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自述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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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故鄉(xiāng)、夢想與我的創(chuàng)作
二十年前,當我拿起筆創(chuàng)作第一篇小說時,并沒想到這項工作會改變我的命運,更沒想到我的作品會部分地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的面貌。那時我是一個剛從我的故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高粱地里鉆出來的農(nóng)民,用城里人嘲笑鄉(xiāng)下人的說法是“腦袋上頂著高粱花子”。我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初動機非常簡單,就是想賺一點稿費買一雙閃閃發(fā)亮的皮鞋滿足一下虛榮心。當然,在我買上了皮鞋之后,我的野心開始隨之膨脹了。那時的我又想買一塊上海造的手表,戴在手腕上,回鄉(xiāng)去向我的鄉(xiāng)親們炫耀。那時我還在一個軍營里站崗,在那些漫漫長夜里,我沉浸在想象的甜蜜當中。我想象著穿著皮鞋戴著手表在故鄉(xiāng)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的情景,我想象著村子里的姑娘們投到我身上的充滿愛意的目光。我經(jīng)常被自己的想象激動得熱淚盈眶,以至于忘了換崗的時間。但可悲的是,最終我也沒能用稿費換來手表。當我穿著皮鞋戴著手表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時,也沒有一個姑娘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只是一些老太太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我。
在我剛開始創(chuàng)作時,當代文學正處在所謂的“傷痕文學”后期,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控訴“文化大革命”的罪惡。這時的中國文學,還負載著很多政治任務,并沒有取得獨立的品格。我模仿著當時流行的作品,寫了一些今天看起來應該燒掉的作品。只有當我意識到文學必須擺脫為政治服務的魔影時,我才寫出了比較完全意義上的文學作品。這時,已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期。我的覺悟得之于閱讀:那是十五年前冬天里的一個深夜,當我從川端康成的《雪國》里讀到“一只黑色而狂逞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這樣一個句子時,一幅生動的畫面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感到像被心儀已久的姑娘撫摸了一下似的激動無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說,我知道了我應該寫什么,也知道了應該怎樣寫。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為寫什么和怎樣寫發(fā)愁,既找不到適合自己的故事,更發(fā)不出自己的聲音。川端康成小說中的這樣一句話,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照亮了我前進的道路。
當時我已經(jīng)顧不上把《雪國》讀完,放下他的書,我就抓起了自己的筆,寫出了這樣的句子:“高密東北鄉(xiāng)原產(chǎn)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shù)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這是我的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字眼,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關于“純種”的概念。這篇小說就是后來贏得過臺灣聯(lián)合文學獎并被翻譯成多種外文的《白狗秋千架》。從此之后,我高高地舉起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面大旗,就像一個草莽英雄一樣,開始了招兵買馬、創(chuàng)建王國的工作。當然,這是一個文學的王國,而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在這個文學的王國里,我發(fā)號施令,頤指氣使,手里掌握著生殺大權,飽嘗了君臨天下的幸福。
川端康成的秋田狗喚醒了我:原來狗也可以進入文學,原來熱水也可以進入文學!從此之后,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小說素材而發(fā)愁了。從此以后,當我寫著一篇小說的時候,新的小說就像急著回家產(chǎn)卵的母雞一樣,在我的身后咕咕亂叫。過去是我寫小說,現(xiàn)在是小說寫我,我成了小說的奴隸。
當然,每一個作家都必然地生活在一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要想寫出完全與政治無關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但好的作家,總是千方百計地使自己具有更加廣泛和普遍的意義,總是使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理解。好的作家寫的雖然很可能只是他的故鄉(xiāng)那塊巴掌大小的地方,很可能只是那塊巴掌大小的地方上的人和事,但由于他動筆之前就意識到了那塊巴掌大的地方是世界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那塊巴掌大的地方上發(fā)生的事情是世界歷史的一個片段,所以,他的作品就具有了走向世界被全人類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這是美國作家?思{給我的啟示,也是日本作家水上勉、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給我的啟示。當然,沒有他們,我也會這樣寫;沒有他們,我也會走上這條道路;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我提供了有用的經(jīng)驗,使我少走了許多彎路。
1985年,我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爆炸》《枯河》等一批小說,在文壇上獲得了廣泛的名聲。1986年,我寫出了《紅高粱家族》,確立了在文壇的地位。1987年,我寫了《歡樂》和《紅蝗》,這兩部中篇小說引起了激烈的爭論,連許多一直吹捧我的評論家也不喜歡我了,我知道他們被我嚇壞了。接下來的兩年內(nèi),我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和《十三步》!短焯盟廪分琛肥歉鶕(jù)一個真實的事件而寫的,那里的貪官污吏揚言要打斷我的腿!妒健肥且徊繌碗s的作品,去年我在法國巴黎的一所大學演講,一個法國讀者對我說,她用了五種顏色的筆跡做著記號,才把這本書讀懂。我告訴她,如果讓我重讀《十三步》,需要用六種顏色的筆跡做記號。1989年,我寫了《酒國》,這部長篇幾乎無人知道,但我認為它是我迄今為止最完美的長篇,我為它感到驕傲。接下來的幾年里,我寫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在創(chuàng)作這些中短篇小說時,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寧,因為有一個巨大的題材在召喚著我,這個題材就是《豐乳肥臀》,這部書給我?guī)砹撕芏嗦闊,當然也給我?guī)砹诵碌穆曌u。如果把《酒國》和《豐乳肥臀》進行比較,那么《酒國》是我的美麗刁蠻的情人,而《豐乳肥臀》則是我的寬厚沉穩(wěn)的祖母。
