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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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祁田今年在北京干了兩份工作了,第一份是給亦莊一家圖書公司當(dāng)銷售,底薪才兩千,主要靠提成。干了三個月,第一個月掙了兩千,第二個月掙了三千,第四個月還是兩千。死不死活不活的,這么大歲數(shù)了可不是來北京熬資歷,祁田辭了職,到通州一家文化公司全國數(shù)學(xué)大賽組委會當(dāng)秘書長,實質(zhì)上也是銷售。老板是一位現(xiàn)代數(shù)學(xué)大師的后人,祁田雄心勃勃,決心大干一場?上,那個時候已經(jīng)放暑假,搞這種大賽該從過了春節(jié)就開始籌備,暑假期間從全國各地拉來學(xué)生舉辦夏令營掙點錢,臨時拉桿子,佛腳都抱不著,況且外地教師家長也不再稀罕首都北京的這夏令營那游學(xué)的,祁田出來混了這么多年,第一次確實無能為力。干了倆月,和老板吵了兩架,人家就辭掉了他。
被辭掉,祁田并沒怨氣,倒是有些愧疚:唉,白領(lǐng)了人家倆月工資,萬把塊,還管吃管住,卻沒給人家掙來一分錢。祁田生自己的氣:北京那么多狗肉包子協(xié)會委員會培訓(xùn)公司都能哄來一批又一批外地學(xué)生,你跟著一個大公司,跟著一個應(yīng)該算是中國數(shù)學(xué)祖師爺?shù)暮蟠习澹B一個學(xué)生都劃拉不來,不辭退你,丟祖師爺?shù)哪槪?
下一份工作跟誰干呢?
老子誰也不跟你們干了,老子自己干!
祁田并非這次一怒之下想著自己拉桿子,快十年了,一個小四十兒的大老爺們在全是小青年兒的公司打工,別說人家看著他別扭,坐在嗆鼻的荷爾蒙氣味中他自己都不自在,他天天想著自己支攤子?墒,許多次這樣雄心壯志的時候,摸摸口袋,幾張銀行卡上的錢撮在一堆兒,也只能買個人力三輪車賣油炸臭干子或者攤煎餅。他本來掙錢就不多,還要自己繳納各種保險,上有老下有小,每月的工資剛剛夠一家人吃喝開銷。祁田不想借錢,也借不來,原來在油田有穩(wěn)定工作的時候,他不需要錢,倒是能夠借到錢;買斷后,需要錢了,卻借不來錢。誰愿意把錢借給一個不做生意錢不能生錢的債務(wù)人呢?所以,他要可著自己口袋里的錢自己干,還真的只能像老家來的中年農(nóng)民工一樣做些烤羊肉串、炸臭干子或者攤煎餅的小生意。
干不了!
祁田不是臉皮兒薄,都到這份兒上了,還在乎臉皮兒呀?或者說,還能在乎臉皮兒呀?!他孬好是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他算過賬,賣臭干子攤煎餅,工作性質(zhì)不夠體面不說,也掙不來幾個錢。
祁田前年在香山租住的時候,隔壁鄰居就是一家賣煎餅的山東小夫妻,祁田喜歡和他們閑聊,“都說賣煎餅一個月能掙六七千萬把塊,手機貼膜一個月都能掙七八千。”
男的說:“二哥,你能給兄弟找個掙四千的活兒,兄弟我就不賣煎餅了!彼特意賭了個咒,“誰要是說的不是真心話,一會兒就讓城管掀了攤子!”
后來,可能看著祁田天天穿戴人模狗樣,小伙子還找祁田,讓祁田留心給他媳婦介紹一份工作,穩(wěn)定一點兒,一個月三千都干,“二哥,我覺得你是個體面人兒,肯定認(rèn)識的人多,幫俺媳婦隨便找個工作吧,她說啥也不愿意再賣煎餅了!
祁田嘴里說著“行行行,我留著心吧!”心里卻想:戴個眼鏡兒就是有用,能唬住人。不過,二弟你也太看得起你二哥了吧?你二哥我都想著賣煎餅哩!
