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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煙囪冒出的煙不會是白云

六斤好像是感冒了,不停地擦鼻涕,擦了鼻涕不是抹到樹上墻上,就在襟上搓一下,她要留帶燈和竹子吃飯,還揭了甕蓋說封干的蔓菁好吃,捏出一顆讓帶燈嘗。帶燈就問竹子吃不吃飯,竹子說:不吃啦不吃啦,限天黑咱就回鎮(zhèn)街了么。六斤也就不再挽留,但一定要送她們一程路。

一路上,竹子還在感嘆著那十三個婦女的可憐。六斤說東岔溝村的女人命都不好,嫁過來的沒一家日子過得滋潤,做姑娘的也十之八九出去打工,在外面把自己嫁了,有七個再沒回來,聽說三個已病死。村里更有可憐的,后溝腦那家的媳婦是后續(xù)的,男人整天喝酒,又喝不上好酒,到鎮(zhèn)街上買了些酒精回來兌水喝,喝醉了老打她,她半個臉總是青的。前年男人喝多了又拿刀攆著砍她,她急了抄個镢頭掄過去就把男人悶死了。她一逮捕,她哥嫂來看護孩子,而第一個被離婚的媳婦要了鑰匙又趕走了他們。那前房媳婦也留了一個女兒,F(xiàn)在兩家人一家女兒進獄,娘家還要養(yǎng)兩個小女兒,一家女兒帶著孩子住娘家。兩家父母都是老實疙瘩,說不全一句話。

六斤的話說得帶燈和竹子心里沉重,翻過一道梁時,不讓六斤再送。帶燈說:我腿有些軟,咱坐一會兒吧。竹子說:坐會兒。

日近傍晚,東岔溝村的人家開始做晚飯,從梁上看去,上上下下的溝道里這兒冒煙,那兒冒煙。帶燈說:竹子你看到那煙了嗎?竹子說:順著房和房門房后的樹林子往上長哩。帶燈卻沒再說話。竹子說:你咋問煙呢?帶燈說:這村里的女人就像煙囪里冒煙,有的遇風(fēng)雨就散了,有的幸運了能上得高些,可再高還是塵煙不是白云。

黑鷹窩村的老伙計不行了

換布的小妹夫喬虎在河里炸魚,用瓶子灌滿煤油,塞上導(dǎo)火索,點燃了扔到潭去,油瓶子就在潭中炸了,把魚炸得漂上來。早晨扔了八個油瓶子,炸上來一條十二斤重的鯉魚,還有六條一二斤重的鱸魚。正好白仁寶經(jīng)過,說:有這么大的魚,預(yù)兆櫻鎮(zhèn)要大發(fā)展了,我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匯報。就把魚提回鎮(zhèn)政府大院,連白毛狗都興奮得叫了半天。但伙房的劉嬸不會做魚,帶燈說:我露一手!剝羊一樣,魚骨剔出,剁肉如餡,熬了一大鍋湯,每人都喝了一碗。帶燈又把鱸魚像做雞翅似地炸了塊用糖上色,燉了糖醋魚。而大鯉魚有二斤多的魚籽,煮熟了不好吃,帶燈就用蘿卜絲兌和雞蛋面粉,再把魚籽攪進去要炸丸子。白仁寶說:咱把魚當(dāng)豬肉著吃哩!帶燈說:鄉(xiāng)鎮(zhèn)干部還不是把女人當(dāng)男人用,把男人當(dāng)牛馬用?!油還正在鍋里熱著,雜貨鋪的劉慧芹來說黑鷹窩村的范庫榮恐怕出事呀!

范庫榮也是帶燈的老伙計。七年前黑鷹窩村遭泥石流,村支書在上報災(zāi)情要求救濟時,將自家的三間早已塌了的柴棚統(tǒng)計了進去,卻就是把她家被毀的兩間灶房不算數(shù)。她認為她和村支書的媳婦吵過一架,村支書故意報復(fù)她,就上訪到了鎮(zhèn)政府。她上訪不會說,只是哭,哭昏了被掐人中醒來還是哭。帶燈跑了幾趟黑鷹窩村了解實際情況,給她救濟了五千元。范庫榮感激帶燈,每次到鎮(zhèn)街趕集市,不是提一籃五味子,就是半袋子棠棣果,從不空手。有一年挖到一根特大的山藥用衣服包了拿來,帶燈把山藥又送給了劉慧芹,劉慧芹后來說山藥老得很,估計長了百十年,刀切下去,汁子黏得拔不出來。帶燈也把范庫榮介紹給劉慧芹,從此她們兩個親得像姊妹,來往倒還比帶燈多。

劉慧芹說:范庫榮恐怕出事呀!帶燈說:出啥事,恁老實的人能出啥事?劉慧芹說:她不行啦!帶燈說:干啥不行啦?劉慧芹說:就是她要死呀!帶燈拿著笤帚掃綜治辦門口的塵土,當(dāng)下就驚住,說:還是她那?看了一眼蜘蛛網(wǎng),蜘蛛網(wǎng)還在,沒見那人面蜘蛛。帶燈就撲沓在地上。因為年前黑鷹窩村選舉,帶燈還去看望范庫榮,她那時是病著,問是啥病,范庫榮說是下身老是干凈不了,帶燈說這得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檢查,范庫榮說女人么,誰不得這方面的病,過一段日子就好了。帶燈要看看,范庫榮扭捏了半天才讓看,帶燈就批評怎么能反復(fù)用這樣骯臟的爛棉絮呢,就把自己包里帶的衛(wèi)生巾給了范庫榮,并答應(yīng)范庫榮再來鎮(zhèn)街了,她買一筐的衛(wèi)生巾送范庫榮的。現(xiàn)在,一筐的衛(wèi)生巾還沒送,范庫榮咋說不行就不行了?

