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花園與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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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叫小菊，是這個園子里園丁的孫女。我扛著滑板溜進(jìn)這片花園時，她就看見我了。她坐在花園東北角的紅頂小屋里，坐在那里可以看見整個花園。
當(dāng)時，我一出現(xiàn)，小菊就夸張地告訴爺爺了：“來了個壞孩子，他不會摘我們的花吧？”
小菊爺爺還算有眼光：“這小伙子不像是為花而來，為花而來的人都東張西望的。他不這樣。”
小菊便悄悄溜出小屋，蹲在一片蜀葵后面監(jiān)視我，結(jié)果恰好看見我摔了個精彩的跟頭。被一個長得還算好看的小女生嘲笑，還不如大大方方去胡同里被那群滑板族嘲笑一番呢。我這個人在女孩子面前挺虛榮的。
我得盡量給自己挽回面子。
“我，我看這里的地面不太平坦……”我挑剔地看著這條甬路。其實它無可挑剔，鋪的是平整的彩色磚塊。
“我看是你的小車不太平坦吧？”小菊說。
我壓了壓腿，表明我還很沉著，然后還拿起滑板看了看，要是滑板真有毛病，商店老板答應(yīng)會換的�？墒牵鍖嵲谔舨怀鍪裁疵�。
我仔細(xì)檢查滑板時，小菊再次笑了起來，她說：“你沒學(xué)會它，它不會平坦��！”
我這才明白是受了她的愚弄，但我又不好意思跟她理論，只是反問她：“你才讀幾年級？”
小菊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大概四年級。”
我把滑板放在甬路上，按了按，保證它不會自己跑掉。然后告訴小菊：“我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你才讀四年級。”
小菊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學(xué)歷有多高：“再讀兩年我也能畢業(yè)，我都四年級了。”
我說：“還是先弄清自己讀幾年級吧！”
小菊說：“管它呢，學(xué)會就行了。你快畢業(yè)了，你能保證你都學(xué)會了嗎？”
小菊的嘴巴還算厲害，我只好把注意力又轉(zhuǎn)移到不太擅長的滑板上。我第二次踏上它之前瞥了這個叫小菊的女生一眼，嗯，是個漂亮女生。阿彌陀佛，但愿這次別再摔下來。
我一只腳放在滑板上，雙手插在褲兜里。這樣看上去顯得從容些。小菊在身邊，我感到很不自然。
“手是用來平衡的，褲兜里不是它待的地方。”小菊又發(fā)表她的觀點了。
我瞧瞧小菊，承認(rèn)小菊說的有幾分道理，剛才的慘敗大概就跟手有關(guān)。我舉起雙手準(zhǔn)備做出飛翔的姿勢，手卻被小菊握住了：“我扶你一會兒。”
我沒反對。我注意到，這個時刻夕陽正緩緩地沿著花園西側(cè)一幢別致的紅頂小屋背垂落，整個花園籠罩在一層暖意之中。不知為什么，我第一次洞察到了這個即將垂落的星球的美妙之處。
我踏踏實實握住小菊的手，雙腳落在滑板上，它順利地往前滑動了兩米遠(yuǎn)停了下來。我想繼續(xù)前進(jìn)，因為我覺得有點味道了，小菊卻說：“行了，該下來總結(jié)總結(jié)啦。”然后小菊的手不客氣地松開了，其實我正需要它。
我只好也松開了手。不能依賴一個女孩子的攙扶啊，我又不是一個老頭兒。我用右腳加力，滑板聽話地向前滑去。這一次，我只是搖搖晃晃，但沒有摔倒。
小菊為我的進(jìn)步鼓掌喝彩。
“這也太正常了。鼓掌的日子在后頭呢！留點勁兒。”我得意地說著。但隨即的一個大跟頭把我的得意勁兒摔得粉身碎骨。我疼得蹲在地上齜牙咧嘴。我努力收緊臉上的肌肉，可還是管不住它們。它們一定把我弄得面目猙獰，我從小菊復(fù)雜的眼神里看得一清二楚。
