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韓少功——道是詞典還小說
-
在韓少功的引人注目的新作《馬橋詞典》中,他說:“動筆寫這本書以前,我野心勃勃地企圖給馬橋的每一件東西立傳……”(見詞條“楓鬼”)單是這一宣言也算得上驚天動地。例如,我作為一個寫了四十多年小說的人,就從來沒有這樣寫過和想過。我未免有些惋惜。我想到過將一些有趣的或可愛可憐的人物寫出來,想到過寫人們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想到過寫人的內心體驗,寫人的激情和智慧、惡毒和愚蠢、直覺、意識流、瞬間感受,寫時間與空間的形象,寫人間的特別是我國的滄桑沉浮,而這種滄桑沉浮的背后自然是、無法不是一些政治風云政治事件。我也曾不滿于自己的作品里有著太多的政治事件的背景,包括政治熟語,我曾經(jīng)努力想少寫一點政治,多寫一點個人,但是我在這方面并沒有取得所期待的成功。
我卻從來沒有想過為“每一件東西”立傳。倒不是由于韓少功接著論述的意義傳統(tǒng)與主線霸權,(這一段發(fā)揮遠不如起初的宣言精彩,反而有一種用新的所謂意義同格與紛紜網(wǎng)絡觀念規(guī)范自己的味兒,一種從傳統(tǒng)的觀念性的畫地為牢變成自己的無邊的畫地為牢的味兒。對于小說藝術來說,有邊與無邊的觀念當然低于小說本體。強調意義的同格其真理性未必會大于意義的絕不同格)更難能可貴的是韓少功的無所不包的視野。這是一種將小說逼近宇宙的努力,這里似乎還有一點格物致知的功夫,所以確是野心勃勃。這是一種觀念,更是一種氣象。因為“每一件東西”雖非一定是意義同格的,卻都可能是小說性的——這也叫天生我材(包括人才和物質的材即材料)必有用。比如“江”,比如“楓鬼”(樹),比如“豺猛子”(魚),比如“滿天紅”(燈),比如“黃皮”(狗),比如“黑相公”(野豬后轉義為人的綽號),比如“清明雨”……這著實令人歡呼,天上地下,東西南北,陰陽五行,“春城”無處不飛小說,處處物物無不是小說的契機、小說的因子。我們多少次與它們失之交臂,只是由于我們的閉塞與狹隘。如果我們有韓少功的這個視野和氣魄,也許我們的文學風景會敞亮得多,我們的頭腦會敞亮得多。
韓少功的宣言石破天驚。他的每一件東西的切入點是他們的“名”。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名就是萬物。長篇小說居然以詞典的形式、以詞條及其解釋的形式結構,令人耳目一新,令人贊嘆作者的創(chuàng)造魄力,令人佩服作者把他的長于理性思考的特點干脆運用到了極致。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單單是形式上的創(chuàng)舉帶有一次性的性質,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之后,無論是別人還是他自己,大概難以再寫第二部詞典狀的長篇小說了。再說畢竟在韓以前已經(jīng)有外國人與中國人用類似的方法結構過較小的文章,包括韓喜愛的昆德拉,還有在《小說界》上緊隨其后的蔣子丹的關于韓少功的文章,都用了準字典式。韓少功的新作的可貴處在于他的角度:語言,命名,文化,生活在語言、命名、文化中的人與物。這就比單純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思考更寬泛更能以涵蓋也更加穩(wěn)定,更富有普遍性與永久性了。
近百年的中國歷史,近百年的中國人的命運是高度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近百年的中國人的命運主宰之神,差不多就是政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在他的一篇文章中乃大談文化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然而,這只能說是一種可悲的褊狹。文化的內涵包括人類的所有創(chuàng)造,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科學技術、民俗、生活方式、信仰,特別是語言文字,它的內涵比意識形態(tài)要寬泛和穩(wěn)定得多。
