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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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真挑怎么挑得到好的?挑挑揀揀才是負責任,對待什么事情都要仔細選,才不會選錯,才不會后悔。”媽媽總是這樣說的。
馬馬虎虎將就著燒不出好味道,媽媽的紅燒肉一輩子沒出過差錯,綠蔻應該是最清楚原因的。
怎么竟然會忘了?綠蔻笑了,臉紅紅的。
……
今天的太陽很堅決,很堅決地躲藏在密密實實的灰云中,藏住所有的溫暖。我討厭這樣的天氣,因為一整天都會是昏暗的,沒有清晨蘇醒的朝陽,更沒有正午艷 陽酷烈的明亮,也沒有下午冗長而掙扎的清光,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溫溫吞吞的,再開了燈,越發(fā)像是黃昏時分才應該有的感覺,溫馨而膩人,讓人的心太濕漉 漉地脆弱,那種懶洋洋的綿軟叫人無奈,也無力抵抗。
綠蔻偏偏約定了今天上課,時間還未到,我已經(jīng)巴望著她能主動取消,雖然明知道她不會,但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只想蜷起來發(fā)發(fā)呆,什么都不想做。
她還是來了,在約定的時間剛剛到的時候。果綠色的針織上衣,綠白格子相間的裙子,頭發(fā)束得緊緊的,在腦后綰了一個圓圓的發(fā)髻,這發(fā)型太有挑戰(zhàn)性,一丁 點瑕疵都別想藏住,但綠蔻偏是能化腐朽為神奇,她的美總能因苛刻的條件而顯得更加燦爛。她像一只天鵝一樣站在那里,細長的脖頸和優(yōu)美的下巴,如她一貫的完 美。
我們又站在了料理間,我問:“還是像上次一樣,要我坐在這里嗎?”
她笑了:“都可以的,你今天好像沒有精神。”
她的體貼讓我有點感動:“天氣不好有些沒精神,你放心做你的吧,我會看著的。”
阿白送了茶來,阿薩姆紅茶,鍍金邊的茶具上有玫瑰和層層疊疊的藤蔓圖樣,一只琺瑯彩的小碟子,里面有剪好的薄荷葉,一見便覺得清爽,稍稍趕走了一點點的懶意。
綠蔻在食材區(qū)那邊挑選,豬肉的種類應有盡有,分門別類地用干荷葉一一包著,沒有一點血腥氣或者油膩味,有人曾說我總是當食材是藝術品那樣儲藏著,形容得有點過分卻也不會太過分。
綠蔻選了很久,我不急,薄荷紅茶很令人愉快,敲了一點點冰糖放在里面,滋味很有意思。
她還在選著,阿白又送了東西過來,一個小小的白陶罐,熱熱的牛奶飄著濃郁的香氣。我不喝奶茶,我的胃不喜歡,阿白是知道的,但阿白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
果然,綠蔻終于選好了肉走過來,對我自信地笑笑,我不忙著看,先招呼她喝點水,紅茶只倒了半杯,果然她端起了牛奶倒進茶里。對于人口味的忖度,阿白總是對的,她的確是應該喜歡奶茶的,兩種其實矛盾的口感,卻怪異和諧得美味。
我放了茶杯,去看她選好的肉,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她會選對的,一顆靈心,是廚藝的關鍵。
