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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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在等向?qū)У哪切┤兆永,他好像整天沒啥事情可干。那時的和田,少有外地人來,更何況是漢族人。那些小孩子,當(dāng)然也包括我,每天很關(guān)注他們的行蹤。好像我們在這么一個偏遠(yuǎn)閉塞的南疆生活,從小到大培養(yǎng)的就是對遠(yuǎn)方的崇拜。
這真是個沒出息的想法。
可是在老爹眼里,古差不多就是一個流浪漢,這個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年輕人,一縷頭發(fā)在濕漉漉的額前總是晃來晃去,一副來路不明的鬼樣子。
可他是一個來自外地的漢人。
他的眼神很特別,無論看著誰的時候,無論眼神有多短暫,都讓人覺得他誰也沒看,就是只看了自己。
一開始,他和老爹混熟了,就經(jīng)常來這里串門兒,滿不在乎地大口嚼著甜瓜、葡萄干的同時,他也用“口里人”的一些奇聞軼事款待我們,老爹也跟他講些當(dāng)?shù)氐乃渍Z:什么有孩子的家好比巴扎(集市),沒孩子的家好比麻扎(墳?zāi)梗├驳鹊取?
沒過多久,古對于和田這個地方,似乎表現(xiàn)得比一個本地人還熟悉。
聽老爹說,販葡萄干的艾江最近有好事情了。他從南疆葉城的一處河灘里弄了一塊上千斤的青白玉石回來,居然一下子在和田城里傳開了。
這樣的新鮮事,我當(dāng)然不能錯過。中午,我匆匆扒了兩口抓飯,就跑出來了。大太陽曬在背上,暖暖的?晌液翢o睡意,腳步越來越快,沿途路過一排老舊的土質(zhì)泥房,還不知疲倦地繞了個大圈子,然后又回到玉石巴扎上擺著戈壁石的那個清真寺門口了。
果然,在清真寺門口,那塊灰綠色的石頭像一面墻似的堵著,有好幾個人早早等在那里看,還摸。
早些年,像這樣的大石頭還是比較少見,不像現(xiàn)在,人對啥都不稀奇了。也不知這塊玉是不是真的,總之,看過的人目光都很閃爍。
一個阿帕(老太太)凝神,對著石頭露出的一小塊剝面吐了口唾沫,將信將疑地在上邊抹來抹去,眼睛貓似的迅速聚了一道光:“綠的,還出油了。嘖嘖。”
我懷疑她是個“托兒”。
不過,還是真想知道,它半掩在什么樣的泥沙和卵石間,是什么樣的一雙手,能把它挖起來,讓我第一次見到它時那般地勾人魂魄。
看完了玉石,我的心有些起伏,偷偷拿了十字鎬又一次來到了河壩子上。
沿途一路走,左邊是房屋、防疫站、民族小學(xué)、抓飯館、派出所和商店,右邊是河灘。河岸與玉石巴扎平行,所有房子的后門都通向河邊。讓人覺得,和田這座老城真的是小,所有的街道、所有的路最后總要交匯在一起。
河壩子上,我聞到空氣里有一股好聞的香氣。
這氣味難以捉摸。像是從河水里發(fā)出的,連同河岸邊的沙棗樹花開流溢的香氣連成一片,浮動在和田五月的空氣中。這香氣明亮生動。
我光著腳,蹚著河水踩在堅硬冰涼的鵝卵石上,身體一下子變得敏感起來。
這香氣是從哪里發(fā)出的?