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語言,語言里包容著那么多文化觀念、習慣規(guī)范、集體無意識,以至西方有論者認為人類并不是語言的主宰,恰恰相反,語言才是人類的主宰。他們認為語言才是人類的上帝或者惡魔,是人類的異化的最根本的來源。韓書中也有類似的觀點闡發(fā),獨辟蹊徑,很透徹很發(fā)人深省也多少有些駭人聽聞。這種論點來自已經(jīng)不十分新鮮的西方語言學新理論。韓書使這種理論與馬橋的生活經(jīng)驗相結合,倒也有新意。我個人并不完全同意這種說法,我覺得它有點因果倒置,危言聳聽,深刻與片面都十分了得。例如韓書中關于無名與女權的議論,它是有趣的卻不是絕對的和一定經(jīng)得住推敲的。中國乃至人類文化傳統(tǒng)對自己特別敬畏的東西也是不敢命名的,如稱上帝為“他”,稱領袖為“老人家”,稱總經(jīng)理總工程師為“總兒”,稱高官為“座”。避“諱”,是一種共有的同時又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再如韓書中議論中國人善于給吃的行為的方方面面命名而不善于給性行為命名,留下了人類自我認識的一個黑洞,甚至以“云雨”為不善命名的例子。這值得深思,卻也難以令人全部信服。不論是古典文學還是民間文學,對于性事所使用的詞匯之豐富,恐怕是難以否定的,隱蔽一些的名詞,如云雨,如狎(《聊齋》上喜用這個詞,而有些譯本將“與之狎”譯之為“與她性交”,令人難受),如歡或男歡女愛,如魚水,如破瓜,如膠漆,如春情,如恩愛,如生米成了熟飯,如周立波激賞過的“作一個呂字”……尤其是云雨,怎么能說“云雨”是語言的貧乏而不是語言的豐富和美麗呢?這些含蓄的詞恐怕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加了性事的樂趣與美麗。何況中國也有大量的涉性的直露、野性乃至粗暴的語詞,為了清潔和不污染,這里就不列舉了。
上一段可能暴露了我的“好辯”的毛病。但我無意與韓老弟故意抬杠以自我顯擺與多賺稿費。韓書從語言的文化的角度切入給人以登高望遠氣象恢宏的感覺。選擇詞典形式,讀者感到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包容與小說角度的拓展,是近百年政治斗爭掀起的風浪后面或下面還有一條文化的大江大河在不息地奔騰流瀉。少功前些年主張過“尋根”,也許歷史的根或根系的一部分正是在這些以語詞為代表的文化里?我愈來愈相信漢語漢字是中國文化的基石(但不是主宰)。歷史與自然創(chuàng)造著文化,而文化(包括異域與異質文化)與自然也創(chuàng)造著歷史。也許把政治的風云放在這樣一個大背景大根系里摹寫會讓人更不被偏見所囿限,反而更得到某些啟發(fā)?例如在“民主倉”詞條里,那種對于“民主”的解釋,能不令人大驚失色,然后反省再三嗎?
例如在“鄉(xiāng)氣”詞條中作者敘述的外鄉(xiāng)人希大桿子的故事?磥,希某人懂一點現(xiàn)代科學醫(yī)學,救死扶傷,為馬橋人做過不少好事。馬橋人稱這樣的人為鄉(xiāng)氣實乃語詞的顛倒。語詞的顛倒反映了(不是主宰了)觀念的乃至文化的顛倒,類似的顛倒還有“醒”“科學”等一大堆詞。韓書的一大任務似乎是著意發(fā)掘與揭示這種顛倒,這是一種取笑,更是普泛的反思,不是光讓自己不喜歡的人動不動反思而自己永遠正確。令人震驚的是這樣一個希大桿子,終于還是受到了馬橋人的拒斥。土改中,農民硬是堅決要把他揪出來清除出去,工作組不這么辦硬是不行。這值得好好想一想。這樣以文化解釋某些政治事件,就比以政治解釋政治以褊狹解釋褊狹以情緒解釋情緒以成見解釋成見更能給人以啟發(fā)——不僅是結論上的不同,而且是方法論上的拓展。