兩層瘦、兩層肥、一層皮,這是五花肉的基本,但真正好的五花肉卻并不易得,很多上好的豬肉中,未必找得出一塊。第一層的瘦肉應該干凈純粹的,沒有一點 白膜或者當斷不斷的肥油膩在上面,色澤要如山楂一般的紅亮,肌肉的紋理則要細膩,不能有集結(jié)的粗絲。第二層的瘦肉則要是嬌艷的淺淺粉紅色,脂肪與肌肉纖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切不可又是一層精精的瘦肉,雷同總是惹人厭煩的。兩層間隔的肥肉則要潔白如雪,第一層要比第二層略微厚一點點,市售的五花肉多是第二層 的白肉過于肥厚,這便要不得。潔白如雪指的是像清晨天未亮時下起的細雪,在窗臺上聚集了恰到好處的一層,而絕不要像街市上某個腌臜角落無人理會的殘雪,不 知好歹地積了那厚厚的許多,失了矜貴便失了趣味。最后的一層肉皮則像是每一個好故事的結(jié)尾,結(jié)得好便錦上添花,結(jié)得不好則只能是前功盡棄。好的肉皮在生時 便是晶瑩剔透的,毛孔要格外的細小,用手指拂過不能有明顯的感覺,更不能有令人作嘔的毛發(fā)在上面,如凝脂一般的標準,便可以通過?此瓶量,但好東西總是 通過苛刻的人,用苛刻的標準追求得出來優(yōu)秀成果。
我這里有無數(shù)塊上好的五花肉,但是最好的就只有一塊,只要用心去找,沒有什么不能找到。
“難得的一塊好材料,我可以跟你說一下要點,能避免走一些彎路,免得浪費了這么好的食材。”我不是小看她,我只是說實話。
她想了想,還是搖頭,執(zhí)意動手去做,非是心高氣傲,也的確是的,有些跟頭不親自去摔便永遠悟不出前路的方向,我懂她,她是聰明的。
綠蔻在精心地做著她的紅燒肉,細致而專注,廚房里漸漸升起的香味由淡轉(zhuǎn)濃,那美麗則美得更加真實了。世間的虛妄無處不在,難得的其實總是人間煙火。
關火、盛出,這次挑了鉻黃的細陶盤。我仍不去嘗,自顧自潑了杯里的殘茶,可惜了這上好的紅茶,放冷了一些,雖只差了不多的味道,終究算不上是上品。
綠蔻見我不動筷子,心便也灰了一半,但還是嘗了一嘗,只咬了一口,整個人便泄了氣,眼里的神采也淡了。
我卻笑:“第一步對了也并不代表著之后便會順理成章,好的材料并不代表就一定會烹出佳肴。玉不琢不成器,做菜也是一樣,烹飪就是要將食材揚長避短,廚藝則就是人和食材之間相互尋找和磨合的過程,急功近利或者幻想捷徑注定都是錯。”
我只點到為止,聰明如她自會有所領悟。
綠蔻洗凈了手,向我道謝并告別,我望著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中越發(fā)地纖弱,心中終究是有些憐惜的,于是我說:“我可以清楚告訴你的,你要我說嗎?”
她終究拒絕了,不意外的結(jié)果。
綠蔻走了以后,天真的暗下來了。真正的黃昏來臨了,我開了料理臺上方的燈,頂光明晃晃地傾瀉下來。那盤紅燒肉已經(jīng)冷了,湯汁凝在鉻黃的盤子上的顏色也 開始變得邋遢,熱與香氣就像是菜肴的魔法,有了它們,即使是不精致的手法也可以變得大差不差。而十二點的鐘聲之后,即使是灰姑娘,也只能依靠真愛來尋找前 途的方向,無懈可擊的廚藝就是水晶鞋,只有靠它才能帶來真正踏實可靠的安慰,在魔法之后依然有純粹的美好,才是值得去被愛的。
那才是綠蔻要的,我明白的。
……
綠蔻走出料理教室,沿著彩色石子的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不是不灰心,以為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原來改變了這一步也不是就會呈現(xiàn)立竿見影的脫胎換骨,一道能讓媽媽滿意的菜,竟然是那么難做的。
走到大門口,執(zhí)勤的門衛(wèi)見她步行而來,便主動問道:“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話,可以在里面的休息室略等一等,我們可以幫您叫一輛出租車。”步行出去要通 過一條長長的瀝青路,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林才能到達馬路上,絕少有人步行走出這個大門。但綠蔻拒絕了,順著門衛(wèi)幫她打開的那扇小門走出了別墅區(qū)。
