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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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
哲貴
那個人剛出辦公室，黃超越忍不住罵了一聲土匪，隨即鎖了門，小跑著去車庫，剛剛發(fā)動，車子就躥出去。
上路后，黃超越騰出手打電話，電話響很久才聽見“喂”了一聲，他說：“準(zhǔn)備好了嗎？”
“昨天不是都準(zhǔn)備好了嗎？”電話那頭反問說。
黃超越聽出她心情不大好，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好像換了一個人。黃超越能理解她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沒有在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只是說：“我已從眼鏡廠出來了�！�
黃超越并不是眼鏡廠老板，他老婆艾玲才是。
黃超越在政府機關(guān)上班，很早就給自己設(shè)置了人生軌跡，要找一個做生意的老婆，兩人一內(nèi)一外，政治加經(jīng)濟，相輔相成，人生才能飛翔起來。三十五歲之前，黃超越?jīng)]有完成設(shè)定的目標(biāo)，但他還是一面平靜，沒一顆青春痘，他在機關(guān)里老老實實上班，從副主任科員到副科長，正向科長位置邁進。
三十五歲那年，有人給他介紹了艾玲，說她有一家眼鏡廠，一百來號工人，年份好的話，有兩百萬元收成。介紹人說，艾玲有華僑背景，她覺得辦工廠雖然賺錢多，人前風(fēng)光，背后卻有說不出的艱辛，希望找一個公務(wù)員老公，一來相對安穩(wěn)，二來有個靠山。這話說得實在，兩人還沒見面，黃超越就覺得合適。見面后，黃超越有點失望，艾玲身高不到一米五，身體呈球狀。介紹人說艾玲對他挺滿意，問他什么意思，他找借口說艾玲爸爸在國外，她遲早也會出去，而他沒有出國打算。介紹人說艾玲也沒出國打算，她如果想出去早走了，不會辦眼鏡廠。黃超越想想也對，就說再接觸接觸。后來又去了她眼鏡廠，挺亂，機器聲“噼里啪啦”，她跑進跑去，說話都是用喊，跟一個男人沒什么區(qū)別嘛。黃超越基本上滅了心思。
讓他改變主意是因為艾玲一句話，她說，黃超越，我沒什么文化，也沒身體優(yōu)勢，而你相貌堂堂，又是國家工作人員，我本不奢望你會看上我，但是，既然見面，也是緣分，我是生意人，說生意話，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以后一定對你好，我是你的，眼鏡廠也是你的，我會把你的話當(dāng)圣旨，每天晚上好好伺候你，給你洗腳。如果你現(xiàn)在提出分手，我們買賣不成情義在，以后還是朋友。黃超越聽她這么說，心里想，他媽的黃超越，這不正是你的人生理想嗎，還猶豫什么？
半年后，黃超越和她去領(lǐng)了證。結(jié)婚后，黃超越更加認(rèn)真地上班，不遲到不早退。他在政府大院上班多年，很多人叫不出名字，但面熟，他看見誰都是笑臉相迎，主動點頭招呼，如果有人找他辦事，都是熱情接待，即使辦不了，也會提出留有余地的意見。對本單位的同事就更周到了，無論是領(lǐng)導(dǎo)還是下級他都客客氣氣，到辦公室來，他會站起來迎送，即便是剛招考進來的新人也不會稍有怠慢。只有在雙休日，他才偷偷去眼鏡廠幫忙，艾玲笑話他說，你來自己工廠干什么跟做賊一樣？黃超越笑笑說，我畢竟是公務(wù)員，讓人看見難免說閑話。艾玲說，閑話怕什么，又說不死人。黃超越撓撓后腦勺說，人家還想進步嘛。
結(jié)婚第三年，黃超越雙喜臨門，一是提了正科長，二是生了女兒梅子。這三年里，如果有人問起他老婆是做什么的，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做點小生意。如果眼鏡廠碰到問題，譬如工商稅務(wù)環(huán)保等問題，他從不出面，而是讓艾玲私下去找主管科長，那些科長看在黃超越的面子，能抬手的地方就把手抬高一點。
