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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孩子

奔跑的孩子 收藏  北京宣傳文化引導基金資助項目

作者:曹含清

上架時間: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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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狀態(tài):連載中...

出版社: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

出版公司:北京精典博維

最新章節(jié):

圖書介紹:

 

第一章

時間真像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里將我們一頁頁已經(jīng)發(fā)生的往事撕碎,然后將碎片隨地亂拋,讓記憶的旋風卷進大腦的垃圾場里。我們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時間的瘋癲與殘酷,在日升日落里忙碌旋轉(zhuǎn),在四季輪回中生老病死。

黃昏的時候我獨自爬到樓頂,一邊往嘴里灌著罐裝啤酒,一邊遠眺著絳紫色的夕陽沉落在高低起伏的樓群里。晚霞在西天漸漸消隱,灰暗的夜色蒼茫而來,像洪濤巨浪似的將整座城市淹沒。我望著城市里亮起的萬家燈火又想起了故鄉(xiāng)。在遙遠的記憶里,故鄉(xiāng)仿佛被一種魔力凝縮成了永恒的風景。

我的故鄉(xiāng)在豫東平原、賈魯河的左岸,名字叫魯灣。魯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有四五百戶人家。村子的格局簡單而緊湊。村子東側(cè)隆起一座沙崗,猶如一頭老黃牛臥在村旁。村子南側(cè)傍著賈魯河,河水如帶縈繞而過。村子西側(cè)橫著一條公路,向北可達古城開封,向南直通尉氏縣城。村子北頭隔著數(shù)頃田野是一大片墳地,這里埋葬著我們死去的親人與祖先,好像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各有領(lǐng)地,也各有悲歡離合的生活。

魯灣錯落的房屋像是從泥土里冒出來的野蘑菇,與四周的田園風光融為一體。賈魯河清澈透亮的河水猶如大地的一條臂膀?qū)⒋遄哟葠鄣財埍г趹牙铩ER村的河岸地勢開闊,老人們說這里從前是一片漕運碼頭,停滿了大大小小的的船只。我總是想象著那些船只。它們也許是棕黃色的,桅桿上懸掛著潔白如雪的風帆,船艙里橫橫豎豎堆滿了麻袋,麻袋里裝滿了麥子與稻米,不過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集市。

假如你路過魯灣,是不會太留意它的,因為在豫東平原上和它相似的村莊星羅棋布。它恰如路邊的野花野草一樣樸實而又安靜地存在著。

我小的時候身體瘦得皮包骨頭,走起路來好像是一根隨風搖擺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嚴重口吃,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假如你是我童年的伙伴,一定難以置信此刻我會在你面前口齒順暢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家隔壁是趙奶奶家,我常常跑到她家里玩耍。趙奶奶的臉龐像個熟透的桃子,紅潤有光。她愛笑,笑得時候笑容像是暖暖的熨斗把額頭上的皺紋熨平,她看上去既和藹又健朗。她常常盤著兩腿坐在蒲團上對著紅漆桌上的那一尊佛像哼唱著豫劇。她說我前生一定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被閻王爺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鉸掉了舌頭。

我聽后一陣驚慌,心臟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里砰砰跳動。她摩著我的小腦袋說:“家樹,你別害怕。佛祖會保佑你的,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正常的孩子一樣順順溜溜地說話的。”她說著,對著佛像低聲禱告說:“彌勒佛啊,希望你大顯神靈,保佑家樹能夠言語通順,不再口吃。”

我望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見一個大肚子老和尚盤腿坐在桌子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它像是在瞄著我微笑。

“趙、趙奶奶,他……為——為啥……笑呢?”我小手指著它說。我好像被一個隱形人用手指緊緊掐著喉嚨。

“噢,彌勒佛在笑你,笑你口吃嘞!壁w奶奶抿著嘴笑著說。

當我穿過村巷的時候,村民們總是沒話找話,笑呵呵地問我說:“家樹,你早飯吃了些啥?”

