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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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7 日那天冒雨參加長沙各校學(xué)生的“五七”國恥紀念大游行,又水淋淋地與張敬堯的兵打斗了一番,毛澤東這幾天的夢中老是有水。
他在水里看見了一條游魚。魚很奇怪,黑紅兩色,背為黑,黑如墨,肚見紅,紅得鮮艷,伏在水中,一動不動,直視著毛澤東。毛澤東奇怪,淺淺溪水,何來這么肥的魚,且色澤又這么鮮亮怪異,待伸手去碰,那魚尾一甩, 一下子沒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敲擊窗玻璃之聲。
毛澤東撩開打著補丁的破蚊帳,探出頭來,聽了一聽,隨后便下床,趿上拖鞋,推窗。
他看見了月光下的一張陌生面孔。一個青年。
毛澤東說,有門在,何必敲窗?
那青年答,沒有門鑰匙,只得敲窗。
說著,便有一封信函遞進窗子。
毛澤東接過信,急忙點亮煤油燈,一看,笑了:“李大釗先生的信!這信還不是門匙嗎?快進來!”
敲窗者名叫鄧中夏,北大學(xué)生,也是新成立的北京學(xué)聯(lián)的總務(wù)干事。信上寫得很明白。
鄧中夏說:“事情緊急,就請允許我翻窗吧?”
毛澤東啟窗,笑著拉了他一把,鄧中夏便如燕子般落了地。
煤油燈一直亮到雞叫。毛澤東知道了北京風(fēng)暴的暴烈程度。這下子,他就有些不滿意長沙了,長沙的水遠沒有達到沸點。
毛澤東踩著雞叫聲,連夜找到了新民學(xué)會會員蔣竹如,又邀來陳書農(nóng)、張國基,于月光下商議如何響應(yīng)北京的學(xué)生運動。兩天之后,各校代表二十余人便齊集楚怡小學(xué)聚會,毛澤東向大家介紹了半夜敲窗的鄧中夏。一個小時之后,會議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成立新的湖南學(xué)生聯(lián)合會,同時,決定立即發(fā)動學(xué)生總罷課,向北京政府提出拒絕巴黎和約、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等六項要求。
毛澤東專門請鄧中夏在南門喝了姜鹽黃豆芝麻茶,另加兩只白糖蘆葉粽。他笑瞇瞇對鄧中夏說:“你來敲窗之時,我正夢見溪澗之中有一大魚,黑紅兩色,F(xiàn)在曉得啰,你就是專門從京城游來的大魚。紅者,是學(xué)生反抗之火,黑者,是政府鎮(zhèn)壓之鞭。要感謝你帶來北京的消息,你把我們湘江的水?dāng)嚨靡频汤!?
鄧中夏嚼著家鄉(xiāng)粽子,嚷嚷說:“我還能是魚?魚放在砧板上都不發(fā)一言,我這個月可是咽喉都喊啞三回了!潤之兄,中國人應(yīng)當(dāng)永遠結(jié)束做魚的日子了!”
毛澤東舉起白瓷茶盅說:“為你對魚的見解、對聲音的見解,碰一杯!”
二十天之后,毛澤東為湖南學(xué)聯(lián)創(chuàng)辦了《湘江評論》,他寫的發(fā)刊詞為湖南大發(fā)其聲:“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 且開了!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yè)已奔騰澎湃于湘江兩岸了!順?biāo)纳嫠乃,如何承受他?如何傳播他?如何研究他?如何施行他?這是我們?nèi)w湘人最切最要的大問題,即是‘湘江’出世最切最要的大任務(wù)!”
所有不出聲的魚兒,因湘江之潮而一齊怒吼了。
而6 月7 日、8 日、9 日這三天里的陳獨秀,由于連續(xù)在家宅里作獅吼狀, 已多次嚇著了七歲的黑子和六歲的喜子。
陳獨秀跺著臥房里干裂的地板,連聲喊:“無恥!無恥!天下再沒有這般更無恥的了!”
如若他真是獅子的話,脖子周圍的鬃毛該是根根直豎的了。
高君曼沖進房門說:“別嚇著孩子,當(dāng)家的求求你,喜子都哭了!”
陳獨秀安靜下來,從地上撿起摔破的鋼筆。
隔壁喜子的嗚咽聲和屋外零星的槍聲,均清晰可聞。
自總統(tǒng)徐世昌下令撤換鎮(zhèn)壓不力的步軍統(tǒng)領(lǐng)李長泰,以號稱“屠夫”的王懷慶繼任之后,北京城大開殺戒,由警棍毆打變?yōu)轳R隊沖撞,變?yōu)殚_槍示警,兇猛異常。6月3日,學(xué)生被捕者已達一百七十余人,大多是北大的。6月4日,又捕學(xué)生七百余人。北河沿法科校舍被作為臨時監(jiān)獄,此處爆棚之后,馬神廟理科校舍也被當(dāng)作了臨時監(jiān)獄。
京城之殺戒震驚全國,上海學(xué)聯(lián)馳電全國:“政府摧殘士氣,慘無人道, 一至于此!同屬國民,寧忍坐視?務(wù)乞主持公理,速起援救,性命呼吸,刻不容緩!”
