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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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
達芬奇與米開朗基羅相差二十三歲,高更與梵高相差五歲,如同李白與杜甫相差十一歲,歷史有時是以極端沖撞的方式激射出創(chuàng)造與美的燦爛火花。
寫米開朗基羅時不能不提到達芬奇,缺了他們中的一個,文藝復(fù)興的歷史不完整;同樣地,談梵高時不能不談高更,缺了其中一人,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歐洲美學(xué)也不完整。
他們在一個時代相遇,也在一個城市相遇,他們相遇在文明的高峰。
梵高一八八七年在巴黎與高更相遇,很短的相遇,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梵高去了阿爾,高更去了布列塔尼。
他們對那一次短短的相遇似乎都有一點錯愕──怎么感覺忽然遇到了前世的自己。
因為錯愕,所以會思念、向往、渴望,終于會有第二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在阿爾,時間是一八八八年的十月到十二月,他們同住在一間小屋里兩個月。
第二次相遇成為悲劇的糾纏,兩個月一起生活,一起畫畫,在孤獨的世界中尋找到唯一知己的夢幻破滅,梵高精神病發(fā)作,割耳自殘,住進精神病院,以最后兩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出震動世界的狂烈的繪畫,在一八九〇年七月舉槍自殺,結(jié)束(或完成)自己的生命。
高更沒有參加梵高的葬禮,他默默遠渡大洋,去了南太平洋的塔西提。
高更六歲以前是在南美度過的,他似乎要找回童年沒有做完的夢。
在去塔西提之前,高更曾經(jīng)長達十年任職于當(dāng)時最紅火的巴黎股票市場,作為一名成功的證券商,在巴黎擁有豪宅,娶了丹麥出身高貴的妻子,有五個子女,出入上流社交場所,收藏名貴古董與藝術(shù)品。
一個典型的城市中產(chǎn)階級,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中,忽然有了出走的念頭。
高更出走了,走向布列塔尼,走向荒野,走向塔西提,走向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沒有現(xiàn)代工業(yè)與商業(yè)污染的原始島嶼。
高更是十九世紀末歐洲文明的巨大警鐘,宣告白種人殖民文化的徹底破產(chǎn)。
他拋棄的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家庭、妻子,他拋棄的是歐洲文明已經(jīng)喪失生命力的蒼白、虛偽與矯情。
高更凝視著坐在海邊無所事事的塔西提女子,赤裸的胴體、被陽光曬得金褐的肌膚、飽滿如豐盛果實的乳房與臀部、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可以大膽愛也大膽恨的眼神……
高更畫下這些女性的胴體,像一種贖罪的儀式,使遠在歐洲的白種人震驚,殖民主人被“土著”的美學(xué)征服,文明被“原始”征服,高更宣告了另一種后殖民主義的反省與贖罪。
一直到今天,高更仍然是充滿爭議的人物。他在塔西提連續(xù)與幾名十三歲至十四歲少女的性愛關(guān)系激怒了許多女權(quán)主義者與反殖民主義者。
一個歐洲白種男子,在土著的島嶼上借著“進入”一個少女的身體作為“儀式”,高更究竟在尋找什么?救贖什么?
關(guān)在精神病院用繪畫療傷的梵高容易得到“同情”,然而,在遙遠荒野的島嶼中解放肉體的高更可能要背負“惡魔”的批判。
在高更最著名的《亡靈窺探》與《永遠不再》兩幅名作里,匍匐在床上赤裸的土著少女,都是高更在島上的新娘,都是他借以救贖自己的“處女”,都是他要借“性”的儀式完成的“變身”──從歐洲人變身為土著,從文明變身為原始,從白變身為黑褐,從男性變身為女性,從殖民者變身為愛人,從威權(quán)的統(tǒng)治變身為單純性愛中的擁抱與愛撫。
在十九世紀末凝視一尊豐美肉體的土著男子,高更,如他自己所說──我要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
我們能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嗎?
歐美的豪富階級仍然用金錢在經(jīng)濟貧窮的南美、非洲、亞洲購買男性或女性的肉體。另一方面,道德主義者仍然大加撻伐殖民霸權(quán),高更處在兩種論述之間,即使在二十一世紀,依然是爭論的焦點。
也許回到高更的畫作是重要的,再一次凝視他畫中的荒野、原始的叢林和海洋。
果實累累的大樹,樹下赤裸的男子或女子,他們在文明出現(xiàn)之前,還沒有歷史,因此只有生活,沒有論述。
我們從哪里來?
我們是什么?
我們到哪里去?
高更最后的巨作是幾個最原始的問句,如同屈原的《天問》,只有問題,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問題或許才是千百年可以不斷思考下去的起點。
這本書于二〇〇八年一月在泰國完成,四月在歐洲修訂,十月在中國臺灣做最后校訂,以此作為向孤獨者高更的致敬。
蔣勛
二〇〇八年十月六日于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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