步行在這條街上的感覺其實好極了,幾乎很少有車會經(jīng)過,靜靜的,只聽見自己的鞋跟篤篤輕叩地面的聲音,榕樹的花朵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路上四處都是粉絨絨的,綠蔻的情緒也漸漸好了起來,終究脫不了小女孩兒的心性兒,掏出手機來四處拍那落花兒來玩,想帶回去給媽媽瞧瞧。
正拍著,屏幕卻忽然顯示出有來電,接著鈴聲也響了起來。綠蔻接起來,竟然是上次相親的那個謝信平。綠蔻的口氣有些冷淡,她不喜歡糾纏。謝信平說了些什 么綠蔻甚至沒有認真在聽,她只是把每一個由他說出的詢問或者是提議都拒絕掉,便兀自掛了電話。掛電話前,聽見謝信平似乎說要在哪里等她,不關心,所以沒理 會。
掛了電話,拍落花的心思也沒有了,電話扔在包的最底下,連看也不想再看一眼。終究還是有點舍不得獨享這美景,于是彎了腰細細地查看,專揀那些又大又完整的花朵,集結(jié)成小小的一束,圓絨絨的,像粉紅色的小毛球,嬌嫩可愛。
再轉(zhuǎn)過前面的一個彎就能到主路上了,綠蔻加快了腳步,要趁花兒沒有完全凋謝前帶回去給媽媽看看。想起媽媽,心里立刻柔軟起來,也顯得更加急切,于是小 跑了幾步,剛剛轉(zhuǎn)過彎,便看見那輛奔馳車停在路邊,司機垂手站在車邊,見綠蔻出現(xiàn),沒等司機動手,車門已經(jīng)飛快地打開。
麥覺男看見綠蔻從那條綠與粉紅交織的道路里猛地跳出來,那鮮活的美麗讓人愕然,鮮艷欲滴的臉色、嬌美清純的表情都和她手里那團絨花一樣可人。即使看見自己的時候,綠蔻眼神中的溫暖漸漸變得凝固,但他依然逼到她面前,笑著請她吃飯,做了請的手勢,口氣卻是不容回絕的。
綠蔻有些后悔,上次沒有明白地和他說清楚,既然如此,那也難免再浪費這一次的時間。既然欠他一個告白,那就趁今天說明白,不要有下次,她真的不喜歡糾纏。
綠蔻乖乖上了車,麥覺男證明了自己的確是無所不能的,心里膨脹出的快感快要爆炸,面色上卻依然是沉穩(wěn)地微笑著。但動作卻隨便起來,伸手從綠蔻手里拿過那束花兒,輕輕聞了聞,笑道:“這花兒沒有香味,女孩兒都喜歡粉紅色,是嗎?”
綠蔻面色一沉,卻立即忍住,輕柔的聲音說道:“有香味的,只是淡淡的。”
麥覺男的心便像絨絨的花瓣兒一樣柔軟:“榕花又叫合歡,你聽過嗎?”
綠蔻紅了臉:“聽過的。”眼看麥覺男的眼睛火一般燒起來,綠蔻卻冰涼涼地笑了,聲音依然是那么的甜,“它還有個名字,叫‘鬼樹花’,你聽過嗎?”
麥覺男猛地愣住了,鬼樹花?!煞風景,煞風景!
綠蔻卻裝作沒看見,偏極細地講:“合歡樹原本叫做苦情樹,原來并不開花。有位秀才十年寒窗,一朝準備進京考功名,臨行時,妻子指著窗前的苦情樹對他 說:京城亂花迷眼,切莫忘卻回家路!秀才應諾而去,卻從此杳無音信。妻子青絲變白發(fā),也沒有等回夫君的身影,在臨死時于苦情樹前,發(fā)下重誓:如果夫君變 心,從今往后,讓這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說罷,氣絕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樹果真都開了花,粉柔柔的,還帶 著一股淡淡的香氣。生生世世,望向天下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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