滑板已經(jīng)被我蹬出五米之外了。
兩個跟頭摔完，屁股又扁又麻，自信心也沒有多少了。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橫在甬路上的滑板，就像看著一只突然出現(xiàn)在路上的陌生小狗，旁邊又沒主人看管。我不敢再靠近它了。
還好，這個叫小菊的女生朝我舉了舉手，大概是想扶我繼續(xù)操練。我還記得那只小手的溫度，我也喜歡那只軟綿綿又潮又熱的小手。但我不想再接受它的攙扶了。
后來，小菊有了新主意，她說：“來，跟著我。”
我沒多想什么，一瘸一拐，隨著她，在飄揚(yáng)著陣陣香氣的甬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簡直要把我搞暈了。最后，甬路把我們帶到了花園的邊緣。甬路貼著木柵欄延伸出去，前面是一簇又一簇灌木，卻不見一朵花開。大概還不到開花的季節(jié)吧。
“到了，就這里。”小菊說。
“我不是來賞花的，朋友。”我現(xiàn)在才對剛才彎彎曲曲的旅程產(chǎn)生不滿。
“不是陪你逛花園。你現(xiàn)在練習(xí)吧。”小菊扳了扳身邊的木柵欄。這時，夕陽的光芒正打在那上面，上面涂了一層釉彩，真看不出它的本來顏色，更讓人不敢隨便觸摸。小菊的用意我馬上明白了：木柵欄要替代她的手了。
我接受了木柵欄的幫助。
小菊沒有馬上離開，她想看著我怎樣進(jìn)步。
小菊蹲在柵欄下面，旁邊是一片郁金香。小菊蹲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只小動物，非常好看。是的，即使小菊不蹲在那片漂亮的花兒旁邊，小菊也是個好看的女生。
可是我站在滑板上的樣子一定很不好看。小菊偏偏在這時說她看過一本圖畫書，專門介紹動物剛出生時的樣子。她這句話聽起來不太好。果然小菊接著又說了，她看著我說剛生下的小馬什么樣我就是什么樣。沒辦法，我不希望自己像一只搖搖晃晃的小馬，于是停止練習(xí)。我渾身又酸又疼，也該歇歇了。
“平時你都干什么？”我問小菊。
“也不干什么……”小菊認(rèn)真地想著，大概平時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時還想不出來。就像我，要是有人問我平時都干什么，我也說不明白。
“除了寫作業(yè)你都干什么？”我得給她一點思路，以便交談能夠進(jìn)行下去。
“你是說除了提水灌溉……那就是在花園跟花兒說話。”小菊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的話她有時候聽不太懂，她把寫作業(yè)說成了提水灌溉，是太小的緣故吧。
我瞪大眼睛，看著腳下那片外表簡單僵化的花朵，只是有風(fēng)經(jīng)過時它們才肯動一動，平時就這么傻傻地呆立著。跟它們還有話可說嗎？
“它們從來不回答，對不？”我笑著問小菊。
“其實不回答也沒什么，反正你說你關(guān)心它們，它們就聽見了。”小菊充滿感情地望著腳旁的花兒們。
“你怎么知道它們聽見了？”我只好把這個無聊的交談進(jìn)行下去，對于一個才讀到四年級的小女生，我得尊重。
“知道這件事的還有我爺爺，”小菊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氣，想要大講一番的架勢，“那天傍晚他給所有的花兒澆了水，不久他再披了衣服去廁所，就聽見花園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他站住沒動，側(cè)耳細(xì)聽，原來花草們在喝水，喝得很開心……”
我就像在聽一段玄妙的童話。我倒是很想去見見這個有本事的老頭兒，但小菊拒絕了我的要求。小菊說她爺爺不會出來見我的，也不會給我講什么，這些年，他守著這片花園，除了小菊，他只跟這些花草在一起，只跟這些花草說話。
