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游園驚夢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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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舊年的沈園,照舊的一泓清池、幾莖殘荷、縷縷垂柳,只是他卻變得形單影孤、遺世而獨立,滿目間,是那樣的荒涼與蕭瑟。她心痛了,這還是那個 十年前曾在軒窗邊擁著自己千憐萬愛的陸務觀嗎?十年的光陰蒼老了他的容顏,卻抹不去他心底的傷,那失神的雙眸里明明有斑駁的淚水不斷往外涌出。而她呢?她 也只能望著他低低地抽泣,欲箋心事,卻又無從說起,那闋念舊的銀箋小字于纖指間一折再折,終模糊了原來的面相。
還能說什么呢?離開他后,她已由家人做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趙家系皇族后裔,門庭顯赫,趙士程又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對她愛得無以復加,從來舍 不得在她面前提起那些令她傷懷的往事,而今,她又怎能背叛他而對另外一個男人產生別樣的情愫呢?這是不道德的。她立即紅了臉,飛快地掉轉過頭,不再看他, 不再念他,卻又無可救藥地想著他,希望他能轉到自己面前,再深情地凝望她一眼。是的,只要一眼便已足夠。
“蕙仙!”就在她狠下心來,轉身欲去之際,他終是在她背后低低喚她的字。
她輕輕打著顫,不知是喜還是悲,終于抑制不住地掉轉過身,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輕輕吐出“務觀”二字。
“蕙仙!”
“務——觀”她眼里滿噙了淚水,“我……”
“你來了?”他輕輕地問。
“嗯。”她點點頭。
“一個人?”他四下張望著,滿臉的疲憊和不安。
她搖搖頭:“我是跟相公一起來的。”
“相公?”
她又重新低了頭,伸手撫弄著衣襟,一臉的彷徨與無奈。
“他對你好嗎?”他緊緊盯著她問。
“好。”
“真的好?”他瞪大眼睛,朝她發(fā)間的碧玉簪望去,知道不是他送她的鳳頭釵后,臉上卻又多了些許失望的神色。
“他對我很好。這些年,要不是他終日伴我左右,只怕我……”
“只怕什么?”
“只怕今日你我早已無緣在此相見。”她低聲哽咽著。
“你可知道,我在這里等了你很久嗎?”他惆悵滿滿地盯著她,向她伸出等待已久的雙手,“蕙仙,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避開他伸來的雙手,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怪我?”他頹喪地縮回雙手,輕輕咬著嘴唇問。
“要怪也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她搖搖頭,“那么,她對你好嗎?”
“她?”他知道她問的那個她是他續(xù)娶的妻室王宛今,淡淡地說,“我心里自始至終都只裝著你一個人,她……”
“可她是你的妻子,而我……”她回頭瞥一眼遠處的水榭,卻發(fā)現(xiàn)丈夫趙士程在池塘邊的柳叢下朝這邊眺望,連忙低了頭,提著裙擺,道聲告別,急匆匆往回走去。
“蕙仙!”他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喚她的字,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隱隱間,他看到她在水榭里陪同趙士程一起進食,看到她低首蹙眉,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一幕幕似曾相識的場景,看得他的心都碎了。曾幾何 時,她不是也共他在青山綠水間吟詩作賦、逍遙快活的嗎?可惜,他們終是無法白頭,徒留得昨日情夢、今日癡怨盡繞心頭,只余感慨萬端,都化作粉壁間一闕哀慟 欲絕的《釵頭鳳》。
又是一年杏花如雨,又是一季桃花落紅。煙雨蒙蒙的鵝卵石小徑上,又見她撐著一把藕荷色的綢傘,白裙翩翩搖曳,踩著江南婉轉的古韻,沐著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悠悠繞過亭臺樓閣,款款邁過小橋古井,娉婷裊然一路飄來,兜兜轉轉,便又到了夢中的沈園。
她舉目四望,云影后的月兒,猶疑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一絲幽輝,飄漾在雨后的石階上。綠葉上一粒粒殘留的雨珠,映著清輝,恍若千點瑩光,閃閃爍爍地浮動在孤燈苦雨后的靜夜。
她在沈園里尋尋覓覓,想在那寂靜的夜里重溫那四目相對時的溫存,終找不見他留下的絲絲蹤影,失望里,回眸張望中,卻無意瞥見了墻壁上他于一年前題寫的那闋《釵頭鳳》詞。然,這真是寫給她的嗎?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他,可是想說,明明在愛,卻又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縷情絲?可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罷?
