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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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堆里，兩個瘦人正賭得熱鬧，吊在窩棚脊椎上的馬燈投下一個磨盤大的圓圈，蔥綠色的小飛蟲把燈罩子碰得啾啾叫。
“三十點！”瘦長個子干澀的聲音里透出壓抑不住的喜悅，“小孫，亮牌，我是三十點，你除非摸到三十一點，你那臭手，不會摸到三十一點。”
八隆河水活潑的流動聲傳進(jìn)楊六九的耳朵，他的心好像要離開他跳到河南岸，像一只跳蚤，跳進(jìn)鎮(zhèn)西頭那家小院里，躲開那匹兇惡的大狗，去咬那個女人的白肉。
小孫不歡暢地喘著氣，眼睛用力擠眨著看手中的牌，一滴鼻涕在鼻尖上掛著欲下不下，眼泡里兩汪水欲流不流。瘦長個子把細(xì)脖子探過去，說：“亮牌呀，亮牌比生孩子還難呀！7、7、老K、小5，你他媽的這不是早就抓冒了頂了嗎？還捂著蓋著的，死了不埋能放幾天？你又輸啦，六十一支，三盒零一支。”
“你耍賴了。”小孫怒氣沖沖地說。
“您怎么不當(dāng)場抓住我？不會鳧水別埋怨那個玩意兒掛藻菜！”來書說。
“不是耍賴你怎么會把把都贏？”
“怨你的技術(shù)，怨你的臭狗屎運氣。”
“再賭一盤，你媽的。”小孫的嗓子沙沙響，像個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
“孫巴，別賭啦，再賭連你老婆都要給來書贏去了。”楊六九在黑影里說。
“我不服！來書賴人。”小孫怒吼。
“吵吵什么？都什么時候了，還讓不讓困覺啦？閻王不在家，小鬼上屋笆！”有人在黑暗中說。
“讓老楊來給我們作證，輸就輸吧，怨我賴人。”來書說。
“老子沒閑工夫給你們作證。”楊六九說，“趕明兒要是干起活來裝熊我可不饒你們。”
楊六九閉上眼睛，干麥秸草的熱氣和香氣穿透半邊被子包裹著身體。他感到渾身疲軟，蒙眬中又聽到那大狗的叫聲，睡意消逝干凈，心里蹙起皺紋，眼前活活地跳動著那條大公狗，它的毛像黑色綢緞，光滑明亮，狗眼灼灼。它站在馬桑鎮(zhèn)西頭那三間土坯草屋三面黃土矮墻構(gòu)成的小院門口狂吠著，隔著一道紫蠟條編成的柵欄門，楊六九還是感到膽戰(zhàn)心驚。
他躲在小院門外那叢老茶葉樹稀稀朗朗的暗影里。公狗用力沖撞著堵門的柵欄，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響。有時，公狗后腿立起，把兩只前腿扶在柵欄上，伸出猙獰的大頭，狗牙明利如刃，在月下閃爍，楊六九心跳出一片聲響，冷汗淋漓。他逃出茶樹陰影，轉(zhuǎn)到土墻與房檐交接處，手扳墻頭，提起身子往里望。大公狗立即追過來，一躥數(shù)尺高，好像要上墻，墻頭上的細(xì)草刷刷地響，泥土一點點往下掉。屋子里死一般地靜，燈光照著窗，窗上印著一個迷人的大影子，一動不動，仿佛在諦聽什么。他摳下一塊土坷垃，對準(zhǔn)窗上的影子溫柔地投過去，坷垃打得窗紙響，那影子依然不動，他壓低嗓門喊一聲：“大嫂！”話剛出口，就覺到狗嘴里熱烘烘的氣息噴到手背上，不由自主松了手，滑下墻來，聽到屋門嘎吱一聲響，公狗有節(jié)奏地狂吠著，有女人聲在院里：“騷狗！趴著去。”這時，村里似乎有嘈雜的人語，他彎腰逃走，不顧發(fā)出沉重的腳步聲。摔進(jìn)了一條溝。爬上溝。跳過一條溝。像狗一樣地躥進(jìn)一塊莊稼地里。磕磕絆絆跑了半天，蹲下大一口小一口地喘氣。不是莊稼的一片葵花，粗莖大葉，正接著露水歡長，清澈如水的月光瀉下來，處處都是皎潔晦暗。他通體汗?jié)�，心撞得胸痛。聽著�?zhèn)子里狗叫聲平息下來，才站起身，繞著大圈子，走橋過河，彎腰進(jìn)窩棚。
