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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第七章

  鐵坨周一愣,隨后“哈哈”大笑起來,重重地拍著二叔的肩膀:“你啊你啊……老弟,我這心里可是還惦記著哪……”
  
  回去的路上,二叔騎著自行車一言不發(fā)。我問:“二叔,你沒喝多吧?”
  
  “沒有。”二叔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等我死了以后,不要給我過三年。”
  
  我說:“那過啥?”
  
  二叔說:“啥都不用過。找人唱個挽歌就行。”
  
 。ㄋ模
  
  下午的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夾雜著黃土塵沙。還沒出西鎮(zhèn),走到了護(hù)城河邊上,就看到大堤上聚了好多人,亂哄哄的,好像在看什么熱鬧。我瞅著著實(shí)眼饞,問:“那干啥呢?”
  
  二叔騎著自行車頭也不回:“你管干啥哩。”
  
   “二叔,我過去瞅瞅。”說完我就從后座跳了下來,猴子一樣地跑過去竄進(jìn)人群里,看看里面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大堤上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的,看著河里, 大多神情嚴(yán)肅。幾個赤膊的壯勞力拿著繩子和竹竿,蹚在河里撈著什么。我愈發(fā)好奇,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們在干什么。這時候岸上忽然騷動起來,有人說:“撈著 了,撈著了……”


  
  我剛看到一片黑色的東西浮出水面,貌似是一團(tuán)散開的頭發(fā),眼睛接著就被人捂住了。我說:“二叔?”
  
  “區(qū)明,別看。”身后傳來二叔的聲音。
  
  我停了一下,問:“是啥?”
  
  二叔也停了一下,說:“死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緊緊地靠在二叔的懷里不敢動彈。我想看一眼,但始終沒有勇氣把二叔的手挪開。就那么僵直地站著,聽著周圍的人聲嘈雜。我身邊有個老頭,拿拐棍搗著地“梆梆”的響,顫巍巍的聲音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造孽啊……”
  
   等二叔的手從我臉上拿開的時候,那具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長時間腫脹發(fā)白到什么程度或許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女尸被抬走了,只在地上留了一片模糊的水漬。我看著 那水漬,一股莫可名狀的惡寒順著脊椎骨躥了上來,像狗一樣舔著我的腦仁。我想把視線移走,眼睛卻不聽話,像被磁石緊緊地吸住了。那攤水漬好像在流動,緩緩 地,朝著我的方向。我后退一步,渾身發(fā)冷,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個渾身泥巴的孩子站在那攤水漬面前,兩條褲腿里全是泥水,順著腳丫子慢慢流出來,跟那攤模糊的水漬混成了一片。他垂著碩大的腦袋,不動彈,不說話,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呼吸,他靜止得就像一個從泥灘里挑揀出來的失敗的雕塑品。二叔問旁邊拄著拐棍的老頭:“這小孩是……”


  
  “那女人的。這兩口走得利索,丟下這么小的一個孩子說不要就不要了,才十一二歲……”老頭拄著拐棍又狠狠地捶了捶地:“造孽,造孽啊……”
  
  “大爺,到底怎么回事?”二叔問著,把夾在耳朵上一直沒吸的煙遞給老頭。
  
  老頭點(diǎn)著煙,吸了兩口,又咳嗽得臉色鐵青:“咳咳咳……你不是西鎮(zhèn)的吧?”
  
  “不是,在縣里住的,今天過來串個門。”
  
   “哦,我說看著有點(diǎn)面生。這小孩叫徐晏五,西鎮(zhèn)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你知道吧……對對,就是那,說要蓋什么大廠子,生產(chǎn)化工原料,環(huán)已酮什么的,把鄉(xiāng)里的地都給 賣了。晏五他爹徐老三死活不愿意賣地,說給的錢太少,以后沒地了沒法過。鄉(xiāng)里的干部天天過去給徐老三做工作,勸他賣,沒用。后來鄉(xiāng)里就開始放狠話,說誰家 不賣地就叫誰家過不成。都以為這是嚇唬老百姓的,也沒人當(dāng)個事,可這幫天殺的貨真黑心吶,說啥就能干出啥來。就上個星期,鄉(xiāng)里的車從城里拉了一群小流氓, 趁著天黑就把徐老三家給砸了,院墻也給推倒了。徐老三被打了悶棍,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啥時候被剁掉了,就扔在豬圈里,都被啃爛了,那個慘吶,我真 說不出來……”老頭狠狠地抽著煙,又咳嗽起來,滿是溝壑的臉上不停地抽動。