在賣臭干子、攤煎餅和打工之間,祁田反復(fù)盤算不是一回兒兩回兒了,有一陣子,他還想著自己做皮凍、賣皮凍。這個想法其實在祁田心里盤桓好幾年了。祁田他三爺在老家算得上當(dāng)?shù)孛麖N,祁田剛買斷的時候就從三爺那兒學(xué)會了打皮凍,走到哪兒也都喜歡做點皮凍自己吃,嘗過的人都說嗯嗯好吃好吃真好吃。祁田計劃著,先在租住屋里用自家做飯的鍋做一鍋,試著賣賣,看咋樣兒。成,就專門租個小門臉兒,刮豬皮,做皮凍,擴(kuò)大再生產(chǎn)。掛下的豬膘油弄哪兒嘞?總不能扔了,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皮凍,每天不得刮下來一盆豬膘油。孔约铱隙ㄒ渤圆煌。那就炸一炸,用脂油渣和豬油包韭菜包子、芹菜包子,一邊賣皮凍一邊賣包子。投資小,沒啥閃失,沒人買就撤攤子散伙。不會沒人買的,且不說我做的皮凍人人說好,就是脂油渣和豬油包子,也好吃著嘞!尤其再摻進(jìn)一些小河蝦,放些醬油,千萬不能忘了放醬油,這是三爺?shù)拿貍鹘^招兒。韭菜河蝦脂油渣豬油包子,咬一口,娘啊,滿嘴流油,滿嘴流口水。
每次,祁田想到皮凍倒是不會滿嘴口水,想起韭菜河蝦脂油渣豬油包子,尤其剛出鍋的熱騰騰的包子,他總會滿嘴流油,滿嘴流口水。
嗯,生意一定紅火!到時候,注冊個商標(biāo),往超市送,現(xiàn)代化流水線作業(yè);再弄大些,北京連鎖,全國連鎖。我姓祁的很快就成大老板了!
祁田早就想好了商標(biāo)名稱:祁博士。如果商標(biāo)管理部門嫌這個商標(biāo)太籠統(tǒng),不讓注冊這個,就叫祁大廚,或者祁小廚。公司呢,就叫祁博士或祁大廚祁小廚副食廚房。到那會兒,我就成了祁博士或祁大廚祁小廚副食廚房有限責(zé)任公司的董事長了,祁董事長,簡稱祁董。
祁田并未僅僅停留在設(shè)想或者做夢階段,幾年來有好幾次,他決策一晚上,天亮了,也不再補覺,起床到市里去踩點,找門臉兒。他去過西直門、阜成門,去過五道口,潘家園、蘋果園去了兩三次,在門頭溝一個叫什么峪環(huán)島附近踅了好幾圈。
每次動真格地出門,轉(zhuǎn)幾圈,看看街上賣煎餅的,賣臭干子的,賣涼皮的,還有那些弄個小門臉兒小櫥窗賣副食的,“唉,看看都是啥人兒干的呀?我姓祁的孬好也是個大學(xué)生啊,正兒八經(jīng)的九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不是這會兒亂七八糟的大學(xué)生,賣皮凍不丟人,關(guān)鍵是否符合量本利分析基本標(biāo)準(zhǔn)?一名知識分子應(yīng)該知道,不管做啥事兒,一個人只有盡量發(fā)揮自身特長,才能好好生存下去。
這些其實也并非關(guān)鍵,關(guān)鍵還是錢。別說五道口西直門阜成門,就是在門頭溝那個記不清叫什么峪環(huán)島附近的小街上,一間小門臉兒一個月也要三四千,還必須半年付,還要轉(zhuǎn)讓費。再置辦置辦家伙什兒,說不定還得雇個大嫂當(dāng)幫手,一個月最少要開人家三千塊錢吧,這一來一往,最少也得三四萬塊。
算了,還是給別人打工吧!給別人打工,掙的死錢,但總的來說,還是相對體面一些,主要是保險,只有賺頭沒有賠本的時候。
吳師傅也這樣認(rèn)為,“我剛到北京那會兒,也是想著自己做點小買賣,弄個報亭啊,開個小賣部小飯館啥的,算了算,還是給人家打工合適,保險,旱澇保收,沒有賠本的時候。咱出來不容易,沒想過發(fā)大財,別把老本兒賠進(jìn)去就行了。”
自從那天喝過酒,祁田和吳師傅更加無話不說。吳師傅就在院子里上班,祁田沒班可上,一天到晚總是碰面。兩人在一起,祁田總是說河南話,吳師傅倒是一會兒河南話,一會兒普通話。
吳師傅說:“我當(dāng)兵那陣兒就開始說普通話了,來北京好幾年了,大多數(shù)時候也是說普通話,可我說普通話總覺得別扭,說老家話心里才敞亮,說得才順溜。特別是和老鄉(xiāng)你在一起說話,普通話干脆忘了。”
確實,吳師傅說起普通話,好像舌頭被繩兒栓著,北京人估計聽不大明白。
祁田說:“我二十來歲在西安上大學(xué)就說普通話;后來到油田上班,人家都說普通話,我也說普通話;再后來,在全國各地到處流竄,全都是說普通話?晌已鲋槂汉蛣e人說普通話,低下頭想事兒,還是用滑縣話!
“可不是嘞,我也那樣兒,想著想著,一張嘴兒,南樂話就出來了,嚇人家一大跳。咱就是南樂人、滑縣人,總之一句話,鄉(xiāng)下人,啥時候也是鄉(xiāng)下人!