于是,6月5日,黃浦江畔汽笛大作。
上海實現(xiàn)了學(xué)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三罷”斗爭。中國后來的教科書上這樣說:聲勢浩大的政治罷工,標(biāo)志著中國工人階級首次以獨立姿態(tài)登上了政治舞臺。
然而京城的王懷慶是永遠不管上海如何全國如何的。這個老資格的北洋將領(lǐng)繼續(xù)為大總統(tǒng)徐世昌及幕后的段祺瑞竭盡屠夫之職,對學(xué)生毫不手軟, 他坐在馬桶上連續(xù)發(fā)指令。坐馬桶是他的嗜好,他一直把他鐘愛的老式紅木馬桶放在辦公室里,他就這樣坐在馬桶上喝令他的部將,只要學(xué)生敢上街, 就兩人夾一個,三人拖一個,拖牲口一樣盡往臨時監(jiān)獄里圈。王懷慶說,我這臭脾氣也臭出名了,就讓那些毛小子毛丫頭好好聞聞我的臭!
陳獨秀第一次感到了筆力的軟弱,他這兩天已經(jīng)摔壞了三支鋼筆,文章確實是不能再寫下去了。
“卑鄙之尤!無恥之極!”陳獨秀跺地不止,“不再做更大的直接行動怎么行呢?我也要直接行動了!”
高君曼說:“你真的別嚇著孩子。”
陳獨秀吼:“嚇著中國孩子的,不是我,是他徐世昌!是他段祺瑞!”
登門造訪的李大釗與胡適走進屋子,聞得此言,異口同聲說:“對,對!”
“守常,適之,他們都是長了眼的,你們看見沒有,這些軍閥,誰演說就抓誰,監(jiān)獄關(guān)不下就在北大關(guān)帳篷,真是暗無天日,慘痛,慘痛!上海的朋友一天三只電報,叫我南下,叫我躲一躲,我躲什么?我不想活了!我是盼望政府早日將我下監(jiān),處死了更好!這種毒氣彌漫的社會,我不想再呼吸它了!”
胡適說:“仲甫兄,安靜一些。你看你真的把黑子喜子都弄哭了呢。君曼嫂子,你還是去照管孩子。仲甫,依我看,下期《每周評論》上,我們再以筆作炮,轟他幾響。”
陳獨秀說:“我們現(xiàn)在寫文章,還能滿足于發(fā)表在刊物上?如今在北京, 刊物已不成其為大炮,滿街墻垣倒是壁壘!兩位請看看,看看,我這篇文章, 是要直接發(fā)表在墻頭上的!”
陳獨秀點著桌上的一頁紙。
李大釗拿起稿箋紙,看見標(biāo)題是《北京市民宣言》,不由一愣:“仲甫, 你寫的是傳單?”
陳獨秀取回稿紙,直視胡適:“適之,我要你幫忙,譯成英文,我要送東交民巷!中文的,我要貼遍北京街頭,撒向全體民眾!”
兩位同事還沒有鬧明白,高君曼的臉首先白了。她說,喂喂當(dāng)家的,你真吃豹子膽了?你怎么能跟學(xué)生一樣去撒傳單?你聽聽,從昨天到今朝,槍聲停過沒有?
胡適說:“仲甫之心境,我理解。我一路而來,見大街上還有洋龍在沖洗血跡,便心如刀絞?墒窃捳f轉(zhuǎn)來,拋撒傳單之舉,一般非大學(xué)教授所為, 仲甫兄不值得冒險。守常,你說呢?”
李大釗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倒是贊佩仲甫之激情!
高君曼差點哭出來:“李先生,你千萬別往獨秀的灶膛里添柴火!”
李大釗說:“當(dāng)然,是不是要親自上街,倒可商榷!
砰,一拳打在桌上,陳獨秀鼓成牛眼睛:“眼下都是什么時候了?鮮血流在大街上,學(xué)生關(guān)在牢房里,我們這些做教授的還能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適之, 你是我安徽老鄉(xiāng),皖地多豪杰,你今天說一句話,敢不敢給我翻譯?”
一紙稿箋,再次遞在胡適面前。
“我譯,我譯!焙m說,態(tài)度明朗。
“你呢,守常?”陳獨秀轉(zhuǎn)個方向,雙目如炬,“他可以不上街,我是要叫你上街的!跟我一起上街!你剛才不是說贊佩我今日之激情嗎?那么我就要拖你直接行動!我今天夜里就去印刷廠把《宣言》印出來,你明天就跟我上街去撒!撒呀,撒呀,如六月雪一樣滿街飛舞!讓他徐世昌段祺瑞聽個明白,這就是北京市民的聲音!你去不去?”