如此說來，小菊的爺爺?shù)故莻�很深沉很特別的男人。對于這樣的人也應(yīng)該充滿敬意。遠(yuǎn)處那個通紅的星球，一轉(zhuǎn)眼就落山了，整個花園的紅調(diào)子便褪去了。一切都安靜下來，連小菊說話的聲音都輕了幾分。
“該聽見它們說話了吧？”我蹲下去，貼近一簇郁金香，可是一無所獲。
“在它們看來，你是個陌生人，它們不肯說什么的。常來園子吧，它們早晚會開口的。”
天黑了，小菊提醒我該走了，她也該回到小屋里了。小菊還一再提醒我對別人不要提起她和爺爺，還有這片園子。她的樣子很神秘，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并且指著所有的花草發(fā)了誓。
“這里的天黑得特別早……”小菊看著天空，“外面大概不是這個樣子，你得有點準(zhǔn)備。”
這個小女生說完，只幾步就在花叢間的甬路上消失了，很快又出現(xiàn)在紅頂小屋的門口。也許是光線暗淡的緣故，也沒見門打開，再一閃就不見了。
那晚，我扛著滑板，沿著曲折的甬路，躡手躡腳走出這片花園。
花園外面的天果然還亮著，小菊說得很對。這很奇怪。難道是花園里光線不好，還是……我明明看見太陽在花園背后落下去了？站在柵欄旁邊，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花草茂盛的園子，它確實已經(jīng)在夜色中了。我沒有馬上離開，在這排柵欄前面徘徊了一會兒，推了推它，它沒開。
扛著滑板，我搖搖晃晃回家了，渾身又酸又疼。寫完作業(yè)時我注意到西邊的窗子被陽光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太陽才剛剛下落。我隨便問爸爸一句：“在兩個地方，日落的時間會不一樣嗎？”
爸爸想都沒想：“嗯，不一樣，我們這里和美國日落的時間肯定不一樣。這叫作時差，以后你在地理課上應(yīng)該學(xué)得到。”
爸爸的回答不是我想問的，我說：“花園里一個時間，花園外面一個時間，這沒什么不對勁的嗎？”
爸爸從書房里探出頭來：“反正有時差的。請問幾點了？”
他不認(rèn)真對待我的問題，我也知道該怎么回敬他，我瞥了瞥時鐘：“六點左右，沒細(xì)看。”
“哦，我得抓緊。時間過得太快了，要是每天太陽都不落就好了。”爸爸的頭早就縮回去了。沒有人知道他躲在書房里是在鼓搗什么正經(jīng)玩意兒，比我還用功。哎，人家學(xué)歷比我高太正常了，他下的功夫比我多嘛。
整個晚上我沒再細(xì)想花園里的事，只是在臨睡時又想到了小菊，也只是想了一下，覺得這個小女生樣子不太難看、不太討厭，手軟軟的潮潮的，她爺爺怪有意思的……就這些，然后大概就睡著了，所以也沒夢見小菊和她爺爺，大概什么夢都沒做。這可就有點遺憾了，真想重睡一回試試。這一夜就這么平淡無奇地過去了。
這個星球確實有趣兒，讓太陽從西邊落下，卻讓它從東方再升起來，真有點神出鬼沒。而太陽呢，也是個愛捉迷藏的紅臉家伙，整夜整夜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見沒一個人去找它，自己實在熬不住，第二天早上就自己鉆出來了。事情就這么好玩，但是讓科學(xué)家一說就沒勁了。他們大概是說我居住的地球是個球體，自己旋轉(zhuǎn)還不嫌累，還得繞著太陽轉(zhuǎn)，所以才有白天黑夜和一年四季。總之聽起來不怎么好玩。大人特別善于把有趣兒的事情解釋得沒有一點意思，這大概也是他們的天賦。
早上醒來我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下午一放學(xué)還去小菊的花園練習(xí)滑板，那排柵欄對我很有用。我也愿意有一個小女生陪著。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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