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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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馬杰初到北高村時并不起眼。包括胡子書記在內,村里人都以為他只是個很普通的知青。但是,這件事以后,人們立刻對他刮目相看了。胡子書記曾經很認真地問過他,為什么一開始沒有去燒那窩小黃鼬,而只是往它們的身上噴酒。馬杰說,他原本也不想燒它們,他之所以這樣噴酒,就是想改變一下它們身上的氣味。馬杰說動物之間都是靠氣味交流的,大黃鼬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的氣味變了,也就不肯再去接近,如此一來它們也就會自己慢慢餓死。但是,他說,他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辦法不行,倘若讓它們一直這樣叫下去很可能招來更多的同類,而那就會給村里帶來更大的麻煩。所以,他說,他用火燒也是迫不得已。胡子書記直到這時也才發(fā)現(xiàn),馬杰在這方面竟然有著特殊的才能。于是當即決定,將他調去村里的牲口棚。
馬杰就從這時開始,才真正接觸到了驢這種動物。
那時北高村的大牲畜除去馬和騾子,只有兩頭驢,一頭叫黑六,另一頭叫黑七。馬杰覺得這名字有些奇怪,就問胡子書記,黑六黑七是怎么回事。胡子書記告訴他,因為這兩頭驢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幾代,它們的曾曾祖父曾是村里大地主高久財家豢養(yǎng)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里都砌了火墻,比咱貧下中農可舒坦多了。胡子書記說,據當年親眼見過的人說,那是一頭白嘴唇大鼻翅的板凳驢,長耳朵長臉小短腿,專門讓高久財的小老婆騎著回娘家的,每次都是紅櫻銅鈴紫緞鞍墊,走在街上很是氣派。胡子書記忽然嘿嘿一笑,又說,這種驢自然不能算咱無產階級,該劃入“黑五類”,可“黑五類”是“地、富、反、壞、右”,沒有驢,村里就給它排個第六,這一頭叫黑六,那一頭是它兄弟,就叫黑七。
馬杰覺得有趣,從此就很注意這頭黑六。
馬杰很快發(fā)現(xiàn),黑六和黑七的待遇并不一樣。黑六雖然出身不好,卻被分槽喂養(yǎng),每天要吃精草細料,而且從不拉車,更不下田參加勞動。當然,黑六也有得天獨厚的生理條件。馬杰注意到,它竟然有著一根極為罕見的陽具。它的這根陽具碩大無比,尤其尿尿時,幾乎可以垂落到地上。因此它唯一的工作也就是配種,專職為生產隊里繁殖后代。據說也曾有貧下中農提出過質疑,說黑六畢竟是這樣一種家庭出身,總讓它繁殖后代,生產隊的牲畜血統(tǒng)是否會受到影響。但黑六的品種也確實很好,它生出的后代從身形到骨架都很勻稱,而且有著很強的體力和耐力,不僅可以拉車,也適合田間的各種勞作。但是,馬杰對此卻有著自己的看法。馬杰認為,黑六不能只管配種。驢的發(fā)情周期每年只有一次,而每次的時間也并不是很長,如此一來,它不發(fā)情時也就無事可干。馬杰認為這不僅不合理,也是一種資源浪費,生產隊里總不能整天用好草好料供養(yǎng)著這樣一條驕奢淫逸只會做愛的寄生蟲。
于是,他當即決定,要讓這個黑六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勞動。
馬杰第一次是讓黑六駕轅,準備去麥場拉一些干草。
一天下午,馬杰特意從場上找來一輛很小的木板車。這種車其實是人畜兩用,所以裝載量很小,拉起來也并不費力。但在這個下午,黑六一被套上繩索立刻就警覺起來。它顯然從沒受過這樣的待遇。當它明白了馬杰是要讓它駕轅拉車,立刻就像受了侮辱似的一邊亂踢亂咬一邊嗚啊嗚啊地拼命狂叫。馬杰卻不管這一套,不由分說就給它勒上了嚼子,然后用力向后拽著將它塞進車轅搭上扣襻套起來。但是,就在他轉身去拿鞭子時,黑六突然將身體往后一蹲,又猛地向前一躥就拉著這輛空車朝街上狂奔而去。馬杰頓時慌了手腳,連忙上前追趕,一邊還在它的后面狠狠甩出一個響鞭。馬杰的這根鞭子與眾不同。一般車把式的鞭子都很柔韌,鞭桿用幾根竹枝擰結而成,鞭繩也是細而短,這樣甩起響鞭不僅省力,也便于使用,更重要的是這種響鞭只具有威懾力,打到牲畜的身上卻并不疼。