下河吧。
我和阿曼把褲腳卷到大腿上,光腳站到了水里。我脫掉鞋子, 走到河水里,我想走得遠(yuǎn)些。玉龍喀什河邊上,幾頭黑牛在那里吱咕吱咕地飲水,忙得水花四濺,清澈的水流順著毛皮流了下來。
即使在夏天,水也是清涼的。腳碰到水禁不住打戰(zhàn),心里也跟著一緊。邁腳一點一點往前探,這條河原來是很淺的呀,水沒過了腿肚子,就感到了水的阻力。
腿是重的,身體是輕的。我們不再往前走,便彎下腰在水里撈籽玉。好幾次了,我撈上來的東西有伍分的錢幣、酒瓶子、沒帽的舊鋼筆。還有一次,居然撈到了一條男人的破褲頭,濕淋淋的,正朝著我們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讓我們臉紅,尖叫著再次扔到水里去。
玩累了。我先是站在一個高坡上察看距自己最近的一塊河床。凝神片刻后,走到一片長形的低水洼處,用手中那把十字鎬搗上幾鋤,然后蹲下來,將新翻出來的幾塊石頭看了幾遍,臨了,又抓起一塊圓潤的灰白色石頭,對著日光猛照,察看它的質(zhì)地和紋理,然后直起腰,拍了拍手,走到身邊的另一處石頭洼地看來看去,卻總是一無所獲,翻出的石頭很快堆成一堆,被丟棄一旁。
在水里,我主要是撈扁的和圓的石頭,看是不是玉石,可河水里鋪滿河床的全都是卵石。它們在沙子里埋了很久,像是把前世的事都忘光了,一碰到我的手就出水,假心假意的。
我俯身撿起一塊石頭——是紅色的,小而圓潤,有如河流的心臟,我一下子把它塞進(jìn)了嘴里,猶如吸吮著它內(nèi)在的所有精華。
我喜歡一把石子兒溜過指間的平滑感覺。
可惜,沒有一次是玉石。
后來,我看中了一小塊沒人去的地方,那是河流拐彎處的一節(jié)小尾巴。水很淺,用手一捻,是沙土質(zhì)地,剛剛一鎬下去,就挖出了一只死貓。沾滿泥沙的貓皮很僵硬,皺巴巴的,像一張陰陽怪氣的死人的臉。
很不吉利。
站在河的中央,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秘密。
是老爹告訴我的,只告訴了我一人,且讓我守口如瓶。且讓這秘密有如這單向的有來無往的河流,永遠(yuǎn)從這頭,流向那頭。
我知道它還在水里?墒,它在水里的哪兒呢?它在水底下面是否還放著夜光?它與身邊出身貧賤的卵石為伍,會不會難過?我不能問,因為它早已不知蹤影。
到了下午,河壩子才是屬于孩子們的。
夏季來臨,河壩子上到處都是成群的孩子。他們大大小小,來自四面八方,在河灘上追逐、洗澡,或者在河灘的樹林里,尋找還沒來得及成熟的桑葚,還有青澀的沙棗。
也有的孩子扒在和田大橋的欄桿上,搖晃著腿,等待著路過的汽車卷起一團團的塵土,在橋上發(fā)出難聽的噼啪聲,從他們的身邊駛過。
是的,眼下令這些綠洲孩子們驚奇的東西永遠(yuǎn)是這輛紅色的鐵家伙,它轉(zhuǎn)動的車輪和司機按出的喇叭聲。
喇叭聲越來越逼近,越來越清晰。
是那輛紅色的長途汽車。
通常,這輛唯一的長途汽車就停在巴扎的路邊上——它的前方連著和田大橋。對當(dāng)?shù)厝藖碇v,這座破損的大橋永遠(yuǎn)是一成不變的,永遠(yuǎn)是抽象的、耀眼的、完整無損的。
買買提的烤肉攤旁的那幾根柱子之間有不少人。老人和孩子。堆在地上的塵土吸吮著他們的腳。人一多,買買提的烤肉攤顯得很熱鬧,好像這熱鬧不是通向這煙霧繚繞的烤肉攤,而是這輛長途汽車。有它在,嗅著它身上的鐵銹味,他們似乎都覺得自己同外部世界聯(lián)系起來了。
即使這微不足道。
可仍讓人感覺得到,它能把自己徑直帶出這一小片沁透著燥熱的日光、灰塵,還有沒完沒了的風(fēng),這埋著鹽堿的綠洲。周圍,是一大片不毛之地的沙漠戈壁。
在河壩子上玩累了,我和阿曼準(zhǔn)備回家。路過巴扎的時候,我看見有好些人圍著它。今天是星期天,才剛到下午,它運送完一車的乘客后,正喘息著呢。
我走近它,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紅色車身發(fā)燙的漆皮上,一點一點地往上移。有好幾年了,好像是第一次,我這么近地看著它。
它太老了,作為一輛車,它可比老爹老多了。
一下子,我心里滋生出對它的一絲輕蔑來。這么多年來,它一直干著人們要求它干的活兒,以至于這活兒超出了它的體力,不少漆皮都脫掉了,有些斑駁,像不服老的女子褪下的殘妝。好在,顏色還是扎眼的紅,走多遠(yuǎn)都能一眼認(rèn)出來。
“哎,你在這兒干什么?”
