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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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祺去年春節(jié)沒有回去,是因為益豐是新開的陶瓷廠,老板的生意好,臘月二十七才放假,正月初八就得回倉庫上班,自己又沒有提前去訂票,這個時間回家,即使到了廣州站也買不到春節(jié)前的車票了,干脆就不回去了,不就是過節(jié)嗎,在哪過還不是一樣。大部分不回家過春節(jié)的都是一家人在這里,既然一家人在一起在哪過年都是一樣的,長年累月在外打工的人早就習(xí)慣了。但一個人在外過年就無聊得很,別看時間不長,卻讓人感覺時間過得很慢。李祺今年原打算早點回去,沒想到還是從年頭忙到年尾,再就是新來的主任唐忠仁告訴他年三十還有一個廣西的客戶要順路到廠里來拉磚,希望李祺能守在這里發(fā)貨,條件是李祺可以正月初十報到。李祺當(dāng)時遲疑過,當(dāng)一想到唐忠仁新來上任,若拂了他的意顯然不好,再說了年三十還在發(fā)貨,初一才能往家趕,初十就要返回廠里,在家的時間也就是一周,太匆促了。
年三十等了一天拉磚的車也沒有來,到了晚上也沒有回去過春節(jié)的搬運工呂大順邀請李祺去出租屋吃飯。李祺推遲了一下,看呂大順是真誠的邀請也就不再推辭了。李祺走進呂大順的出租屋,看到他們一家熱熱鬧鬧的六口人,一下子顯得一間出租屋擁擠了很多,一桌菜擺得滿滿的,連個放酒杯的地方都找不到,還大多是肉菜,四川人真是實誠。李祺在生活上從不挑剔,吃得下山珍海味,也吃得下粗茶淡飯。平常李祺每天都吃飯?zhí),缺鹽少油,淡寡無味。他常說還不如當(dāng)年朱元璋落難時吃的“翡翠白玉湯”有油水。他只好自己調(diào)節(jié)一下,下班后偶爾會去宿舍旁邊24小時都開門營業(yè)的小店里,花2元錢讓老板炒一個青菜,再要1塊錢的花生米,4塊錢一瓶的紅米酒可以喝兩次,李祺感覺很滿足。李祺對肉食沒有向往,有肉當(dāng)然好,沒肉也無所謂,堪比僧人的清苦。別人以為他日子過得清貧,他卻說:打工出來的人哪有那么多的講究,大家還不都是一樣。
一看李祺進了屋,桌子一下子圍滿了。呂大順的兩個大女兒,一個十歲,一個九歲,兩個小的是雙胞胎,才剛剛兩歲,一起又?jǐn)D又靠的黏在呂大順的老婆身邊。李祺笑著對呂大順說:
“嫂子每天在家洗衣服做飯帶孩子,比你裝車還辛苦。說實話這活一個男人都干不了!
“那也沒辦法!
“也是。慢慢熬吧,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到明年兩個小的能上幼兒園就好多了。”
一說到這呂大順清癯的臉上就有了滿足的笑容,一雙滿是老繭的粗糙之手就搓個不停,好像好日子就在明天,而今天的辛苦充其量就是一點小磨難罷了。呂大順比較重男輕女,當(dāng)年有了一個女兒后,起名就叫招娣,害怕不靈就又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沒曾想二胎他老婆一下子給他生了兩個女兒,這輩子想要兒子的念頭算落空了。曾經(jīng)在一次閑聊時李祺對他說:
“多虧你老婆給你生了兩個女兒,要是生兩個男孩,你這輩子的苦日子可就長了。簡單算一下你算一下,你一個月才3千塊錢左右,每個月的開銷差不多要1千塊錢,當(dāng)下的物價一直往上漲,將來一套房子最少也得十幾萬吧,如果是兩個男孩就得兩套房,等你把孩子的房錢賺夠了也老了。干搬運這個活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青春飯,時間長了身體會落下病根的。等你干不動的時候,還能享受幾天好日子?女兒就不一樣了,最起碼房子的心不用操了,至少可以少奮斗10年。再說在鄉(xiāng)下兒子不孝順爹娘的多得是,倒是女兒都對爹娘親。你有4個女兒,下半輩子凈享福了,到時候你就偷著樂吧……”一席話說的呂大順合不攏嘴,不住的點頭。
大年初一是個晴天,溫度有點高,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宿舍周圍的草色早已枯黃暗淡,而宿舍前后的芒果樹和荔枝樹還都是青枝綠葉,只是比春天少了蓬勃的生氣,比夏季少了誘人的果實。前后兩棟宿舍樓里,絕對超不過10個人,再加上不遠(yuǎn)的廠區(qū)所有的機器都沒了聲音,四周就顯得格外的安靜。整個二樓只剩下李祺一個人,安靜就變成了清靜。在陽臺上曬足陽光的李祺,中午時分才一個人珊珊下了樓,準(zhǔn)備去不遠(yuǎn)處的小店里吃飯,恰好在樓下碰到剛剛吃完午飯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的保安隊長夏建。李祺看到夏建下面穿一條單褲,上身只穿一件T恤,脖子上掛個廠牌的懶散樣,就問:
“我們至少都要穿件毛衣,你就穿個短袖,還在這里到處亂晃悠,現(xiàn)在可是‘大寒’季節(jié),不冷!”