“饃……饃,洋、洋蔥……炒——炒……雞蛋,還有米、米湯。”這些話被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好像是一堆積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落。

人們望著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的傻樣子就哈哈大笑,幾乎笑掉大牙。

孩子們追著我做著鬼臉,嘻嘻哈哈地學著我說話的樣子。

我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孩子說話的方式不同。這種不同就像河水里游著白鰷、鲇魚、紅尾巴鯉魚等不同的魚一樣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長著喇叭花、狗娃花、風鈴花、紫堇花等不同的野花兒一樣自然而然。我并沒有覺得自己的口吃是一種病,更沒有意識到人們的嘲笑是一種恥辱。我從村民們的笑臉上感受到的是一種溫暖而親切的情愫。

他們不分早晚、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家樹,你吃了些啥?”

我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回答。

那時候人們是那么關(guān)心我每天的飲食,像是股民關(guān)注股市漲跌的行情。我猶如一座小屋,里面裝滿了歡聲笑語。人們輕輕扣一下門扉,一陣笑聲便從小屋里迸射出來,給平淡寧謐的生活增添一份快樂。我也在人們的笑聲里慢慢地成長著。

我的口吃讓父親感到恥辱與憤怒。我仿佛是一堆骯臟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將我掃地出門。他聽到我說話總是暴跳如雷,用右手的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吼罵:“你這笨蛋,閉上臭嘴當作啞巴,別丟人現(xiàn)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是這個樣子,非把你扔進茅坑里淹死!”他的一口又濕又臭的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嚇得我眼睛發(fā)直,瑟瑟戰(zhàn)栗。

我呆若木雞地望著他,見他身材肥碩,闊闊的臉龐上吊著一雙白熾燈似的大眼睛,眼睛里放射出兇狠暴躁的光芒。他的額頭上烙著一點深色的疤痕,乍一看像是一顆黑痣。他上身穿著一件寶藍色夾克衫,下身穿著淺灰色褲子,腳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雙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讓我看著心驚肉跳。

“咳,哪有你這樣的父親,對自己的孩子說這樣的話!”母親叉著腰,兩眼狠狠瞪著他說,“孫福來,你小的時候還不如家樹。你是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野孩子,以后不準你再罵孩子一句!”

母親是我的保護神,她把我緊緊摟在懷里。這種場景讓我想起當雛雞受到貓或狗侵害的時候,母雞便會振翅急鳴,怒目而視,擺出一副生死搏斗的姿勢。保護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個母親的本能。

我抓著她的手臂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凌厲的聲勢像是一股洶涌的冷水撲滅了父親兇暴的氣焰。

“孩子他媽,我不給你吵架——我吵不過你。年輕的時候你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溫順。唉,如今咋會變得像老虎一樣兇猛了呢!你把白癡兒子當寶貝兒,處處護著他,遲早要吃虧的!备赣H嘟囔說。

他頹然坐在布沙發(fā)上,傾斜著身子從桌子上的煙盒里掏出一根過濾嘴香煙,用打火機點燃后吸了起來,口中吐出一圈圈青煙。

“孫福來,你不配做父親!”母親怒視著他,眼神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拔移庾儔亩际且驗槟恪闫鈮,我的脾氣只有比你更壞才能不受你欺負。”

我仰臉望著母親,見她微微抬著一張俊秀俏麗的瓜子臉,一雙明眸如清泉深嵌在黑睫毛下,一頭烏黑的發(fā)絲在腦后挽成一個短辮子。她上身穿著一件自己做的橘色外套,看上去既得體,又時髦。她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裁縫。她在集市上開了一家裁縫店,每天給顧客修剪或縫補衣服。我們一家人的很多衣服也是她親手做的。

那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她的額頭平展如鏡,看不到一絲皺紋。據(jù)說她未出嫁前性情很好,從沒和人生過氣、吵過嘴,可是她嫁給父親之后,受父親的壞脾氣的影響,她的脾氣漸漸變得暴躁易怒?梢妷钠馀c流行感冒一樣,是可以迅速傳染的。