想著他,念著他,她滿眼含著熱淚,將滿腹心事悄然隱去,纖手巍巍,默默摘下頭上橫插的那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猶如風中飄零的落葉。鳳頭釵,釵頭鳳,都 在沈園夢魂消黯。莫非這一切都不是巧合?難道這一切都是用隱喻與讖語預示著他們釵頭鳳般的命運?那些煎熬,那些掙扎,那些深摯無奈、令人窒息的愛情,莫非 只緣于一錯手間?
錯!錯!錯!一錯手,便是春如舊,人空瘦;一錯手,便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一錯手,便是雨打病魂,咽淚裝歡;一錯手,便是相逢不語,再聚無期。
你看傷心橋下的水一年又一年綠了,可誰又曾見到驚鴻照影來呢?血淚在心底埋藏久了,也會像陳年的女兒紅般芳香四溢,只是她那一雙紅酥手又該為誰再端起 一杯黃滕酒呢?難道是要為這眼前的沈園?千年之后的我站在傷心橋上,回望千年之前那段令人唏噓的愛情傳奇,心再次疼痛欲裂。
問世間有幾座園林,在絲雨深處可以永遠容顏不老,經時光荏苒仍可魅力不減?問世間又有幾座園林,歷八百年滄海桑田的變遷,依舊為情而存、為愛而生?我 想,這樣的園林,恐怕只有沈園,也唯有沈園了?墒翘歧兀克譃檫@出悲劇付出了多少個傷春的日子?恍惚間,我仿佛看到淡妝素顏的她在一曲古琴悠悠中走進 這清冷寂寥的沈園,走進這綿綿長長的絲雨,在低徊幽婉的粉壁上,和著陸游的詞,用憂傷與凄美,寫下另一闋纏綿悱惻的《釵頭鳳》,更將我?guī)肓艘粋令人扼腕 痛惜的凄美故事之中。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他走了,她的心碎了。離開他后,她早已把曾經的如影隨形,曾經的琴瑟和鳴,鐫刻在夢、銘刻于心,所以,才會在這個桃花初放、垂柳泛綠、雨絲紛飛的時節(jié),回到沈園。
蕙仙——你還好嗎?不,我不好。他走了,帶走了我的心,帶走了我的三魂六魄,帶走了我的牽掛,帶走了我的思念,帶走了我所有的所有,只留下這薄涼冷漠 的世界,還有這漫天飛舞的落花。再也不是他務觀的妻,再也不是他陸家的媳,我的心冷了,死了,甚至不知道家會在哪里,更不知道腳步該停歇在何處,但是我知 道,我走不出沈園,是的,這輩子我也走不出這片小小的天地了?,婉約的回廊中,依稀還遺落著我久遠的足跡;翠綠的竹林旁,仿佛還縈回著我萬千的期盼。 哦,這院中的景致,分明還是去日的模樣,可是,務觀,你在哪里?你還會再來看我,還會再在粉墻上為我題寫一闋《釵頭鳳》嗎?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風漸漸歇了,吹不散她臉上的淚痕。想他,念他,夢他,愛他,她已走不出葫蘆池畔那口心脈相通的 雙眼井,更走不出常青藤中羈羈絆絆的纏綿思戀。手捧著當年他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支通體金黃的鳳頭釵,無語凝視,曾經的情深意篤再次一一浮現(xiàn)于眼前。這不是 普通的釵,它記載了他們之間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可是,她該如何才能將他尋回,重覓往日的溫柔綿綿?她低低地抽泣,罷了罷了,她已是他人的妻,而他亦已是 她人的夫,縱是多情,又能如何?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春雨倦倦地來了,淅淅瀝瀝地下,一絲孤寂在心中升騰而至。步履蹣跚在傷心橋上,她肝腸寸斷。這條路,無盡、彷 徨,她已不記得走了多久。路旁,到處開著傳說中的彼岸花,花艷無比,枝桿青翠,卻無葉無果。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口口相傳的黃泉路吧?但她依然眷顧著前世 的戀情,遲遲不舍離去。她的魂魄,徘徊在沈園的小徑,望著墻上他的題詞,心生惶惑。
她還記得,她叫唐琬,字蕙仙;也曾記得,她的男人,是陸游,字務觀。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因為婆母唐氏的雌威而被迫分離。在那個母憑子貴,女子 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禮教壓制下,她既沒能為他添得一兒半女,也不能用一味的恭順替代她的才情,更不能以女紅替代筆墨紙硯,所以只得在婆母絕情的呵斥下,凄然 離去,徒落得今日的落花人獨立,只是黯然、銷魂、傷悲、泣血。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思雨匯同著絲雨,細細軟軟、飄飄灑灑,淋濕了沈園的亭臺樓榭,淋濕了沈園的花草樹木,淋濕了宋 詞的芊芊情愫,淋濕了幽夢的迷離凄婉,也淋濕了她無眠的雙眼。傷魂里,她從他百轉千回的詩詞中走來,在虛虛實實中尋找著自己曾經的足跡,天際間紛揚的雨 絲,一如她對他綿長無際的思念,孤鶴軒飛檐上的那雙相依的季鳥,正是她對他繾綣無盡的眷戀……
角聲寒,夜闌珊,怕被人尋問,只得咽淚裝歡,瞞,瞞,瞞。務觀啊務觀,你可知,無數(shù)個飄雨的夜里,我把自己化作了窗前的剪影,孤零零伏在案上,提筆, 千萬次地寫你、畫你?又可知,在真的夢里,在夢的真里,我無數(shù)次用心呼喚著你的名字?我思念中的人兒啊,你是否感覺到我從未遠離,你是否知道我的心一直伴 你左右?你可還記得曾經的生死相許,又可知道有一個人正在沈園里癡癡地等著你盼著你?