“哈哈哈……哪像你們年輕人這么怕冷。摸一下我的手看看熱不熱。”說完就把手伸到李祺的手邊。然后接著說:
“呵呵。過年也不回家,老婆在家急不急啊。”
“你不也是一樣。大年初一其他當(dāng)官的都回家了,就你這個芝麻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還在這里守著,是不是老板給你加了不少錢?”
“加個屌。只有3天是雙份工資,卻要我守10天。招老板那么小氣,你還能占他的便宜!
“你怎么這么乖,三十晚上只管回家,過了初一再來誰會知道!
“誰會知道。你以為招老板是傻B啊,初一一大早就打值班室的電話,說是給我們這些保安拜年的,還不是想看看有沒有人在值班。老板說了,等會兒會過來給我們發(fā)紅包的。”
“呦!真的。有多少?”
“我的可能是1000吧,其他保安一人100!
“1000塊錢比保安一個月的工資還多。老板對你這么大方,你還罵老板小氣,真是白眼狼!
“你以為1000很多嗎?外廠保安隊長的工資早漲到2400了。要不是放假前老板給了我2000塊錢的紅包,我早就走了。”
“哦,我說你怎么這么賣命。原來私底下老板是有好處的!
“我家有兩個魚塘,每年能賺五六萬的,你沒見我每個月都要回去幾天。錢對我來說差不多就行了,不多也不能太少,我又不缺錢,就是想有個事做,出來玩一下!
……
這話倒是不假,每個月別人打工都是賺了錢往家里拿,他的錢不夠用,卻要回家里去拿錢。他每天的生活不僅有酒有肉外,基本上每十天左右還要去集鎮(zhèn)上洗頭洗腳連帶按摩找小姐一次,瀟灑得很。別看是50歲的人了,長得又黑又瘦,但能吃能喝,每次去飯?zhí)么蝻,別人都是飯盒,他卻用最大號的飯盆,那一份米飯足夠一個平常三口之家的人吃兩餐。李祺只要一見到他從飯?zhí)么蝻埑鰜,望著他手里端著的飯盆就禁不住的想笑。他竟也不在乎的笑著說“笑個屌。你來吃!币苍S是因為能吃,他的力氣也就奇大,在廠里扳手腕子沒對手,抱起一個人可以輕松地扔出去,背起一個人也能一口氣跑上5樓,他胳膊頎長,聽說在村里他加入的那個劃船隊,每年的龍舟賽,在他們那個區(qū)都是第一名。他說話雖然有點粗,喜歡爆粗口,但沒有壞心眼,直來直去,是個直性子人,這一點是李祺喜歡和他說話的原因,至于那些墮落腐化的奢靡之事,在過去那是犯罪,在當(dāng)下的南方早已成為一種趨勢。李祺也是個實誠人,不和人玩虛的,待人接物態(tài)度誠懇,又善于辭令,這也是博得夏建欣賞的原因,所以倆人一遇上就總有話題。年齡的差距和生活區(qū)域的不同以及文化素養(yǎng)的差別,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問題,都不能成為倆人相互交流的障礙。倆人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聊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看守果園的老王正朝他倆走來,剛一走進李祺趕快雙手握住,一抱拳說:
“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按說老王也給回個禮就行了,他卻在他倆面前停下了下來,然后兩只胳膊伸直張開,來了一個要表白的動作,李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老王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唱到:
“正月初一過新年,
人人見面說恭喜。
恭喜你今年好運氣,
一團和氣萬事都如意!