馬杰的鞭子則是向村里的拖拉機手要來幾根機器上的廢三角帶,用上面拆下的膠皮繩編織而成,而且上粗下細,足足有八尺多長,木柄則是一截粗短的鐮刀把,這樣掂在手里就像是一根兇悍的霸王鞭,甩起來也震耳欲聾,幾乎讓所有的牲畜聽了都心驚膽戰(zhàn)。但這一次,黑六卻對馬杰的鞭聲充耳不聞。它就那樣拉著一輛空木板車叮叮哐哐地朝街里絕塵而去。那輛木板車原本只是用一些木條和竹片拼接而成,并不結實,被黑六這樣拖著一跑很快就甩掉了兩個轱轆。但黑六仍不肯停下來,還一邊尥著蹶子拖著車架子在坑洼不平的街上狂奔。車架子很快就被顛得面目全非,街上到處是散落的木板和竹片,待胡子書記和生產大隊長發(fā)現(xiàn)時,黑六身后拖的就只剩了兩根光禿禿的車轅。北高村的生產大隊長是一個很健壯的女人,姓高,叫高大蓮,村里人都叫她大蓮隊長。據說這個大蓮隊長曾經擔任過全公社的婦女突擊隊長,在農業(yè)學大寨大搞水利建設的工程中干出過許多成績,因此很有些名氣。在這個下午,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剛從外面開會回來,迎面正好看到從街上狂奔而來的黑六。大蓮隊長走上前去,吆喝一聲就將黑六攔住了。這時馬杰也拎著鞭子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趕過來。胡子書記看看黑六,又看了看馬杰,皺起眉問,這是怎么回事?馬杰并不回答,撲過來就抽了黑六一鞭子。黑六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大蓮隊長已經看明白了,于是對馬杰說,你不該讓它拉車,它的工作比拉車更重要。黑六似乎聽懂了大蓮隊長的話,連忙將頭扎進大蓮隊長的懷里,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胡子書記伸手拍了一下黑六,也說,我們對有“黑五類”成分的人還要給出路,讓人家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要說黑六,它畢竟還是一頭牲口!事后馬杰對我說,當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頭叫黑六的畜生竟然如此虛偽,甚至比人還要陰險。它聽了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的話先是在他們面前溫順地垂下頭,接著就又開始哆嗦起來,似乎是由于剛剛挨了鞭子疼痛難忍,后來這哆嗦竟還漸漸地變成了抽搐,好像痛苦得隨時都要癱倒下去。直到胡子書記當即宣布,扣掉馬杰這一天的工分,并讓他用軟毛刷子為黑六刷洗一遍全身。它才好像好了一些。
在這個下午,馬杰沒再說話就將黑六牽回牲口棚。但是,他剛按大蓮隊長的要求為它拌好一槽精細的草料,再回頭看時,卻發(fā)現(xiàn)黑六早已若無其事,正一邊打著響鼻跟鄰槽的一匹棗紅騍馬搖著尾巴調情。馬杰盯住它看了一陣,慢慢放下攪料棍,轉身又拎起了自己的鞭子。這時黑六也已注意到了。它立刻丟下那匹騍馬,兩眼一眨一眨地看著馬杰。馬杰沖它冷笑一聲說,你不用看,大蓮隊長不是讓我給你刷毛嗎,我現(xiàn)在就給你刷。他一邊說著將鞭子在頭頂用力甩了一下,鞭繩立刻在空中扭出一個很好看的花結,然后悄無聲息地落下來。馬杰的鞭技一向很精湛。我曾經親眼見過,他竟然可以一鞭就將一只落在樹上的麻雀抽下來。他得意地告訴我,北高村的牲畜都很怕他,他的鞭子不僅很疼,而且可以不留任何痕跡。一般的車把式用鞭子抽打牲畜都會有一條一條的鞭印,那是因為將鞭繩整個落下去,他則不然,他只用鞭繩的末梢,這樣落到牲畜身上就只是一個點,而且想抽哪里就抽哪里。其實馬杰抽打別的牲畜時,黑六一定親眼見過,因此也就應該深知這根鞭子的厲害。但是這時,它看著馬杰,臉上的表情卻忽然輕松下來。馬杰起初有些不解,但接著就明白了,黑六是有恃無恐。剛才胡子書記和大蓮隊長讓他用軟毛刷子為它刷毛,過一會兒就肯定要來檢查,而倘若他用鞭子抽了它,即使痕跡不明顯他們也能一眼就看出來。所以,黑六斷定,盡管馬杰將那根鞭子在自己面前揮得呼呼生風,卻并不敢真落到自己身上。
但黑六畢竟是一頭牲畜。它還是想得過于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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