他恨死了這條狗。狗站在女人面前，擋住他，女人站在狗后，含義不明地笑。你這個騷母狗！他暗暗地罵。白蕎麥、豆腐蕎麥，親兒，你想死我啦！他恨不得咬白蕎麥一口，他認(rèn)為她是在耍自己的大頭，要是真有意，她該把公狗拴起來呀，騷母狗！想起白蕎麥那白嫩臉上淋漓的風(fēng)情，他癢得百爪搔心，適才跌下墻頭落荒而逃的驚懼早飛到爪哇國里去了。心里灼熱像生著炭爐，對白蕎麥的恨，猶如澆著熱水的冰凌，淋淋漓漓地化了。
來書在馬燈下說：“孫巴，你又輸了，七十六支，快四盒了。我可不要九分錢一盒的，要劈拉腿放槍的。”他知道“劈拉腿放槍”是“紅舞”牌香煙，“紅舞”牌香煙盒上畫著一個紅色娘子軍，穿著“小褲衩”，一條腿直立著，一條腿平舉著，脖子挺著，胸脯繃得又高又硬，扎煞著胳膊，手里舉著一支拴紅綢子尾巴的盒子槍。
“你一定搗鬼了。”小孫惱怒地說。
“你怎么不當(dāng)場攥住我的脖子呢？空口無憑說我搗鬼，你是輸紅了眼兒啦？要不要我讓你兩盤？”來書說。
“再賭！誰要你讓。”小孫說著，用兩只手黏滯地洗牌，來書動了一下，擋住了他的視線。
那白蕎麥嗓子顫顫悠悠的，一個字出口要拐上二十八道彎，走起路來腰擰得像麻花一樣，兩瓣屁股像兩個塞飽了肉餡的水餃，臉上鼓鼓著兩個紅腮幫子，一口糯米銀牙，只有兩個門牙是鴨蛋青色的，這兩個牙生得奇怪，馬生犄角牛孵蛋。半個月前，她一出現(xiàn)在筑路工地上，就把楊六九的魂兒勾走了。
楊六九躺著似睡非睡，身子飄起來，或重如泰山，或輕如鴻毛，按照某個刁鉆古怪兒說的降狗法術(shù)，他燒熟了一個蘿卜，放到冰水里浸一下，提著蘿卜尾巴，躲躲閃閃地來到白蕎麥家的黃土墻外，隱身茶樹叢中，故意發(fā)聲逗狗，黑狗狂吠狂跳，他把蘿卜扔到狗嘴邊，狗怒咬蘿卜，便摘不下嘴來了。狗牙黏在熱蘿卜里，全部燙掉，痛得個雜種遍地打滾。他大模大樣地進(jìn)院子，對著躺在墻角上翻白眼的黑狗吐了一口痰。他高叫親親肉肉蕎麥妹妹開門迎接情郎哥哥楊六九，準(zhǔn)備著吐吐納納，云云雨雨，與你做成了一處。白蕎麥把門開開，全身白得滑溜，像一條白鱔魚，他伸手去抱，白蕎麥從腰間摸出一把烏黑的剪刀，雙眼圓睜，柳眉倒豎，楊六九呀，你這大膽的賊子，賠我的狗來！
……
楊六九一驚而起，渾身冷汗津津，見黑被子上稀稀落落地亮著幾點月光，八隆河里嗚咽的水聲親切可人，馬桑鎮(zhèn)上傳來那大狗深沉的叫聲。原來是南柯一夢。孫巴和來書還在馬燈光下摸三十一點賭煙卷。他懶得說他們，都是一樣的人，誰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趁著郭司令進(jìn)城去辦事。也許郭司令就不回來了，那他就要永遠(yuǎn)領(lǐng)導(dǎo)這個筑路隊了。想到此他感到害怕，這條路要筑到哪里去，筑到何年何月，筑起來干什么，是跑飛機還是跑火車，他和筑路工們都不知道，也許郭司令知道。一年前他被那個女人嚇破了苦膽，逃離家鄉(xiāng)來筑路，天下大亂，干到哪天算哪天。這個堿土荒原大得沒個邊涯，太陽剛出時，照得堿土如雪。也不知哪路神仙把筑路的木樁早就定好了，好像幾十年前就定好的。木樁子都有些朽，漆寫的紅字都黯淡了。大家沿著那木樁只管修。郭司令劍眉虎目，肩膀傾斜。不知又有什么新政策下來，只知道他要去縣城平反，他原先是指揮紅衛(wèi)兵的司令。郭司令臨行時說：楊六九，我走后，你代理筑路隊長，誰敢偷懶磨滑就給我狠揍。這一段路修得好。離施工點遠(yuǎn)了，明天就搬家，搬到馬桑鎮(zhèn)后去。當(dāng)時他說：郭司令，我楊六九緊跟您干革命。郭司令說：王八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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