聽趙奶奶說當母親還是一個姑娘的時候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到魯灣的老裁縫家學習裁剪手藝。有一天被父親看見后就對她著了迷。他經(jīng)常呆在老裁縫家門口手里捧著一束野花等候著她。她對他的涎皮賴臉討厭至極,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他。

那一年我姥爺患了偏癱臥床不起。他借來一輛拖拉機把我姥爺送進了縣城的醫(yī)院,還鞍前馬后地伺候。不管我姥爺怎么攆他,他也不走。他還偷偷去醫(yī)院的收費室付款。

我姥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有一天早晨對我母親說:“閨女啊,孫福來雖然平時吊兒郎當?shù),在村子里口碑不太好。我看他心眼兒不孬。瞧,這些日子他給我端茶倒尿,不嫌臟不嫌累,怎么攆他也不走,對我比親生兒子還孝順。你嫁給他我死后也放心!

在姥爺?shù)臉O力撮合下,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這些往事母親對我絕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鐵罐里的水果罐頭。我卻喜歡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撬開鐵罐的蓋子偷吃那些陳年罐頭。

我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很多往事。父親年輕的時候在村子里劣跡斑斑,聲名狼藉。村里人都說他不僅游手好閑,還輕佻浪蕩,常常調(diào)戲婦女。他討厭種地耕田,懶得除草施肥。俗話說:“人勤地不懶,人懶地長草。”他那一畝七分地里的野草長得蓊蓊蔥蔥,比莊稼還高,因此收成寥寥,他難以養(yǎng)活自己。他整天在村莊里四處游蕩,蹭吃蹭喝,像是一個叫花子。

夜晚村子里的街道上放映電影,街道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他像一條泥鰍擠到人群里偷摸大姑娘的大腿,或者輕擰小媳婦的屁股。村民們把他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恨不得用老鼠藥毒死他。

有一年他的同齡人劉抗戰(zhàn)結(jié)婚,到了晚上村民們來鬧洞房,讓劉抗戰(zhàn)趴在地上當作騾馬讓新娘騎在身上在屋子里爬來爬去。

父親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尖叫著狂跳起來,一閃身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又轉(zhuǎn)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與瓷碗向他砸去。他趕快躲閃,想溜之大吉。

劉抗戰(zhàn)氣憤不已,破口大罵,沖上前去緊緊擰著他的一只耳朵,與一幫人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在眾人的拳腳下像是一個皮球在地上滾來滾去,發(fā)出一聲聲慘叫。

劉抗戰(zhàn)點上一根香煙對他說:“孫福來,我要讓你永遠記著新娘的屁股摸不得。聽說古代要在犯人臉上刺字。今兒個我也要在你臉上做個記號!眲⒖箲(zhàn)說著將火紅的煙頭擩在他的額頭上,在慘叫聲里烙下一個深深的疤痕。

那天深夜父親像是一只毛毛蟲用雙手緩緩爬回了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沾滿了鮮血與灰土。他蜷縮在單薄雜亂的床上,一陣陣凜冽刺骨的夜風穿過殘破的窗戶如同一盆盆冷水灌進被褥里。在劇烈的疼痛中他開始自我反省。

我的祖母在他三歲的時候死于難產(chǎn),過了幾年我的祖父因為患了嚴重痢疾而去世了。我們孫家在村子里同族的人寥寥無幾,而且都是八竿子夠不著的遠親。他依靠著生產(chǎn)隊的大鍋飯才不至于餓死。到了一九八一年村子里分田到戶,他分到了一塊土地,卻懶得拾掇。他像一條可憐巴巴又討人厭惡的蛔蟲寄生在村莊里。

父親自我反省之后,摸著血淋淋的傷痕自言自語說:“老子以后要活得漂漂亮亮,有一天要打斷劉抗戰(zhàn)的狗腿!”他說著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夢見自己開上了汽車,在村巷里橫沖直撞。他醒來之后渾身的傷口像是被瘋狗狂咬似的疼痛。