《馬橋詞典》里其實也不乏政治事件,但是它的好處是作者并非完全著意于以政治來發(fā)抒政治見解,無意反左反右,歌頌先進或暴露落后,無意在沒有獲得足夠的認知以前急于進行價值判斷乃至道德煽情。顯然作品里也不乏尖銳的嘲諷與深沉的同情,但那嘲諷與同情后邊都有一份理解和寬容。作者的立意在于將政治滄桑作為文化生活的源遠流長與偶爾變異的表現(xiàn)之一來寫。它顯得更從容也更客觀,更理性也更具有一種好學深思的魅力。這也區(qū)分了韓書與其他一些以煽情或黑色幽默為特點、或者是以“隔”(想象的與狂放的)與涂抹的主觀隨意性為特點的寫百年農村或當代農村的書——這一類的書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它們也有各自的長處。與之相比,韓書顯得更加知識氣學理氣卻也老鄉(xiāng)氣泥土氣。乃至于,我要說是寫得尖刻而不失厚道,優(yōu)越卻又親切善意。這個度很好很妙。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們或者可以說韓書的思考成果,有可能使人們對自己的語言文化、對自己的歷史國情的認識加深那么一些些,哪怕在某些具體判斷上我們與作者不相一致也罷。
令人叫絕的語言感覺與語言想象直至語言臆測比比皆是,到處閃光。例如關于“江”——韓少功對于一條河的感覺使你如臨川上。關于“嬲”——好可愛的發(fā)音,它也許可以改變國人的男權中心的丑陋下流的性觀念:把性看成男人糟蹋女人發(fā)泄獸性而不是男女的進入審美境界的交歡快樂。關于“散發(fā)”——看來馬橋人早已有了“耗散結構”的發(fā)現(xiàn)——一笑。關于“流逝”——我甚至于覺得北京人也說“liushi”,但肯定是“溜勢”,以形容“馬上”“立即”,而不會是韓少功代擬的“流逝”的知識分子的酸腔。關于“肯”——其實河北省人也說“肯”,如說這孩子不肯長,或者這鍋包子不肯熟之類,可惜鄙人沒有像少功那樣體貼入微地去體察和遐想它。比如說“賤”——不用“健”而用“賤”來表達身體健康,這里有少功的獨特發(fā)現(xiàn),有少功的幽默感,說不定還有韓某的一點手腳——叫做小說家言。換一個古古板板的作者,他一定會在寫一個沒有地位的人虎都不吃不咬的時候用“賤”,而寫到健康的時候用“健”。但那樣一來,也就沒有了此詞條的許多趣味、自嘲和感觸。
語言特別是文字,對于作家來說是活生生的東西。它有聲音,有調門,有語氣口氣,有形體,有相貌,有暗示,乃至還有性格有生命有沖動有滋味。語言文字在作家面前,宛如一個原子反應堆,它正在釋放出巨大的有時是可畏的有時是迷人醉人的能量。正是這樣一個反應堆,吸引了多少語言藝術家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它的高溫高壓的反應過程里。它喚起的不僅有本義,也有反義轉義聯(lián)想推論直至幻覺和欲望,再直至迷亂、狂歡和瘋狂。例如我曾著文提到過,老舍先生講他不懂什么叫做“潺潺”;但是我似乎懂了:問題不在于“潺潺”本身的含義,對于我來說,“潺潺”的說服力在于字形中放在一堆的六個“子”字,它們使我立即想起了流水上的絲縐般的波紋。從上小學,我一讀到“潺潺”二字就恍如看到了水波。我的解釋可能令真正的文字學家發(fā)噱,但是如果對語言文字連這么一點感覺都沒有,又如何能咬一輩子文嚼一輩子字,如何會“為人性僻耽佳句”呢?再如饕餮,幼時很久很久我未能正確地讀出這兩個字的音,但是一看這兩個字我就感到了那種如狼似虎的吞咽貪婪。我們還可以舉“很”“極其”“最”這樣的程度副詞做例子:從語法上說,“我愛你”“我很愛你”“我極其愛你”與“我最最愛你”是遞進關系,而任何一個作家大概都會知道“我愛你”才是最愛。愛倫堡早就舉過類似的例子,這并不是王某的發(fā)現(xiàn)。至于最紅最紅最紅……則決不是紅的最高級形容而是一種瘋狂,這也不能用語法學詞義學解釋。再比如“我走了”三個字,這是極簡單極普通的一個完整例句,語言學對它再無別的解釋。但是王某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十分偏愛這句話。一男一女分手時如果男的說了這句話,我覺得表現(xiàn)的是無限體貼和依戀、珍重,深情卻又不敢造次。如果是女的說了這句話,我甚至于會感到幽怨和惆悵,也許還有永別的意思。緊接著“我走了”,可能是急轉直下的擁抱與熱吻,也可能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遺憾。當然,富有考證的過硬本領的語言學家不可能認同這種過度的發(fā)揮。他們見到這種發(fā)揮只能憤慨于小說家的信口開河與不學無術。那么作家們又該怎么想呢?