劉慧芹嘆息人脆呀,范庫榮是半個月前就睡倒了的,昨天她去看了一趟,人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扶起來還喝了半碗米湯,今早人卻再叫不醒,能喝米湯可能是回光返照。劉慧芹說:估計過不了今明兩天了,咱們都老伙計了一場,你去看她一眼。帶燈說:要看的,這就去看。

帶燈不做丸子了,要走,正好竹子要到東岔溝村去收集整理患肺病人家的材料,就讓帶燈用摩托捎她到兩岔口村,然后她步行到東岔溝村。帶燈就叮嚀竹子從救濟款里取一千元,她去帶給范庫榮。發(fā)放救濟衣物和面粉,綜治辦可以自作主張,但發(fā)放救濟款卻要鎮(zhèn)長簽字,鎮(zhèn)長不在,竹子犯了難,說:這使得不?帶燈說:范庫榮是貧困戶,人又快要死了,咋使不得?我這個主任就是以權(quán)謀私,我也謀一次!竹子說:那好!竟然取了一千五百元。

兩岔口村其實就八里地,之所以叫兩岔口,左邊一條溝上去五里是黑鷹窩村,右邊一條溝上去五里是東岔溝村。帶燈用摩托直接把竹子先送到東岔溝村了,然后她再返回兩岔口村去黑鷹窩村。分手時給竹子說五點鐘準(zhǔn)時到兩岔口村等她。

到了黑鷹窩村,帶燈當(dāng)然要去后房婆婆家一趟,后房婆婆不在,海量老頭在院子里劈柴禾。帶燈本不想理海量,卻又想村里人總是饒舌想看熱鬧,自己既然回來了,也要給后房婆婆頂起一片天,何況海量也是老人啊,就讓海量領(lǐng)她去范庫榮家。走到范庫榮家院外,一個人在敲門,敲不開了喊:狗旦,狗旦!海量說:這是范庫榮的小叔子,我就不去了。海量肯定和這小叔子有矛盾,帶燈也不強求,就過去和小叔子打招呼。

小叔子當(dāng)然也認識帶燈,說:啊你也來看我嫂子!帶燈問院門咋關(guān)著,那兒子兒媳呢?小叔子告訴說他哥去世后,這一家人日子就沒寬展過。兒子人太老實,又沒本事,好不容易在大礦區(qū)打工賺了錢回來,去年秋里媳婦卻得了食道癌,現(xiàn)在還在縣醫(yī)院。他嫂子一睡倒,兒子兩頭顧不住,昨天媳婦又要第四次化療,他讓兒子去醫(yī)院照顧媳婦了。嫂子畢竟是上了年紀,他在家里幫著照看著就是。帶燈說:事情咋都聚到了一起?!小叔子說:我已經(jīng)六十的人了,還得伺候我嫂子么!院門開了,開門的是范庫榮的孫子,只有六七歲。小叔子說:你咋不開門?孩子說:我趴在炕沿上瞌睡了。小叔子說:這是鎮(zhèn)政府的主任,來看你婆了。孩子也沒吭聲,又回到廈子屋去了,帶燈直腳就往上房走,她知道范庫榮的臥屋是上房東頭的那間。

一進去,屋里空空蕩蕩,土炕上躺著范庫榮,一領(lǐng)被子蓋著,面朝里,只看見一蓬花白頭發(fā),像是一窩茅草。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說:你來了,她應(yīng)該有反應(yīng)的。又叫:嫂子!嫂子!帶燈主任來看你了!帶燈也俯下身叫:老伙計!老伙計!范庫榮仍一動不動,卻突然眼皮睜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說:她睜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帶燈就再叫,再也沒了任何反應(yīng)。帶燈的眼淚就流下來,覺得老伙計凄涼,她是隨時都可以咽氣的,身邊竟然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帶燈給范庫榮掖被子,發(fā)現(xiàn)她的雙膝竟然和頭一樣高,問人咋蜷成這樣了?小叔子說她一睡倒就這個姿勢,將來一咽氣還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殮。帶燈說:那再沒人在這守呀!小叔子說:這幾天我是每晌過來看一下,我給孫子叮嚀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嚨里響趕緊來喊我。今晚怕要過不去了,我得在這里。帶燈說:也不把窗子糊嚴些。小叔子說:這不冷,她睡倒后身上一直發(fā)燙,前幾天能動彈,折騰得蓋不住被子,從炕上掉下來幾次,我用椅子擋了炕沿。帶燈站在那里,再不知該說些什么,瓷著眼。屋里的擺設(shè)仍是她以前來過時的擺設(shè),只是墻皮又脫了幾塊,那張年畫上邊的兩個圖釘?shù)袅,下邊的圖釘還在,就翻著吊下來。獨格柜蓋上一指厚的塵土,仍擺著一副相框,相框里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孫子照,還有一張就是帶燈和范庫榮在劉慧芹雜貨鋪門前拍的,范庫榮在笑著,牙顯得很長。帶燈把一千五百元交給了小叔子,說這是政府給救濟的,人已經(jīng)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買些麻紙等倒頭了燒。小叔子說:這么多錢買紙燒,我嫂子到陰間就過得囊哉了!帶燈走出門眼淚又流下來。

孩子又來開院門,還是不說話。帶燈突然說:你爹幾時回來?孩子搖搖頭。帶燈說:你爹回來了,就說政府給了一千五百元讓你小爺拿著。小叔子說:你放心,這錢一個子兒我都不敢動地給侄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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