扁豆要撕去筋的，胡蘿卜要刮去皮的，豆腐要先煎得兩面黃以后再紅燒……羅當(dāng)然也常買些時鮮蔬菜送給梅去做，梅也大大方方地帶回家，從不作假推來推去的。羅見梅的樣子，總是收拾得很端正，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自己暗暗地慚愧，也開始注意起修整邊幅，每天早晨去靜坐請愿，都要把胡子刮干凈，比過去上班還積極，還準(zhǔn)時，臨出門時總有種興奮感。晚上回家來有時也想，這是不是為“色身”所惑呢？是不是一個“掛礙”呢？可是轉(zhuǎn)而又想，惑和掛礙是只會給人帶來煩惱的，然而想著梅卻只感到一陣喜悅，是喜悅便不是煩惱了，是煩惱就不會喜悅，于是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想到就想，想不到就不想了。
這天，上午還風(fēng)和日麗，中午突然刮起大風(fēng)，接著便烏云密布，剎那間又是風(fēng)又是雨，眾人即使躲在大門廊里，也澆得幾乎渾身濕透。待陣雨稍停，才各自踏著滿地的槐花回家。羅當(dāng)晚就有點發(fā)燒，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晚上口干舌燥，服了感冒藥，第二天早晨也不見好，一直躺了一天。到了晚上，聽見有人敲門，便掙扎著起來把門開了，原來是侯先生領(lǐng)著梅老太來看他。梅手里還拎著個保溫桶。侯先生說，還是梅老太有靈氣，不用掐算就知道羅病了。又問，還沒有吃晚飯吧，梅老太正好給你做了飯來。大家都是熟人，也不用客套，仍扶著羅躺下。梅到廚房找來個大碗，把保溫筒里的飯倒出來，竟是熱熱的一碗酸辣面湯。羅呼啦呼啦地吃得滿頭大汗，放下碗后果然覺得輕松多了。梅從廚房出來直笑，說羅的冰箱里放的凈是醬油醋辣椒粉，連鹽都放在冰箱里，卻沒有一點新鮮蔬菜，還真是一件奇怪事哩。三人都不禁笑了起來，羅笑得尤其高興，好像他們在夸他的一個優(yōu)點。羅吃飯的時候，梅就替他收拾屋子，又抹灰又掃地，書桌上有羅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很神氣的，梅拿起來端詳了一會兒，把鏡框擦得干干凈凈，仍給他放在原來的位置上。侯先生就給羅說，屈指算來，靜坐請愿也有半個月了，政府沒人理他們，好像說你們愛坐就坐去。這場大雨，淋病了好幾個老頭老太，算了，明天再不去了，等以后再開政協(xié)會，由北京“佛協(xié)”有名望的人士去說吧。侯先生說，其實，把普賢寺恢復(fù)成寺廟，對政府只會有好處，現(xiàn)在到處是假冒偽劣、車匪路霸、暴力犯罪、貪污盜竊、奸淫燒殺……就是因為人們沒有敬畏心的緣故。有了座寺廟，可以正人心，正風(fēng)氣，減少好多搗亂的事情，社會能安寧許多。當(dāng)今的官員真是傻得很，白送給他們一個香餑餑吃他們都不吃，據(jù)說還有個副市長對市“佛協(xié)”的負責(zé)人開玩笑說，你們佛教不是會化緣么，你們就去化緣去吧。什么時候募捐來的錢，能蓋一座可以盛下四所局級機關(guān)的新大樓，什么時候就把普賢寺改成寺廟。侯先生說到這里，趕緊捂住自己的嘴，連說“罪過罪過”，再說下去，自己就要犯“嗔”的毛病了。羅住的是兩室一廳的房子，梅收拾完這間屋子去到另一間，侯先生就把臉湊到羅的面前悄悄說，命里該有直須有，命里該無莫強求；因緣有惡緣，也有善緣，眼前就有一段善緣在等著你呢。侯先生夸梅老太是個好老太，也許這就是羅一輩子沒做過害人的事的好報應(yīng)。信佛不一定要出家的，“出家乃大事也，帝王將相不能為”，何況我們普通人，哪有那樣大的勇氣？我們凡人就是居家過日子而已，佛法在世間，柴米油鹽醋茶里無不有佛法，做個平常的好人，也可征得羅漢的果報；你們兩人相扶著過此殘生，也是件好事。接著問，怎么樣，是不是還需要我去跟梅老太說一說？這也是我的一件功德。原來，兩人很好的樣子，侯先生早看在眼里了。羅紅了臉，沒有吭聲，直用懇切的眼光望著侯先生。
聊了一會兒，兩位客人告辭。梅臨走時還再三囑咐他明天早飯別吃豆?jié){油條了，老年人糖吃多了不好，油膩的東西也不能多吃，尤其在病的時候。明天早晨她還會送稀飯咸菜來。羅連忙說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去看你去，明天我去看你去。
這一夜，羅又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睡好，可是和昨晚不一樣，病已經(jīng)爽然若無，越來越有精神，就盼著天亮。
第二天早晨，在普賢寺上班的干部存好自行車，走到門口，一個請愿的人都看不見了。干部們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普賢寺門前如此空曠。風(fēng)四處亂刮，很有點凄涼。工間休息時，大家朝宋代的古柏做完了氣功，不僅沒有精神煥發(fā)，反而更覺得無精打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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