我曾經(jīng)被文學評論家貼上許多的文學標簽,他們時而說我是“新感覺派”,時而說我是“尋根派”,時而又把我劃到“先鋒派”的陣營里。對此我既不反對也不贊同。好的作家,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甚至不去關心讀者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因為這是他創(chuàng)造的比他自己更為重要的人物,與他血肉相連。一個作家一輩子其實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一個作家一輩子可能寫出幾十本書,可能塑造出幾百個人物,但幾十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書的種種翻版,幾百個人只不過是一個人物的種種化身。這幾十本書合成的一本書就是作家的自傳,這幾百個人物合成的一個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
如果硬要我從自己的書里抽出一個這樣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紅蘿卜》里寫的那個沒有姓名的黑孩子。這個黑孩子雖然具有說話的能力但他很少說話,他感到說話對他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這個黑孩子能夠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苦難,他在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里,只穿一條短褲,光著背,赤著雙腳;他能夠?qū)t的鋼鐵捧在手里;他能夠?qū)ψ约荷砩系膫谑煲暉o睹。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奇異而美麗的事物;他能夠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譬如他能聽到頭發(fā)落到地上發(fā)出的聲音;他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當然,他也像《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一樣迷戀著女人的乳房……正因為他具有了這些非同尋常之處,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來顯得既奇特又新鮮的世界。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眼睛開拓了人類的視野,所以他就用自己的體驗豐富了人類的體驗,所以他既是我又超出了我,他既是人又超越了人。在科技如此發(fā)達、復制生活如此方便的今天,這種似是而非的超越,正是文學存在著并可能繼續(xù)存在下去的理由。
二、我與文學大師的對話
我曾經(jīng)說過,一個作家讀另一個作家的書,實際上是一次對話,甚至是一次戀愛。如果談得成功,很可能成為終身伴侶;如果話不投機,大家就各奔前程。我與世界各地的作家們對話,也可以說是戀愛的過程。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好的作家是長生不死的,他的肉體當然也與常人一樣遲早要化為泥土,但他的精神卻會因為他的作品的流傳而永垂不朽。在今天這種紙醉金迷的社會里,說這樣的話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因為比讀書有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但為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繼續(xù)創(chuàng)作,我還是要這樣說。
幾十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在故鄉(xiāng)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頑童時,就開始了閱讀生涯。那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落后的地方,書籍是十分罕見的奢侈品。在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那十幾個村子里,誰家有本什么樣的書我基本上都知道。為了得到閱讀這些書的權利,我經(jīng)常去給有書的人家干活。我們鄰村一個石匠家里有一套帶插圖的《封神演義》,這套書好像是在講述三千年前的中國歷史,但實際上講述的是許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說一個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從他的眼窩里長出了兩只手,手里又長出兩只眼,這兩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尺的東西;還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腦袋脫離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敵人變成了一只老鷹,使他的腦袋反著安裝在他的脖子上了,結果這個人往前跑時實際上是在后退,而他往后跑時實際上是在前進。這樣的書對我這樣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具有難以抵御的吸引力。為了閱讀這套書,我給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閱讀這套書兩個小時,而且必須在他家的磨道里讀。我讀書時,石匠的女兒就站在我的背后監(jiān)督著我,時間一到,馬上收走。如果我想繼續(xù)閱讀,那就要繼續(xù)拉磨。那時在我們家里根本就沒有鐘表,所以所謂兩個小時,全看石匠女兒的情緒,她情緒好時時間就走得緩慢,她情緒不好時時間就走得飛快。為了讓這個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樹上偷杏子給她吃。像我這樣的饞鬼,能把偷來的杏子送給別人吃,簡直就像讓饞貓把嘴里的魚吐出來一樣,但我還是將得來不易的杏子送給那個女孩,當然,石匠的女兒很好看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傊谖业耐陼r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我們周圍那十幾個村子里的書都讀完了。那時候,我的記憶力很好,不但閱讀的速度驚人,而且?guī)缀跏沁^目不忘。至于把讀書看成是與作者的交流,在當時是談不上的,當時純粹是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的投入,經(jīng)常因為書中的人物而痛哭流涕,也經(jīng)常愛上書中那些可愛的女性。
我把周圍村子里的十幾本書讀完之后,十幾年里幾乎再沒讀過書。我以為世界上的書就是這十幾本,把它們讀完就等于把天下的書讀完了。這一段時間我在農(nóng)村勞動,與牛羊打交道的機會比與人打交道的機會多,我在學校里學會的那些字也幾乎全忘光了。但我的心里還是充滿了幻想,希望能成為一個作家,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歲時,石匠的女兒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著一條垂到臀部的大辮子,生著兩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得很蒙眬的樣子。我對她十分著迷,經(jīng)常用自己艱苦勞動換來的小錢買來糖果送給她吃。她家的菜園子與我家的菜園子緊靠著,傍晚的時候,我們都到河里擔水澆菜。當我看到她擔著水桶讓大辮子在背后飛舞著從河堤上飄然而下時,我的心里就會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女人。我跟在她的身后,用自己的赤腳去踩她留在河灘上的腳印,仿佛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直達我的腦袋,我心中充滿了幸福。我鼓足了勇氣,在一個黃昏時刻,對她說我愛她,并且希望她能嫁給我做妻子,她吃了一驚,然后便哈哈大笑。她說:“你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癡心不改,又托了一個大嫂去她家提親。她讓大嫂帶話給我,說我只要能寫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義》一樣的書她就嫁給我。我到她家去找她,想對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壯志,她不出來見我,她家那條兇猛的大狗卻像老虎似的沖了出來。我曾經(jīng)說是因為想過上一天三次吃餃子那樣的幸福日子才發(fā)憤寫作,其實,鼓舞我寫作的,除了餃子之外,還有石匠家那個睡眼蒙眬的姑娘。我至今也沒能寫出一本像《封神演義》那樣的書,石匠家的女兒早已嫁給鐵匠的兒子并且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