  
  我聽著老頭說話,努力地使自己神經(jīng)呆滯,不敢去做任 何 的想象。以我當(dāng)時的年齡,聽到這種事情就像被一把鈍刀切割神經(jīng)。生銹的刃上全是尖利的豁口,一下砍不斷,只能像鋸條一樣順著切口來回地磨,鐵銹掉的到處都 是,散落在記憶中樞里。所幸長大以后,我的神經(jīng)很快被鍛煉的十分堅韌,不再害怕豁口的鈍刀。
  
  老頭扔了快燒到手指頭的煙屁。兩只 手 拄著拐棍說:“徐老三連醫(yī)院都沒有去,直接就在門口上吊了。那個模樣,我都沒法跟你說……徐老三死的當(dāng)天晏五他娘就瘋了,不穿衣服,光著屁股滿鄉(xiāng)地跑,一 邊跑一邊笑,幾個后生都攔不住。連跑了五六天,今天有人說看見他娘一頭扎到這河里就沒有出來……唉,我活了一把歲數(shù)了,都快死的人了碰見這事,真是造孽 啊……”
  
  二叔跟著老頭嘆了口氣,看了看站在那里始終低著頭不說話的徐晏五,說:“那這孩子怎么辦?”
  
  “怎么辦?能怎么辦?”老頭瞇起眼睛,眼睛的皺紋深刻地堆起,“整個下鄉(xiāng)就他們一家姓徐的,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沒有。晏五還這么小,他這輩子……唉……”
  
  二叔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又扭頭看著呆滯不動的晏五,沉默了好一會兒,對我說:“區(qū)明,走吧。”
  
  我跟在二叔后面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堤,只覺得回頭瞅一眼,眼睛就會被那攤水漬和那個一動不動的孩子吸住。自行車碾過積滿塵土的小道,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像冬天的時候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jìn)雪窩里。
  
  出了西鎮(zhèn),到了城里,二叔的自行車騎得越來越慢。街上的人流與我擦身而過,熙熙攘攘,看起來天下太平,相安無事。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二叔忽然停住了車子,一只腳撐在地上。我說:“二叔?”
  
  二叔調(diào)轉(zhuǎn)車頭,迎著風(fēng)朝著來時的方向騎去。車子被他蹬得飛快,一陣顛簸。我緊緊地抱上了二叔的腰,喊道:“二叔,你去哪?”
  
  二叔一張口,聲音隨著風(fēng)一起灌進(jìn)我的耳朵:“西鎮(zhèn)。”
  
   等我們再回到西鎮(zhèn)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奇怪,我記憶深刻的事情多數(shù)都發(fā)生在黃昏。仿佛這個時間就是專門留給我的,生命在沒有受到 陽光照耀的時候,會偷偷地給我留出一扇小門,冷靜地告訴我另外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用依照任何的定理規(guī)律思想主義,不需要高舉任何的旗幟堅持任何的原則走 任何的道路,它就赤裸裸地擺在那里,比一切課本上描述的都更加真實(shí)。


  
  大堤上的人已經(jīng)散去了,腳印散亂。那個被拐棍老頭扔下的煙 頭 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人踩扁了,陷進(jìn)土里,掙扎著露出臉面來。叫做徐晏五的小孩站在那里還沒走,甚至也沒有動,還保持著我第一眼看到他的那個姿勢。太陽 落山之前的最后一道光芒掠過河灘,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單薄的剪影。
  
  二叔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說:“孩子,你要在這站到什么時候?”
  
  晏五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二叔。陽光被山遮住了,他的眼睛在一瞬間就黯淡了下去。
  
  二叔摸摸他的腦袋:“下鄉(xiāng)就一家姓徐的,我知道你沒地方去了。你愿不愿意跟著我走?”
  
  晏五說話了,聲音沙啞稚嫩:“你是誰?”
  
  二叔說:“從今天起,你可以叫我?guī)煾浮?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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