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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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虛掩著,我將門推開,呆呆地站在門口。菲尼亞斯躺在枕頭與被單之中,他的左腿纏著白繃帶,非常龐大,低低地懸在病床上方。一根管子從一個瓶子通往他右臂。我內(nèi)心的某個通道開始關(guān)閉,我知道自己要后退了。
“進(jìn)來,”我聽見他說,“你的樣子比我還難看。”他仍然快活地說話,這一事實把我拉回了一點點。我在他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過去的幾天中,他的身材似 乎縮小了,也失去了日曬的顏色。他的眼睛審視著我,仿佛我才是病人。這雙眼睛里沒有了那種敏銳的幽默,而是變得朦朦朧朧,夢幻一般。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 他打過麻藥。“你怎么這么病歪歪的?”他繼續(xù)說。
“菲尼,我——”我所說的話毫無控制,字詞完全出于本能,就像是陷入絕境者的反應(yīng)。“那棵樹是怎么回事?那棵該死的樹,我要把它砍倒。有誰在乎誰能從上面往下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掉下去的,你怎么就那么掉下去了?”
“我只是掉下去了,”他目光模糊地望著我的臉,“有什么晃了一下,我就掉下去了。我記得我轉(zhuǎn)身看你,時間好像非常漫長。我以為我可以伸出手,抓住你。”
我猛地躲離他,“把我也拉下去!”
他繼續(xù)用模糊的目光看著我的臉,“抓住你,這樣我就不會掉下去了。”
“是的,當(dāng)然。”我拼命在這封閉的病房中呼吸著空氣,“我試過,記得吧?我伸出手,可你已經(jīng)不見了,你跌過下面的小樹枝,我伸手,什么也沒抓到。”
“我只記得自己看著你的臉,看了一小會兒。你的表情非常可笑。極為震驚,就像現(xiàn)在這樣。”
“現(xiàn)在?啊,當(dāng)然了,我現(xiàn)在的確震驚?丛谏咸斓姆稚希l能不震驚?那么可怕,全都那么可怕。”
“但是我不明白你的震驚為什么那么自我。瞧你這樣子,就像事情發(fā)生在你自己身上。”
“幾乎就算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場,就在你身邊,就在那根樹杈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記得。”
一陣沉重的沉默,然后我用非常輕的聲音說話,仿佛我的言詞會把這間病房炸毀似的,“你記得是什么使你掉下去的嗎?”
他的目光仍在我臉上徘徊,“不知道,我一定只是失去了平衡。一定是這樣。我確實有那種想法,我感覺到,你當(dāng)時站在我身邊,你——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 覺。但是光憑感覺是無法確定的。那種感覺毫無道理。那是一個瘋狂的念頭,我當(dāng)時一定神經(jīng)錯亂了。所以,我只是不得不把它忘掉。我就是掉了下去,”他轉(zhuǎn)開 臉,在枕頭中間摸找東西,“就這些。”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對不起,我竟然會有那樣的感覺。”
對于他的這種真誠,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麻藥勁兒還沒過去的他竟然為自己懷疑真相而道歉。他絕不會指責(zé)我。他只是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在給他本人的“十誡”制定一條新戒律:切莫只憑自己的感覺而指責(zé)朋友干了壞事。
而我竟還以為我倆是競爭對手!這太荒唐可笑了,我簡直想哭。
如果換了菲尼亞斯,換了是他心懷愧疚地坐在這里,他會怎么想,他會怎么做?
他會告訴我真相。
我驀地站起身,弄翻了椅子。我驚愕地瞪著他,他也瞪著我,片刻之后,他的嘴巴咧成了笑容。“啊,”他終于用他那會意的聲音友好地說,“你想做什么,催眠我?”
“菲尼,我有話要告訴你。說出來你會恨我,可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天哪,多么雄壯,”他一面說,一面靠回枕頭上,“聽起來就像是麥克阿瑟將軍。”
“聽起來像誰我不在乎,等我告訴了你,你就不這么想了。這是頂頂糟糕的事,我很難過,不想告訴你,可我卻必須告訴你。”
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沒等我傾吐心聲,斯坦普爾大夫就走了進(jìn)來,然后一名護(hù)士也走了進(jìn)來,我被打發(fā)走了。第二天,醫(yī)生認(rèn)為菲尼的狀況還不適宜接受探視,即使我這樣的老朋友也不成。不久,一輛救護(hù)車就把他拉走,把他送回波士頓郊外的家中。
暑期班走向尾聲,正式結(jié)束了。但是對我來說,它似乎是搖擺不定地待在那里,被奇怪地提前叫停了。我回南方老家休了一個月假,在白日夢與不真實的氣氛中度過了這段假日時光,仿佛此前也曾這樣過,這次也是我頭一回覺得假期趣味索然。
9月底,我坐上1942年9月那種擁擠而無確定時間的火車,起程返回德文。抵達(dá)波士頓時,我晚點了十七個鐘頭;在德文,這樣的經(jīng)歷會是一種談資。通常在假期之后,那些長途跋涉過的學(xué)生會一連好幾天滔滔不絕地講述或編造自己在旅途中的歷險。
我很幸運,在南站打到了一輛出租車,我沒對司機說“北站”,也沒穿越波士頓去趕開往德文的末班火車,以完成這個旅程的最后一小段,而是靠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菲尼家在郊區(qū)的地址。
我們很容易就在一條街上找到了他家,老榆樹的樹枝在街道上方搖曳。房子本身很高,是白色的,作為菲尼亞斯的家,它看上去確實很合適。房子鄰街的一面非常優(yōu)雅,不過在廂房和側(cè)房的后面,房子以得體的比例迅速縮小,最后以一個毫無裝飾的大谷倉結(jié)束。
什么事情都不會使菲尼亞斯驚訝。一名女清潔工來開門,當(dāng)我走進(jìn)他所坐著的房間時,他看上去非常高興,卻一點也不吃驚。
“這么說你終于肯大駕光臨了!”他的聲音熱情而高亢,高亢得有一點點變了音,“你從南方給我?guī)Ш贸缘膩砹税?忍冬和糖蜜,或者是別的好吃的?”我試圖想 起點什么好笑的事講給他聽。“玉米面包?你準(zhǔn)帶來了東西。你不會大老遠(yuǎn)的回南方,然后一路返回,什么都不帶,只露一下你這張無精打采的臉。”他滔滔不絕, 不顧我的震驚和笨拙,他的話語也蓋住了我的震驚和笨拙?匆娝吭诖蠓鍪忠沃械尼t(yī)院款式的白枕頭上,我說不出話來。盡管在德文校醫(yī)室他也很狼狽,可那時他 似乎還是一名在運動中暫時受傷的運動員;仿佛教練員隨時都會過來,給他包扎繃帶。而現(xiàn)在,在這安靜的老街上,面對著新英格蘭大壁爐,蜷在那里,我覺得他就 像是一個出不了屋的病殘者。
“我?guī)?hellip;…啊,我忘記給任何人帶任何東西。”我極力提高嗓門以掩飾這喃喃的自責(zé)。“我回頭給你郵些來,花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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