問題是，黃超越這么小心翼翼地過了七年，依然是個科長。這七年里，他至少有三次晉升機會，最后都是比他年輕的人得到提拔，他表面平靜，還是客客氣氣，還是對誰都笑容迎送，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他反過來安慰領(lǐng)導(dǎo)，沒晉升肯定是因為他工作中有不足，他會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改進。話是這么說，內(nèi)心的失望一次比一次深重，心里想，無論是資歷、能力、口碑，他都在其他競爭對手之上，為什么提拔的不是他？他覺得受委屈了，而這種委屈跟誰說去？這些年來，眼鏡廠在他和艾玲的努力下，工人增加了一倍，建了新廠房，產(chǎn)值和利潤提升了一倍多。這反而成了一個反作用的參照物，兩相對比，自己不進反退了嘛，他這時的心態(tài)已不是受委屈，而是受迫害了，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原則上過了提拔年限。他預(yù)設(shè)的軌道坍塌了。想到這一點，他就絕望地把眼睛閉上，搖搖頭，在心里說，他媽的黃超越，你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墒�，他心有不甘，黃超越，難道你這輩子就這樣完蛋了？問是這樣問，但他知道，在自己身上已看不到希望了。
黃超越到家時，沒看見岳母，估計她去幼兒園接梅子了。黃超越看了下時間，離她們回來還剩半個鐘頭。
他們住的是自建三層“通天樓”，一樓是廚房、吃飯間和客廳，二樓是臥室，三樓是客房和書房。每樓都有衛(wèi)生間。進門時，他看見昨天已整理好的三個大旅行箱，肚子鼓鼓地排列在客廳。他喊了一聲老婆，艾玲應(yīng)了一聲。她在二樓臥室。
黃超越到了二樓臥室，床上擺著一件白色的長袖圓領(lǐng)Ｔ恤，一件紅格子襯衣，一條藍色牛仔褲，一雙褐色襪子。臥室衛(wèi)生間的門開著一線縫，里面有流水的聲音。黃超越推門進去，看見艾玲穿著睡衣，坐在浴缸內(nèi)側(cè)的大理石上，身子下墊一個墊子，雙腳放在浴缸里，頭發(fā)用一條白毛巾包著，她抬頭看了一眼黃超越，蹺了蹺腳，黃超越得了命令，趕緊脫了外衣和外褲，只穿著短褲和Ｔ恤，跨進浴缸，拿來一只塑料矮凳，坐下身來給她洗腳。結(jié)婚以后，艾玲兌現(xiàn)了諾言，無論眼鏡廠多忙多累，每晚把黃超越伺候舒服了，給他洗腳。但這種情況在兩個月前發(fā)生改變了，那天，他和艾玲在醫(yī)院里做完彩超回來，艾玲在衛(wèi)生間里喊：“黃超越，某人喊你幫我洗腳了�！�
“好的，樂意效勞�！�
洗腳的手法黃超越很熟悉：先讓艾玲的腳在四十?dāng)z氏度溫水里泡五分鐘；然后撈起來擦干，涂上精油，用手指頭在她腳上輕輕地?fù)希辉俜旁跍厮锵锤蓛�，用干毛巾擦干，包起來。黃超越給她洗腳，她閉著眼睛，嘴唇時不時地顫抖一下，鼻尖滲出一層細(xì)汗，小心地喘氣。洗完，艾玲長長地舒一口氣說：“黃超越，某人表揚你了。”
黃超越“嘿嘿”地笑，心里卻在問，黃超越，你這是干什么呢？可是，他馬上又在心里罵，他媽的黃超越，你當(dāng)然知道這是干什么，既然知道，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今天的情況略有不同，黃超越用手指頭在她腳上撓時，她居然一直睜著眼睛，看著放在黃超越懷里的腳，嘆了口氣說：“黃超越，我不想去了�！�
“怎么了？”黃超越一驚，抬頭看著她。
“心里不踏實�！彼劭艏t了一下。
“沒事的，那座城市以前有很多華人去挖金礦，現(xiàn)在有一條很大的唐人街。據(jù)說環(huán)境很好，靠山臨海，環(huán)境很像我們信河街�！�
“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好�！�
“不是這個概念�！秉S超越馬上糾正說，“我們不是長期住在那里，只是暫時借用那個地方，不對，是租用，付了三十萬人民幣呢�！�
“我們不租用了行不行？就在家里。”
“你怎么突然孩子氣起來呢？你提出讓你媽媽跟你一起去，我也辦妥手續(xù)了，現(xiàn)在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錢早就繳了，飛機票也訂好了，這時候怎么能反悔呢？”
“我覺得某人也不想去。”艾玲又看了他一眼。