祁田嘿嘿笑笑。
祁田喜歡騎自行車到處瞎轉(zhuǎn)悠,每到一處就要買輛二手自行車。通州那輛,來這兒的時候正好打給了黑車司機,抵了一部分車費,一舉兩得。到了西沙屯,要緊的也是趕緊買一輛自行車,一是轉(zhuǎn)悠用,再一個,找到工作上班騎著到車站。住在這荒郊野外,離車站還有好幾里地。
祁田問吳師傅附近哪兒有賣二手車的。吳師傅說:“你別買了,等啥時候有人搬走,說不定就把自行車扔這兒了,到時候我給你白揀一輛吧。”
祁田卻等不及。吳師傅說:“我這兒正好有一輛,前些時候揀的,不能騎了,我修了修,花了幾十塊錢。你要是不嫌舊,騎去吧。”
祁田跟著吳師傅到他的廢品堆兒邊看了看自行車,還行,看著還挺結(jié)實,上去騎了一圈,挺順當(dāng)。
“老鄉(xiāng),賣給我吧,你白揀的不錯,修車花錢了,我得給你錢!
“哎,你騎去就是了,要啥錢!咱倆伙著騎!眳菐煾敌Σ[瞇地說。祁田能看出來,吳師傅真的不想要錢。
“那不行,我得給錢。親兄弟,明算賬。老鄉(xiāng),你也別不好意思,該多少是多少!
吳師傅嘿嘿笑著,不肯說。這下,祁田又看出來了,吳師傅想把自行車賣給他,只是張不開嘴說錢。
祁田轉(zhuǎn)圈看了看自行車,和自己在通州那輛二手車品相差不多,他八十塊錢買的,打給黑車司機,抵了四十塊。
祁田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五十的鈔票,“老鄉(xiāng),你別嫌少,這輛車品相還算不錯,賣給外人至少得六七十,我給你五十吧!
吳師傅眉開眼笑,接過錢,拿在手里,也不好意思立馬兒往口袋里裝,笑呵呵地說:“哪兒能值六七十呀,五十就不少。老鄉(xiāng),你等著,你再給你找把鏈鎖!
吳師傅走進(jìn)屋里,拿出一把鏈鎖,掛到自行車上,“你用就是了,等你啥時候搬走,再把鎖給我!
祁田開玩笑:“我這個人不喜歡和別人合用東西,干脆,我再給你五塊錢,買下鏈鎖所有權(quán)!逼钐锩X包,里邊只剩三塊錢了,“不好意思,老鄉(xiāng),身上只剩三塊錢了,給,你先拿著,下午我去銀行取錢,再補你兩塊。”
吳師傅接過三塊錢,連聲說:“三塊就中了,三塊就中了,那兩塊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年輕的女房東在一旁笑著說:“看看人家兩個,這才是老鄉(xiāng),給錢都不要!
“我和吳師傅不但是河南老鄉(xiāng),還是近老鄉(xiāng)。”
“俺倆老家離百十里兒,在北京,就算是一個村兒的了!眳菐煾狄残χf。
下午,祁田真的去銀行取錢,取的當(dāng)然是百元鈔票。他本來不想買東西,想著要給吳師傅兩塊零錢,就買了一張彩票,換開了錢。
剛回到房間,吳師傅正好到對門的倉庫里找修理工具,祁田急忙出來,把兩塊零錢給了吳師傅。吳師傅也沒客氣,笑瞇瞇地接過錢,說:“老鄉(xiāng),那我還接著呀?以后有啥事兒,屋里缺啥少啥,盡管言語聲兒,咱能不花錢買的就別花錢,出來門兒都不容易!
剛才,祁田想著吳師傅可能不會要那兩塊錢,他就是不要,我也得給人家。這會兒,吳師傅沒有客氣就接了錢,祁田心里輕輕忽閃了一下,卻沒有不舒服。他回到房間,坐在電腦前,想一想?yún)菐煾悼偸切Σ[瞇的臉,想一想他微微的闖肩,心里說:吳師傅是個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的好人。
祁田到吳師傅住的房間去過,和祁田這間一樣,在院門口,公寓提供的還是飯館給租的,祁田沒問,只是聽吳師傅說他不用繳房租。房間堆滿了撿來的東西:電扇、炊具、書本雜志、飯盒、茶杯、文具,還有一個小小的洗衣機,是一個小美女房客臨走時送給吳師傅的。廢品,都是廢品!老鄉(xiāng),你是打工的,還是撿廢品的?祁田看著胡亂堆放的物件,心里說。
“可不就是廢品呀?人家不要的,再好,也是廢品!眳菐煾敌Σ[瞇地說。
祁田吃了一驚:我說出口了?沒有!“呵呵,老鄉(xiāng),也別那樣說。比如這個洗衣機,就是人家小美女送你的。誰都能一眼看出來你是個實打?qū)嵉暮萌耍思乙簿颓樵杆徒o你。換了旁別讓自己看著不順眼的,就是扔了砸了也不送。這就是人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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