是的,凄寒冷雨中,她撫箏聲琴韻做心聲,慰籍著他的孤寂;墨色深深的孤寒里,她化清風翠竹為心語,伴他度過漫漫長夜。那些蒼白的歲月里,她看到他登上 雨中的冷翠亭,雙眸中隱約著點點珠淚;她看到他躑躅在寂寞的傷心橋,行只影單、白發(fā)蒼蒼;她看到他佇立在葫蘆池畔,倚瘦石低語呢喃:“城上斜陽畫角哀,沈 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然,這一切于她來說又有何意義?
她還記得,是他的詞要了她的性命。那個孤身入園的夜之后,看過他題在粉墻上的《釵頭鳳》之后,她便變得懨懨的悲戚,整日郁郁寡歡,以致形容枯槁,縱是 錦衣玉食、人參燕窩、都無法挽回她往昔的光鮮,而丈夫趙士程的嘆息,也喚不回她漂浮不定的腳步。很快,她便怏怏而卒,從此,一縷香魂,黯然游弋在黃泉路與 沈園的花徑間。而他,卻讓她苦苦等了八百年,于是愛情,便這么流芳百世。
務觀,你還好嗎?她低低喚他的字,眼中有著無盡的不舍與眷顧。這一切,千年之后游園的我尚能聽到,看到。風聲里,我仿佛聽得見她為他許下的誓言:她 說,她因放不下他臨去時多情的一瞥,而不肯獨自去奈何橋上喝下那一碗孟婆湯,所以始終一如既往地守在沈園里等候他的歸期;她說,她依舊是他記憶中那個說著 吳儂軟語的嬌俏表妹;她說,她依舊是他思慕的那個在葫蘆池中倒映出溫婉俏麗面龐的妻子;她說,他依舊是他眷戀的那個衣袂飄飄、含情脈脈的蕙仙;她說,她還 會去采摘黃花為他縫做枕囊;她說,她還會在纖云薄霧中為他撫琴清歌;她說,她還會把紅絲線系在白鴿的足上,讓他猜它的名字;她說,她還會在闌珊雨夜里為他 沏茶硯墨,與他吟詩唱和。這樣,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遠遠地便可以看到她,一定遠遠地便能夠認出她來,只是,他們永遠都不許再去觸碰那兩闕哀慟凄絕的《釵 頭鳳》,永遠,永遠。
多么癡情的女子,卻是誰人能懂?在她默默守候他八百春之后,我依然沿著沈園的小徑,沿著他和她走過的悲歡離合,一步一步,踏過傷心橋,穿過葫蘆池,朝來時的路緩緩踱步前行,腦海里仍是千年前,他和她邂逅在傷心橋畔的相對無言。
燈殘,夢滅,不覺已到黃昏。悠悠琴聲里,我想象著那日,隔著一樹桃花,他終沒能握住她風中的那雙紅酥手;想象著那日,面對一池碧水,她只能任幽怨與傷 感遍溢全身……不經意間,雙腳早邁過黑漆的門檻,已然走出那寫滿哀傷的沈園;仨,夕陽下,背后凄迷的沈園里仍是游人如織,只是不知,此后,又有誰還能憑 借那一闋《釵頭鳳》懷念起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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