“某人現(xiàn)在還不能理解�！秉S超越依然看著她說，“但你應(yīng)該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做。你也知道為了這件事，費了我多少心思，托了多少人�！�
黃超越把她的一只腳放進溫水里，抱起另一只腳。
她沒有回答。
黃超越已經(jīng)把她另一只腳擦干，涂上精油，一手托住，一手輕輕地?fù)现哪_踝，再到腳背，再到腳心。
“我理解你為什么這么做，但我就是不想離開你和這個家�！边^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
“我向中介公司打聽清楚，你在那邊最多待一百三十天，前三個月在療養(yǎng)中心，每周有醫(yī)師來給你做定期檢查。醫(yī)師也是會說中文的華人。到日期后，療養(yǎng)中心會送你去醫(yī)院，醫(yī)院住三天，再在療養(yǎng)中心住四十天，就可以回家了�！�
“可我有不好的預(yù)感�！�
“怎么了？”
“中午做了一個夢，回不來了�！�
“你想多了�！�
“你確定能回來嗎？”
“我確定�！�
“回來還能跟以前一樣嗎？”
“當(dāng)然能�！�
黃超越心里動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把艾玲的腳放進浴缸的溫水里洗干凈，用毛巾擦干凈。擦完后，再用毛巾捂一下。黃超越把她的雙腳抱在懷里。
艾玲很長時間沒有聲音。
黃超越看看她，她正看衛(wèi)生間的門，門上貼著一張她和梅子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列火車，她們并排站在火車頭前，各伸出一只手，做出勝利的姿勢。那時，女兒剛上幼兒園，一個周末，艾玲帶她去游樂園，讓工作人員拍了這張照片。
“你說，等我回來，梅子還會認(rèn)我這個媽媽嗎？”
“她當(dāng)然會認(rèn)的，她是你肚子里生出來的嘛�！�
“她會不會覺得我不要她了？”
“你別想那么多。”
“我怎么會不想呢？出生到現(xiàn)在，她一天也沒離開過我。”
“離開一段時間說不定也有好處。”
“我擔(dān)心，一旦離開，就裂開一道縫，再也沒法彌合�！�
“不會的。”
“我們的關(guān)系再也回不來了，”艾玲直直地看著門上的梅子，說，“她不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
“那會是什么樣的一種關(guān)系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說，我覺得你這是瞎想。”黃超越把她腳上的毛巾一層層掀開，說，“你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想�！�
“我不可能不想�！彼又f，“腦子要想，我有什么辦法？”
“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你放心，我會帶好女兒的。”
“我回來，她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
“對呀，你應(yīng)該往好處想�！�
“我總?cè)滩蛔⊥鶋奶幭��！?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是不是？你現(xiàn)在不能胡思亂想。”
“可壞念頭都是自己跳出來的�！�
黃超越?jīng)]有回話，把她的雙腳擦干，慢慢抬出浴缸。
接下來是給艾玲吹頭發(fā)。他讓艾玲在梳妝鏡前坐好，拿出吹風(fēng)機，插好電源，站在她身后，慢慢解開她頭上的毛巾，然后把吹風(fēng)機開到中檔，左手拿著吹風(fēng)機，右手手指伸進頭發(fā)里，撩起來，先讓風(fēng)吹在手指上，再傳導(dǎo)到她頭發(fā)上。
艾玲一直盯著鏡子看，一會兒看自己，一會兒看黃超越。
坐得久了，她扶著梳妝臺站起來。站了一會兒，又坐下。衛(wèi)生間里只有吹風(fēng)機的“吃吃”聲。
吹到六成干，黃超越把吹風(fēng)機調(diào)到低檔，再吹三分鐘，大約八成干。關(guān)掉吹風(fēng)機，四周突然靜下來。
他在浴缸邊沿坐下來，挨著她，看著她梳頭發(fā)。
艾玲依然看著鏡子，可以看見他的臉。
“我也不放心你�！彼f。
“��？”黃超越一時沒聽明白。