同樣,少功此書的“語言學”在不乏特異的光彩的同時(特別是在挖掘方言方面),容或有自出心裁捕風捉影以意為之之處。但我們最好不要從嚴格的語言學意義上去進行考究。如果那樣,倒有點上了作者的當?shù)奈兜馈W髡呔褪且幸獾匕阉b成一部真正的詞典,連“編者按”都說什么本是按詞條首字筆畫多少為順序編選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作者的招子。所以我說的是對語言的感覺與想象、臆測,而感覺想象云云,是相當主觀的,是充滿靈氣卻又不能完全排除隨意性的,遇到考據(jù)式的語言學家的商榷反駁,那是難以溝通的。當真把它作為語言學著作來解讀,大概也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其三”。雖然我不否認韓書有語言學內容。
那么為什么韓書要將小說當詞典來寫呢?第一這是一種解構,是對于傳統(tǒng)的小說結構的消解,不僅是創(chuàng)新、刺激,是避開了長篇小說結構的難題,更是對于傳統(tǒng)線性因果論決定論的一種破除,是一種更富有包容性的文化觀與歷史觀的實現(xiàn)。第二是一種建設,作者與其他小說家或文學家的一大區(qū)別在于他的思辨興趣與理論造詣,而用詞典的形式可以最大限度地使之揚長避短,盡才盡意,叫做有所發(fā)明有所貢獻。第三是一種開拓,這來自如他自敘的那種野心:詞典云云,果然具有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大氣。第四也是一種巧妙,這種形式有利于保持雍容自若,而非心焦氣促。還有第五第六,少功一石多鳥。當然,語言學者從中發(fā)現(xiàn)語言學,小說作者從中感受小說,民俗學社會學者從中尋找真的與虛構的民俗,評論家從中共鳴或質疑于韓氏社會評論與文藝評論,這只能說是小說的成就,是韓書具有大信息量的表現(xiàn)。
而我的視點來到了小說上,來到了語言后邊的故事上。比起議論來,我相信韓書的故事更富有原創(chuàng)性。書里的精彩的故事如此眾多如此沁人心脾或感人肺腑,使我感到與其說是韓書舍棄了故事不如說是集錦了故事,亦即把單線條的故事變成了多線條的故事集錦。鐵香的愛情羅曼史,本身就夠一部驚天動地的傳奇長篇。希大桿子的遭遇,奇特強烈,內涵豐富,令人嗟嘆,復令人深思。韓書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并不急于通過這些故事告訴你什么,如同類題材的其他作品。少功的敘述十分立體,不求立意而含意自在。韓書橫看成嶺側成峰,足見其對生活對社會的理解的過人之處。再如被人割去了“龍根”的萬玉的故事,曲折跌宕,寓“雅”于(通)“俗”。人們自然會因之想起文藝問題藝術良心問題之類,但又更突出了普通人的悲喜劇。(貌似)無意為之給人的啟示常常超過著意為之,文學常常是“吃力不討好”這一俚語的證明。萬玉的故事說不定令我們的一些同行愧死。在這些故事當中,流露著作者對普通勞動人的愛戀與對于人生的肯定,即使到處仍有愚昧野蠻荒謬殘忍隔膜也罷。韓書絲毫沒有避開生活中那令人痛苦的一面,但全書仍然洋溢著一種寬容和理解,一種明智的樂觀,一種中國式的怨而不怒乃至樂天知命與和光同塵。它令人想起斯賓諾沙的名言:“對于這個世界,不哭,不笑,而要理解。”它也使我想起我自造的一句話:“智慧是一種美。”
韓書的結構令我想起《儒林外史》。它把許多個各自獨立卻又味道一致的故事編到一起。他的這種小說結構藝術,戰(zhàn)略上是藐視傳統(tǒng)的——他居然把小說寫成了詞典;戰(zhàn)術上卻又是重視傳統(tǒng)的,因為他的許多詞條都寫得極富故事性,趣味盎然,富有人間性、煙火氣,不回避食色性也,乃至帶幾分刺激和懸念。他的小說的形式雖然嚇人,其實蠻好讀的。讀完全書我們會感到,與其說作者在此書里搞了現(xiàn)代法蘭西式反小說反故事顛覆閱讀,不如說是他采取了一種東方式的中庸、平衡、韓少功式的少年老成與恰到佳處。
當然,世間萬物有得有失,此得彼失,作家的創(chuàng)作的思想性思考性理念價值,畢竟與純學術性的學理性的著作所追求者不同。韓書的議論雖然多有精彩,但有些說法失之一般,如關于潛意識之論。又有些說法可能失之輕易,更有些說法給人以舶來引入轉手時鮮之感。韓書的一些故事也因簡略而使人不無遺憾。如果他更多一點藝術感覺與藝術生發(fā)多好!但也許那樣又不是這一個韓少功這一個馬橋了。即使如此,即使以一種挑剔的苛刻加潛意識中的嫉妒的眼光來衡量,韓書仍然是1996年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一大奇葩,可喜可賀,可圈可點。我們理應給以更多的注意探討。
1997年3月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