他臥在床上痛苦嚎叫,街坊鄰居們聽到后推門進去,見他鼻青臉腫,身上血痂斑斑。大家都說劉抗戰(zhàn)下手太狠,不應(yīng)該把人打得雙腿骨折。大家一起去找劉抗戰(zhàn)評理,最后商定劉抗戰(zhàn)全部承擔他的醫(yī)療費用,并拿出一些結(jié)婚禮金作為經(jīng)濟補償;他養(yǎng)傷期間大家輪流照看他。

過了兩個多月父親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鏡子照到額頭上的那一點紫黑色的疤痕像是一張小鬼臉在譏笑他。他朝著鏡子啐了一口吐沫,穿上布鞋推門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劉抗戰(zhàn)報仇。他養(yǎng)傷期間思索到了一條致富的門路。

他從村口乘坐票車去城里,到城里的皮鞋廠批發(fā)了兩箱價格低廉的皮鞋。魯灣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逢集的時候他就趕集賣皮鞋。

那是一九八五年,農(nóng)村分田到戶已有幾個年頭,喂飽肚子的村民們開始用口袋中的余錢購置一些“奢侈品”。父親靠著薄利多銷的信條生意火爆,每次都能賣很多雙皮鞋。

他的錢包漸漸鼓了起來,不再四處蹭吃蹭喝。不久他買了一輛摩托車,年底又翻修了房子。他的日子像是一鍋原本淡而無味的燉菜撒進了一些食鹽、醬油、香油、味精等調(diào)料,變得有滋有味了。

村民們對父親的改變感到十分詫異。在街頭巷尾議論說:“孫福來遭劉抗戰(zhàn)一頓毆打后真是脫胎換骨了。他呀,就是欠揍。他不再挨家挨戶討飯吃,是大家的福分!

父親好像被《聊齋志異》里神通廣大的陸判官割頭換面了,變得越來越有經(jīng)濟頭腦。他夏天租來大卡車向北京、武漢、鄭州等城市販賣西瓜,秋天販賣棉花。

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豪情萬丈地向母親說他決定在賈魯河的河岸開辦一家釀酒廠。他要收購村莊里的小麥釀酒。他希望釀出的酒像茅臺、汾酒、瀘州老窖與西鳳酒一樣馳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說著醉話:“我釀的酒要在國內(nèi)千千萬萬個商店出售。我還要賣給美國人與蘇聯(lián)人……”他說完耷拉著腦袋、擠上眼睛呼呼睡著了。

次日上午他請來村里的建筑工匠商談酒廠的選址、材料準備、工期安排等事情。他還請來王守信給酒起名字。

王守信曾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做過多年會計。村里人都說他德行好,學問高,而且為人熱心。他瘦高的身材,頭發(fā)斑白,兩眼明亮而有神。他笑著說:“咱們村很多年輕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難,叫著要響亮,聽著人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雖土得掉渣兒,吃起來卻很香。我看這酒啊,就叫‘龜不醉’吧!

“守信大哥,這是啥意思?”父親問道。

“這酒啊,喝不醉的都是烏龜王八蛋!

父親咧著嘴笑著說:“哎,喝不醉的人挨了罵,還不趁著酒勁兒扛著斧頭把酒廠給砸毀。你再想個好名字吧!彼f著遞給王守信一根香煙,王守信將它噙在嘴邊。

王守信皺著眉頭思忖半晌,說:“酒廠建在賈魯河旁邊,釀酒最好就用這河水。賈魯河是條神河。從前村子里買不起藥的人有了病就到河邊喝一瓢河水。嘿,這河水真有靈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病就沒了。用它釀酒,保準兒香醇可口,喝了除病消災(zāi)。這酒就叫‘神河糧液’吧。”

“這酒名起得好,今兒個中午咱哥倆兒喝幾瓶純糧酒,誰不喝醉誰就是烏龜王八蛋!”父親眉開眼笑地說。

“唉,我近期正打算戒酒,這次要做一次縮頭烏龜了。”

“哦,你千萬別戒酒,戒了酒將來我釀的酒賣給誰呢!我看很多酒都說自己是歷史名酒,有一大堆故事,還請你為神河糧液編造一些故事!