“我對你也不放心�！彼D(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黃超越這下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伸過頭去，在她的頭發(fā)上親了一下。她頭發(fā)上有一股被太陽曬出的油菜花香味。黃超越忍不住站起來，在她背后，看了鏡中一眼，把頭低下，在她的頭發(fā)里深深地吸一口氣，親了一下。
艾玲伸出右手，搭在他的左手上，來回?fù)崮Α｜S超越喘氣粗起來，他已經(jīng)有五個月沒有跟艾玲做那種事了。艾玲的氣息也粗了，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跟黃超越面對著面，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脖子上。黃超越右手伸到她的背后，左手摟著她的腰，把頭俯下去，落在她張開的嘴唇上。艾玲閉上了眼睛，一只手牽引著黃超越的左手，輕輕地移到前面。黃超越把手探進她的衣服里，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飽滿，皮膚一天比一天光滑，黃超越的手往下探去，再往下探去，覺得被什么東西踢了一下，他愣了一下，馬上停住，抬起頭，對艾玲說：“我被踢了一下�！�
“不要停。”
“某人踢我了�！�
“我知道。”
“某人有意見了。”
“沒關(guān)系。”她依然拉著他的手，“醫(yī)師說了，三至六個月是安全期�！�
他又俯下頭，在她嘴唇上輕輕親一下，把手抽出來，輕輕地抱著她。這一抱里，包含著無限愛意，也有一絲絲歉意，他看著她，說：“我比你更想�！�
她睜開了眼睛，不看他。
他扶她走出衛(wèi)生間，來到臥室，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時間過去二十分鐘了。他讓她在床沿坐下來，要幫她脫睡衣，她搖了一下身體，說：“我自己來�！�
“你生氣了？”他看著她。
“沒�！�
“但我覺得你生氣了�！�
“我說沒就沒。”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我哪里生氣了？”她的聲音高起來。
“好好，你沒生氣�！彼χf。
她換衣服時，黃超越很想摸一摸她的肚子，還是忍住了。她看了他一眼，說：“我口渴了�！�
“好的，馬上來。”
黃超越小跑到一樓廚房，倒了一杯開水。他試了一下，太燙。又拿一個杯子，先把這個杯子的水倒到那個杯子里，又把那個杯子的水倒過來，一邊倒，一邊吹氣。滴一滴在手背上試試，微溫。溫水端上來時，艾玲已經(jīng)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看了他一眼，說：“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知道�！彼谒磉呑聛�。
“少喝酒�！�
“好的�！�
“準(zhǔn)時吃飯�！�
“記下了�！�
“最主要的是不能想著別的女人。”她嚴(yán)肅地看著他。
“我保證，每天只想你一個�！彼e起右手，做出宣誓的樣子。
“口頭保證沒用�！彼蛄艘幌滤氖郑跉庖呀�(jīng)緩和下來，“要有實際行動�！�
“我算過時差，每天晚上八點，我跟你視頻一次，匯報每天動態(tài)�！�
“不是向我匯報，是向某人匯報�！卑嵴f。
“對對對，是向你們兩個人匯報。”
“你要是做出一點點對不起我的事情，某人會很生氣的�！�
“我保證‘陣地’不失�！�
“你保證我也不信。”
“要怎樣你才相信？”
“我要把我們家所有銀行卡帶在身邊�！卑峥粗Ａ艘幌�，接著說，“這樣我才放心�！�
“不愧是生意人。”黃超越笑著說。
艾玲抿了抿嘴。
“我想起一件事，應(yīng)該給某人起個名字。”停了一下，黃超越說，“出生后，療養(yǎng)中心會辦兩本證件，一本叫公民護照，一本叫旅游卡�！�
“有這兩本證件后，身份就不一樣了？”
“是的�！�
黃超越有點激動地說：“他再也不用像你提心吊膽辦工廠，更不用像我唯唯諾諾過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既然這么好，你為什么不去？”艾玲看了他一下。
“我也想去啊�！秉S超越苦笑一下，搖搖頭說，“可我去能做什么？要身份沒身份，連話也不會說�！�
停了一會兒，這次是艾玲開口：“你想到給某人起什么名字了嗎？”
“我想了，叫黃克林頓，怎么樣？”
“哈，黃——克——林——頓�！卑嵝Τ雎晛�，一字一頓地念著，說，“聽說那人很花心哦�！�
“人家有能力嘛。”
“反正蠻好記的，你覺得好就行。”
“我們繳了那么多錢，占人家這點便宜應(yīng)該不算過分�！彼ζ饋�。
樓下響起開門的聲音。黃超越看了一下鬧鐘，剛好半個鐘頭�，F(xiàn)在是下午五點，離領(lǐng)登記牌還有五十分鐘，從他們家開車去機場需要半個鐘頭，他們有二十分鐘時間在家吃飯。
“媽媽�！睒窍马懫鹋畠旱穆曇�。
“哎，梅子�！卑釕�(yīng)了一聲。
他們來到一樓。艾玲媽媽一身出遠門打扮，她進門后，直接去廚房煮湯圓——他們昨天晚上就商量好，今天出發(fā)前煮湯圓吃，省時，又有含義。
艾玲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梅子坐在她身邊。黃超越把三個旅行箱搬到車上去。當(dāng)他回到客廳，看到梅子正趴在她媽媽身上，問她：“媽媽，外婆說明天不能來帶我了�！�
“是的，明天奶奶會來帶你�！�
“為什么呀？外婆不喜歡我了嗎？”
“不是，外婆和媽媽有事，要出去一段時間�！�
“為什么不帶我一起去呢？”
“梅子要上幼兒園嘛�！秉S超越插了一句。
“是呀，梅子很快就要當(dāng)小學(xué)生了�！卑嵴f。
“當(dāng)了小學(xué)生后能帶我出去嗎？”梅子看看媽媽，又轉(zhuǎn)頭看看爸爸。
“梅子當(dāng)小學(xué)生后媽媽就回來了�！卑嵊H了一下她的臉。
“梅子，快去洗手，我們吃湯圓咯。”廚房里傳來外婆的聲音。
“來，我們?nèi)ハ词帧！眿寢尷氖秩ヒ粯堑男l(wèi)生間。
黃超越幫忙把湯圓端到吃飯間。
吃的是麻心湯圓，每碗八顆。艾玲吃到第六顆時，打了個呃，她停了一下，堅持吃完八顆。梅子吃了四顆。
吃完湯圓，艾玲帶梅子去二樓，她還有一個貼身小皮包放在臥室。外婆在廚房洗碗，出來后，黃超越給她兩樣?xùn)|西：一是兩千元現(xiàn)金；二是一張名片。
“到那邊后，有人會舉著艾玲名字的牌子來接機，這是接機人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他。”黃超越說。
“鈔票就不用了�！�
“先帶著，萬一有急用�！�
“那邊都安排好了，不會有萬一的�！彼催^來安慰黃超越。
黃超越把錢塞進她隨身帶的小坤包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來，遞還給黃超越：“這些錢還是你留著急用，如果確實需要，你再匯過去�！�
黃超越想想也是，便沒再堅持。
還有十分鐘。黃超越喊艾玲和梅子下來，樓上沒有動靜。黃超越上去一看，艾玲坐在床沿，緊緊摟著梅子掉眼淚，梅子睜著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黃超越。艾玲看見黃超越，把梅子摟得更緊，說：“我不去行不行？”
黃超越一聽，心里那把火“嚯”地躥了起來，罵道，你這個死女人，飛機都快起飛了還說出這種小孩子的話�？墒牵肋@時不能罵，一罵她更有理由賴著不走，他就前功盡棄，要好言相勸，說道理，擺事實，讓她覺得不去不行。這么想后，黃超越在心里嘆了口氣，朝樓下喊了一聲，叫艾玲媽媽上來，把梅子領(lǐng)下樓去。艾玲媽媽上來后，伸手去抱梅子，艾玲把梅子摟得更緊，眼淚一顆接一顆往下掉，她媽媽也跟著哭了起來。梅子倒沒有哭，看看媽媽，又看看外婆，再看看黃超越。黃超越只好上前一步，掰開艾玲的雙手，把梅子從她懷里掏出來，遞給艾玲媽媽。
梅子被外婆抱下樓后，黃超越拖一把椅子坐在艾玲對面，拉著她的手，看著她說：“你又怎么了？”
“我走了工廠怎么辦？”
“不是請職業(yè)經(jīng)理人了嗎？還有我呢，每天下班都會去工廠，周六周日都在�！蓖Ａ艘幌�，黃超越又說，“都做這么多年了，你還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艾玲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掛著淚痕，馬上又低下，說，“我害怕�！�
“我知道你害怕�！秉S超越握她的手緊了緊，接著說，“我比你更害怕�！�
艾玲抬頭看了他一下。
“你知道我今天回家為什么遲半個鐘頭嗎？”黃超越問。
艾玲又看了他一下。