高君曼要哭了:“李先生,求你別理睬獨秀!他這幾年越來越固執(zhí)!你想想,他兩個兒子延年和喬年在上海讀書,他一個月生活費只寄五塊光洋,多少人來說了,延年和喬年面黃肌瘦,餓了,啃大餅,渴了,喝自來水,這個當(dāng)家的怎么說?他說這是鍛煉!雖然延年和喬年是我姐姐生的,可是我總是他們的親姨媽呀,我看了也心疼呀!他獨秀就是固執(zhí),我半句話他都聽不進去……”
“住口!”陳獨秀拍桌,“君曼,有完沒完?”
李大釗從陳獨秀手里接過《宣言》,說:“君曼嫂子,仲甫有些事,做法是可以商榷,但是他做《北京市民宣言》這件事,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如火似雷,我倒以為沒有做錯。君曼嫂子,你聽聽:對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如下:第一,對國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jīng)濟上之權(quán)利,并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第二,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并驅(qū)逐出京!第三……”
高君曼雙手蒙住耳朵,說:“都瘋了!都瘋了!喂喂,幾個教授上街撒傳單,就能救學(xué)生了?”
李大釗說:“君曼嫂子,當(dāng)初你跟仲甫毅然結(jié)伴離開安徽老家,雙雙出走,不也是吃豹子膽的嗎?”
“那種膽大,不過是聽幾頓罵聲!現(xiàn)在這種膽大,是要出人命的呀!” 高君曼急得額上冒汗。
陳獨秀喝一聲:“婦人之見!”
李大釗說:“仲甫,我有一句話要說。來,出門說!
“就這里說!”
“出門說,”李大釗拖他,“出門說!
院子里星光閃爍。李大釗一出門便對陳獨秀說:“嫂夫人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有幾分?是話都有三分理,能聽哪個的?守常,你說一句,你到底贊不贊成直接行動?”
“呼吁強權(quán)者開明的做法,多少有點幼稚。仲甫,真正的斗爭在于革命, 我們要多注意俄式革命!”
“你又是俄式革命!今天別俄式了好不好?守常,這是中國,這是北京!”
“仲甫,你聽著,我正在寫《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我打算為《新青年》出一期馬克思主義專號。我這些天來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若是高舉‘德先生’‘賽先生’大旗的陳獨秀先生,能夠在旗幟上端端正正寫上‘馬克思主義’五個大字,我相信中國之天下,就會有另外一番氣象了!”
說完這番話,李大釗便熱熱切切凝望著陳獨秀,他盼望自己的一番話能使對方有所觸動。
“我還是這個主張:先莫框入什么主義,包括你的這個馬克思。”陳獨秀的臉龐依舊黝黑如巖,甚至有些著惱,“中國之首務(wù),乃革命,凡有助于在中國實現(xiàn)民主和科學(xué)者,實現(xiàn)新時代新社會者,《新青年》都鼓掌而納之!
“仲甫之所謂新時代新社會,究竟是什么樣的社會?”李大釗不依不饒。
“很清楚,理想的新時代新社會,應(yīng)是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chuàng)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這樣一種社會!我希望那種虛偽的、保守的、消極的、束縛的、階級的、因襲的、丑的、惡的、戰(zhàn)爭的、傾軋不安的、懶惰而煩悶的、唯有少數(shù)人幸福的現(xiàn)象,漸漸減少,乃至于消滅!”
“相當(dāng)美好!相信國人皆會拍掌而歡迎!崩畲筢擖c首,隨之話鋒一轉(zhuǎn), “然而幸福社會,究竟要怎么一步步去獲。恐苯有袆,我贊成。但究竟如何行動?這里,必有一個明確的主義問題。”
“我們兩人別再就什么主義啰唆了,行不行?言不如行,明日撒傳單, 我是去定了,你到底去不去?一句話!”
“仲甫!”
“一句話,去不去?”
陳獨秀一邊逼問,一邊抬起頭來,出神地盯視著夜空。他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鐘聲,不知是教堂的鐘聲還是自己的幻覺。
爾命如鐘。他突然想起從法印和尚嘴中緩緩?fù)鲁龅倪@四個字了。召喚的力量,有時候,實在是至高無上的。
“俄式革命是動刀動槍的,你開口閉口馬克思、俄式革命,連上街撒個傳單都不能去?”陳獨秀當(dāng)胸抓住李大釗。
“好吧,我去!崩畲筢撜f。
話音未落,屋內(nèi)忽然就傳出了尖厲的哭聲,那是高君曼,高君曼實在忍不住了。
這個當(dāng)家的,就不想當(dāng)自己的家,想當(dāng)國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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