王守信編造說楚漢爭霸時劉邦曾率領(lǐng)軍隊駐扎在魯灣,村民們向他進獻神河糧液。劉邦用這些酒犒賞將士。將士們喝過酒之后像打了雞血,一個個精神旺盛,意氣昂揚,一舉擊潰了項羽的楚軍。劉邦當了皇帝之后仍對神河糧液念念不忘,將它列為貢品。王守信又將赤壁之戰(zhàn)的曹操、杯酒釋兵權(quán)的趙匡胤以及叫花子出身的朱元璋與它牽上關(guān)系,為它帶上了很多歷史光環(huán)。

父親雇傭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釀酒師與五六名工人。有人負責釀酒,有人負責推銷,有人負責送貨。他買了一輛面包車,經(jīng)常與雇工雙喜一起開車送貨或接洽業(yè)務(wù)。

他還強烈要求母親把集市上一直苦心經(jīng)營的裁縫店關(guān)閉,讓她在酒廠幫助他。她暫時放棄了心愛的裁縫工作,天天呆在酒廠幫他料理一些瑣事。 

我十分討厭那座酒廠。它的屋頂上覆蓋著灰色的石棉瓦,屋墻上豎著一根冒著黑煙的大煙囪,像是大灰狼的尾巴。每次我溜進酒廠的時候刺鼻的酸味兒撲面而來,幾乎把我熏倒。那些叔叔伯伯們在煙霧騰騰的屋子里忙著蒸煮糧食,忙著裝桶發(fā)酵,他們根本沒有功夫與我玩耍。

當我五六歲的時候縣城的電視臺上插播了幾秒鐘神河糧液的廣告,酒廠的生意逐漸好了起來。

有一天父親躊躇滿志地說:“神河糧液要是參加下一屆全國評酒會,準會獲得金獎。到時候咱們酒廠向全國各地運送千萬噸酒,我們就躺在家里數(shù)錢吧,數(shù)錢數(shù)得兩手發(fā)疼。”

母親坐在縫紉機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哎,你天天都做白日夢,滿嘴跑火車!”

我的視線從電視屏幕上轉(zhuǎn)向父親的嘴巴上,卻沒有看到哐當哐當?shù)幕疖嚸爸鴿鉄熢谒炖锉寂。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說他滿嘴跑火車。

父親的辦公室的桌子上安裝著一部固定電話,他經(jīng)常一只手夾著煙卷,一只手握著話筒喃喃的打電話。他掛斷電話后望到我在墻角提著酒瓶捉蛐蛐兒便朝著我大聲吼叫:“喂,你這傻瓜,在這兒礙手礙腳的,我看到你就心煩,你快些滾蛋!”

“家樹,以后你別給他叫爸爸,他不配做父親!”母親站在門口語氣憤懣,繃著臉說,“對自己的孩子一點兒不關(guān)心,孩子的生日都不記得,還覺得孩子礙手礙腳。你配做父親嗎?將來你老了,腿腳壞了,在床上吃喝拉撒,又臟又臭。家樹,到時候你別照顧他,讓他自生自滅。”

“哎,孩子他媽,你把我說成罪人了。家樹也是我的兒子,我怎么會不關(guān)心呢。俗話說‘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棍棒底下出孝子。’家樹必須吃些苦頭,長大后才會有出息。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我女兒家樺!

酒廠里的叔叔伯伯們聽到后面露微笑,用衣袖抹著臉上的汗水。

雙喜笑著說:“福來大哥,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家樺遲早要嫁人的,你還得依靠家樹!

“噢,等我老了就去養(yǎng)老院,我誰也不依靠。”父親說著瞪了我一眼。“你呀,長大后能自力更生就行,別混成叫花子四處討飯吃!