祝你生意賺大錢,
大吉大利順心又順意。
……”
一直把三段都唱完,最后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朝他二人各自深深鞠了個躬。
太突然了!
李祺活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突發(fā)事件”,差點都蒙了!這種情景和場面,在李祺的印象里只有在電影鏡頭中才能見到,而現(xiàn)在竟活生生的身臨其境了。他再一次雙手一抱拳一疊聲地說:
“謝謝!謝謝!……”
老王走遠(yuǎn)后,李祺問夏建:
“你們廣東人對人都這樣熱情嗎?”
“呵呵呵。你想吧你。我們只對喜歡或者尊敬的人才這樣。他唱的什么你聽懂了嗎?”
“當(dāng)然。他是用普通話唱的怎么聽不懂。他唱的是賀歲歌。以前在家時,在電視上聽卓依婷唱過。第一次聽的時候,感覺蠻好聽的,又喜慶又甜蜜又應(yīng)景。好久都沒有聽過了,很有韻味。好聽。真的好聽!
“哈哈哈……老王年輕時是這里宣傳隊的,唱的當(dāng)然好啦!
“哦。我說吶!
其實對老王的印象,李祺還是蠻深的。老王在山腳下有兩間看果樹林的用青磚小瓦壘砌的房屋,因為高端和他混得比較熟。有一次曾帶著李祺一起去拜訪過,老王的年齡接近60歲,為人和善,一臉的皺褶里全都是善意的笑容,老婆在家養(yǎng)些雞鴨鵝,兩個兒子早已工作,只有一個小女兒剛上大學(xué)。他先前靠山上的果園收入養(yǎng)家,現(xiàn)在這片區(qū)域整個都被益豐廠的老板買下了,他的果園雖在半山坡,但果樹受工業(yè)污染的影響,座果率大大下降,老板每年都要賠償一大筆錢足抵得上他果園的收入,按說他不用守在這里,只管回家就行了。偏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一切,和那些幾乎快要不結(jié)果的果園。他還是個閑不住的人,總是想方設(shè)法找點事做。這里地處偏僻,只有益豐一個廠,除了廠大門前左邊有一家新建的雜貨店,就是宿舍樓和飯?zhí)弥g的一個小食店,幾百號工人的一個廠,白天還好說,上夜班時,渴了餓了總是不方便,他看準(zhǔn)了這個機會,一到凌晨二三點鐘,就用扁擔(dān)挑上兩個竹筐進廠轉(zhuǎn)上一圈,里面全是一些飲料豆?jié){礦泉水和面包熱狗之類的小吃,花錢不多又方便了當(dāng)班的工人,深得大家的喜歡。往往一個多小時一圈下來,擔(dān)子里的東西就所剩無幾了。倉庫總是老王賣東西的最后一站,剛開廠時倉庫缺少人手,李祺暫時去跟班收數(shù),每次上夜班都能見到老王幾乎挑著兩個空筐從裝車臺前走過。收數(shù)是個比較清閑的活,熬夜卻讓人容易疲憊。需要收數(shù)時李祺就去車間,收完數(shù)在車間和倉庫之間過道旁的黑板上寫上放磚的倉位后,搬運工看過他寫的倉位去車間拉磚進倉,李祺就會回到倉庫辦公室,后半夜難熬容易打瞌睡,李祺不敢多坐,就去裝車臺的黑板上寫粉筆字來打發(fā)時間抵抗困頓。一次李祺正在寫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道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老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站在他身后,正看他入神的寫下去:
“呵呵!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道少’好!寫得真好!”
李祺扭頭看老王,老王一臉全是真誠的笑容。李祺剛想說什么,老王快速地從一個竹筐里拿出兩袋豆?jié){,塞到李祺的手里說:
“我要回去睡覺,這兩袋賣不完了,你喝吧,喝吧……”
“這……”
李祺站在那里一時間忘了道謝,老王已經(jīng)挑著擔(dān)子走遠(yuǎn)了。此后,老王只要在倉庫里和李祺照面,總是笑呵呵地一邊點頭打招呼一邊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道少’……”
李祺的心里猶如一舟撐入桃源境,雙槳犁開水底天般如沐春風(fēng),如飲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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