是古,他手里拿著一小塊不黃不綠的石頭,大概是從玉石巴扎那兒淘來的。在這里遇見他真是意外。
“天熱。”我有些害羞,不知還能對他說些什么,手指伸了出去,胡亂指了指河壩子。
他笑了:“你坐過嗎?車。”他用手敲了敲車身。我搖搖頭。
這是真的,我的確沒坐過。
他徑直朝買買提的烤肉攤走去。很快,一個高個子的漢族男人隨他從圍坐在一起的人群中走了出來。我當(dāng)然認(rèn)得他,他是這輛車的司機。
“喂,你來。”
我聽見古在叫我。
“你——多大了?”他的聲音像是從遠(yuǎn)處吹過來的。
見過他好多次,他來過我家也好幾次,他倒是第一次這么問我。
“十二歲。”
“十二歲。”他重復(fù)了一遍。
“這車——”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從小在這里長大?”他像是在問我話,但是在問話中隨意陳述著一個確鑿的事實。
我頗為躊躇,原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一下子說這么多的話。他歪著頭,好像是在思考他還能做什么。
當(dāng)他又一次地轉(zhuǎn)過身看這輛紅色的車,發(fā)現(xiàn)我和阿曼這幾個小孩子靠著買買提江家的墻根坐了下來。
“你們——你想坐車嗎?”
那真是一次奇怪的經(jīng)歷。
古不知用了什么樣的方法,說服了那個高個的漢族司機,邀請我們,還有他們——那些從沒坐過汽車的人,沿著和田大橋、巴扎、河灘旁的公路去兜一圈兒。
一下子,車廂里被擠得滿滿的,小巴郎子被大人擠得發(fā)出了尖叫聲,都是維吾爾族人。不是老人就是婦人,最多的是那些眼睛會發(fā)亮的小巴郎和小克孜(維吾爾語:小女孩)。不知他們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了,并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們枯黑的皮膚上,也許是飽經(jīng)日曬的緣故,都灑著一層淡淡的灰黑色。
我靠在車窗旁看著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以前熟悉的街景,全然變得陌生了,像是在懸浮。一排排掠過的樹在石子路的顛簸中,像是溶解了,樹葉也融化成一小片,在路的兩旁升起曲折的熱氣。
一會兒,車子路過了我家的門口。沒有人。唯有沙棗樹,每一棵都是那么地孤單。我看見了探出墻頭的枝葉,在烈日下也都營養(yǎng)不良地萎黃著,它們短小,上面掛著一些永遠(yuǎn)長不大的沙棗,遠(yuǎn)遠(yuǎn)一看,就像是沒有來得及打開的玩具傘。這一刻的所見似乎是途中最陌生的,仿佛從不曾到過——我在那一刻產(chǎn)生了離家的感覺。即使歸來,我的體內(nèi)滴滴答答響著的也是異時的時鐘。
一下子,腹中的饑餓令我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也許真正令我不耐煩的是這輛汽車的速度和我內(nèi)心的速度之間的不和諧吧。在我的心里,一輛車子正在脫軌。深深感覺到兩種時間的差異。這種想法使我身心俱疲。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后,汽車突然在巴扎的路邊停了下來。由于停得猝然,車上的人嘴里發(fā)出了尖叫,我的身體也給帶得往前沖,幾乎要撞上前排的椅背,幸虧我及時舉起右手,一撐,一頓,便又坐穩(wěn)。
站立在走道上的一個老年婦女沒站好,身子猛然往前一傾,倒在前面的人的身上,臉上蒙著的黑色頭巾滑了下來。“噢依——”車上的人一下子亂成了一團。
停車了。
伴隨著好長一陣磕磕踏踏的腳步聲,和小孩子夢游似的眼神,待車?yán)锏娜讼氯ズ蟮暮瞄L時間里,一股尿臊味卻伴隨著汗臭——那是當(dāng)?shù)厝颂赜械捏w味——直往我的鼻子里鉆。
車廂里空了,只剩我一個人張大了嘴,看著古,不禁傻笑了起來。
然后,我頭也不回地下了車,走好遠(yuǎn)了,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車身是肥長的一列,灑著一層舊舊的紅,只有輪子是陰郁的黑,頭部略微腫大。我突然覺得失望:這長途汽車長得是有些古怪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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