“孫福來,你就這么瞧不起你兒子嗎?你對孩子從沒有一丁點兒耐心,也沒有信心,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母親質(zhì)問說。

在父母的爭吵聲中,我拔腿跑到酒廠外的菜園子里玩耍。這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樂園。菜園子足有半畝地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錯雜的樹枝做成的籬笆圍著。我們吃的蔬菜大部分都是在這里采摘的。園子里的蔬菜我都叫得出名字。那枝葉纏繞在木架子上、開了一層紫紅色小花兒的是豆角,那從綠藤上垂下像長手臂一樣果實的是黃瓜,那結(jié)著像小紅燈籠似的果實的是西紅柿,那果實長得像一個個紫色布娃娃的是茄子。

我最喜歡籬笆旁的那幾棵向日葵,我常常坐在草地上仰望著它們。它們高高的個頭兒,太陽跟著它們扭頭的方向悄悄挪動著火紅的軀體。太陽好像是向日葵放飛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燦燦的圓風箏,隨著它們手里緊握的一縷縷五色陽光的伸縮與收放而改變方向。

我癡癡地問向日葵:“向日……葵,我、我問你,我爸、爸……為啥不……喜歡我呢?”

在陽光下向日葵的黃色臉龐好像閃爍出了一絲絲微笑。它們沉默著,在風中微微搖動著身體。它們是啞巴,根本不會回答我的!

第二章

母親四處求醫(yī),希望把我的口吃治好。有一天她帶我到縣城的一座醫(yī)院去。

一名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醫(yī)生打量著我說:“你跟著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著十萬兵。”他見我仍然啞默不語,又高聲重復了一遍。

母親在旁邊望著我低聲說:“家樹,跟著醫(yī)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我的聲音不斷地停頓、拖長,像是將一個個沉重的鐵球從喉嚨里吐出來。

他皺了皺眉頭,讓我仰著臉,張大嘴巴。他一只手摩著我的頭,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強光手電筒在我的口腔里照來照去,像是電影里的警察拿著手電筒在黑暗的山洞里搜尋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兒子是不是口腔發(fā)育不良?”母親露出急切的神色。

“這孩子的口腔發(fā)育正常,沒有什么毛病,”醫(yī)生審視著我說,“他的口吃可能是遺傳病,你們家人還有誰口吃嗎?”

“沒有,”母親停頓了三四秒鐘,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聽村里的老人們說孩子他爸爸的爺爺口吃,十多歲才開口說話,長大后也說話磕磕巴巴的!

“噢,這孩子的口吃準是家族遺傳病;蚋袅藥状苏諛涌梢赃z傳的!彼麛嘌哉f。

“唉,這基因是啥東西,這么可怕!”母親心里咯噔一聲,望著醫(yī)生說。

她的臉上籠罩上一層愁云慘霧。她真不希望我一輩子口吃。

有的祖宗將一件珍寶或者一片宅地遺留給后代,讓后代坐享其成。我那祖宗倒好,將讓母親犯愁的口吃遺傳給我了。從醫(yī)生的語氣與母親的臉色上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病的孩子。

“大夫,如今醫(yī)療水平比之前提高很多,你們應(yīng)該可以治好口吃的!

“治療口吃,關(guān)鍵是要孩子自我治療。這第一啊,要讓孩子克服心理障礙。孩子要敢說,做家長的千萬不要因為他說得不好就責罵他、嚇唬他。第二是孩子自個兒平時要注意矯正。既然說話結(jié)巴,就慢慢說,一句話拆成兩句話說,逐字逐句地去說。第三嘛,是要讓孩子做輔助練習——練習伸縮舌頭!贬t(yī)生說著示范了一下動作。他伸出自己紅紅的舌頭,又緩緩縮了進去。“就像我這樣,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堅持下去!

我跟著醫(yī)生吐了一下舌頭,好像家中的小黃狗趴在太陽底下吐舌頭似的。心想這醫(yī)生真可惡,讓我每天至少伸縮舌頭一千下,我的舌頭還不變成伸縮變形的彈簧!