我大量地閱讀是我在大學的文學系讀書的時候,那時我已經(jīng)寫了不少很壞的小說。我第一次進了學校的圖書館時大吃一驚,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寫了這么多書。但這時我已經(jīng)過了讀書的年齡,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能耐心把一本書從頭讀到尾,我感到書中那些故事都沒有超出我的想象力,我把一本書翻過十幾頁就把作家看穿了。我承認許多作家都很優(yōu)秀,但我跟他們之間共同的語言不多,他們的書對我用處不大,讀他們的書就像我跟一個客人彬彬有禮地客套,這種情況直到我讀到?思{為止。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我端詳著印在扉頁上穿著西服、扎著領帶、叼著煙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后,我就開始閱讀由一個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感到十分理解,并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己駕駛著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zhàn),他還說他的腦袋里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里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而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竟然醉得連金質(zhì)獎章都扔到垃圾桶里,肯尼迪總統(tǒng)請他到白宮去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他從來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nóng)民自居,尤其是他創(chuàng)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福克納像我的故鄉(xiāng)那些老農(nóng)一樣,在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松。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xiāng)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nóng)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么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絕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tài)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xiāng)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還在按照我們的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jīng)]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入生活。讀到?思{之后,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nóng)村里發(fā)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xiāng)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當年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云、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后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fā)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fā)愁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身后大聲喊叫。
后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思{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福克納的家鄉(xiāng)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思{的相冊,那里邊有很多珍貴的相片。其中有一幅?思{穿著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父親和許多的父老鄉(xiāng)親。這時,?思{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煙喝酒,我還聽到他對著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后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布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jīng)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xiāng)經(jīng)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思{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本美國教授送我的福克納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jīng)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譏諷的笑容,然后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nèi),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變成了一個非,F(xiàn)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里,我讓高密東北鄉(xiāng)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xiàn)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發(fā)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發(fā)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里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chuàng)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看我的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思{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后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我開創(chuàng)的一個文學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系列小說出籠后,也有一些當?shù)厝藢ξ姨岢隹棺h,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xiāng)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在我童年經(jīng)驗的基礎上想象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斗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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