“眼鏡廠轄區(qū)那個居委會主任又來了，他說馬上就要過端午節(jié)，要舉辦劃龍舟比賽，每個企業(yè)要出一分子——五千元捐資費。我對他說，政府不是下文件，這樣的活動不能讓轄區(qū)企業(yè)出錢？你猜那狗生的怎么說？”黃超越停頓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艾玲把眼睛抬起來了，看著他，“他說，文件是文件，人是人，我知道你是政府機關(guān)里的人，有本事你拿文件找政府去，別的我不管，只要你的企業(yè)在我轄區(qū)一天，你就要聽我的。我說如果我不聽你的話會怎么樣？他說我不會把你怎么樣，我也沒能力把你怎么樣，但轄區(qū)居民會怎么樣我就不清楚了，到時候你不要來找我就是。”
“你給他錢了嗎？”艾玲問。
“當(dāng)然給了，你也知道，如果不給錢，工廠明天不是停電就是停水，上次你沒給錢，大門不是被石頭封了兩天�！秉S超越停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開導(dǎo)她說，“你辦眼鏡廠這么多年，碰到這樣的事還少嗎？難道你想一直讓他們欺負(fù)下去嗎？”
艾玲搖了搖頭。
黃超越看了看時間，又過去五分鐘了，他拿起艾玲放在被單上的貼身小皮包，扶起她，輕聲說：“這就對了，登機時間快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艾玲這次順從地站起來。
到了樓下，黃超越讓外婆先抱梅子上車，他扶艾玲上車，囑咐大家綁上安全帶，檢查完畢，他發(fā)動車子，朝機場開去。
半個鐘頭后，他們到了機場，黃超越先把車停好，換了登機牌，又托運了行李，然后抱著梅子，送她們到安檢口。外婆先檢完票朝里走，艾玲檢完票后，回過頭來，在梅子的臉上親一下，說：“梅子乖，跟媽媽說再見！”
梅子一把抱住艾玲的脖子，哭著說：“我要媽媽，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很多排隊安檢的人看著他們。黃超越騰出左手，把梅子抱住艾玲脖子的手掰開，說：“梅子要聽話，媽媽很快就回來�！�
“我要媽媽�！泵纷诱f。
“梅子再見�！卑岷蹨I。
黃超越擔(dān)心再拖延下去，艾玲又要變卦，對她揮揮手，硬著心，抱著梅子快步走出機場大廳，梅子一直喊著我要媽媽。這哭聲讓他心亂。
回家路上，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梅子坐在副駕駛座上，不時仰頭看，她指著空中一架飛機問：“爸爸，那是媽媽和外婆坐的飛機嗎？”
“是的�！秉S超越知道她們還沒起飛。
梅子仰頭看著那駕飛機，直到飛出視線，才把頭低下去。過了許久，突然扭頭問黃超越說：“爸爸為什么不跟媽媽一起去呢？”
黃超越知道她這么問的意思，他咬了一下牙，一字一頓地說：“爸爸不會離開這里的，爸爸要跟梅子在一起�！�
“媽媽一定不會回來了�！泵纷訃@了一口氣說。
黃超越手腳一緊，車慢了下來，但他馬上在心里否定了這種可能性，艾玲不可能不回來，她的眼鏡廠還在這里呢。然而，他突然想起來，艾玲爸爸和主要親戚都在那邊，不回來也完全說得過去。這么想后，他轉(zhuǎn)頭求救似的看著梅子說：“不會的�！�
“我看見媽媽把保險箱里的金子全部帶走了。”梅子說著，伸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金戒指給黃超越看，“媽媽說這個送給我�！�
黃超越一腳就把車踩死了，他不相信艾玲不回來，但覺得有必要找她問個清楚，為什么把所有銀行卡和金銀首飾帶走？而且，他也想問問艾玲媽媽，她剛說“那邊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
黃超越顫抖著讓車重新起步，這時，一架飛機拔地而起，飛躍他們頭頂，黃超越看了下時間，正是艾玲他們乘坐的航班，他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猛踩油門，使出全身的力氣，仿佛要把車頭從路面拔起來。
2014．05．26于溫州
《收獲》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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