回到家后我和家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電視劇《西游記》,看到孫悟空揮舞著金箍棒打妖怪的場景我便站起來手舞足蹈。

母親把我從布沙發(fā)上拉起來,逼著我對著落地鏡伸縮舌頭。她坐在木椅子上緊盯著我,嘴里數(shù)著數(shù)。我覺得她數(shù)得很慢,每個數(shù)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長了。當她數(shù)到八百多的時候,我的舌頭已經(jīng)麻木了。我從鏡子里看到她一臉嚴肅的神情,她正在認真地監(jiān)視著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黃狗,它正趴在我腳下喘著粗氣,竟然也伸著長長的舌頭望著我,好像是在模仿我的動作。

“媽、媽,我、我太……累了,讓……小狗替我——伸舌頭吧!蔽野凑蔗t(yī)生的囑咐,逐字逐句說。

“胡說,讓狗替你伸舌頭,狗也不口吃!”母親笑著說。

她見我額頭上冒著汗珠,露出心疼的表情。

“哥哥,媽媽說狗也不口吃——媽媽的意思是說我們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奔覙遄诓忌嘲l(fā)上咯咯笑著說。

“家樺,你越來越刁鉆古怪了,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兒來了。”母親說著,目光輕輕掠了一下家樺,又將臉轉(zhuǎn)向我說,“家樹,你先喝點水,然后繼續(xù)練習。”

我如蒙大赦,跳到布沙發(fā)上一邊喝著水,一邊和家樺一起看電視。

父親回家后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叼著煙卷,像個大煙囪似的噴云吐霧。騰騰的煙霧在房間里四處彌漫。

“爸爸又吸煙了,快熏死我了!”家樺捂著鼻子喊著。

“孫福來,去外面抽煙,別熏著孩子!蹦赣H高聲說,“我今兒個帶著家樹到縣城的人民醫(yī)院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要讓孩子敢說話,不能責罵孩子。打今兒個起,你不準再罵孩子,更不準嚇唬他!

父親滿臉疲憊,將煙頭擩在玻璃煙缸里。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哼,我小的時候伶牙俐齒,差一點兒去當相聲演員。家樹一點兒不像我,不僅長得尖嘴猴腮,還膽小如鼠,最可惱的是他口吃,簡直是個大笨蛋,這哪兒像是我的兒子!唉,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么?”

“孫福來,家樹沒有你說得那么差勁兒。你從不好好陪他,不關(guān)心他,更不會觀察他。你要多觀察孩子的優(yōu)點!蹦赣H滿臉慍色,嗓音越來越高!澳阏f他不像你,難道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

“唉,黃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备赣H搖著頭說。

“孫福來,誰是黃鼠狼,誰是崽子?”母親怒氣沖天。

“呃,我沒說誰,我說的是虎父出犬子!

“孫福來,你說自己是老虎,呸,你頂多算只貓!幸虧家樹不像你,像你一樣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那孩子這輩子就完蛋了!”母親回頭看到我和家樺正在傾聽他們吵架,她立刻緘口不語了。

父親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說:“咳,孩子他媽,我有那么壞嗎?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說完摔門而走,隨后面包車的發(fā)動機聲嗡嗡的響起,車燈的光線從玻璃窗上折射在房間雪白的墻壁上。嘭的一聲關(guān)車門的聲音,車輪窸窸窣窣碾著地面,車燈的光線在墻壁上漸漸消退。

我猜想父親又去縣城找那一幫狐朋狗友打牌賭錢去了。有一次我不經(jīng)意間聽到雙喜悄悄對釀酒師傅說父親在縣城與人玩牌賭錢,幾場下去輸光了錢包里的錢。釀酒師傅聽后咂著嘴說:“他呀,沾上了賭博,早晚要敗家的!

母親每天督促著我矯正口吃,療效卻不如人意。一天她從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醫(yī)那里找來一些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在石臼里搗碎,把它們摻合在一起放在煤爐上用砂鍋煮,好像是在燉一鍋大雜燴。

那碗藥煮好后她端到我面前說:“家樹,喝了這碗藥你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那碗藥,只見它又濃又黑,難聞的氣味令人作嘔。我皺緊眉頭,根本不愿意喝。

母親又說她在這碗藥水里放進去了很多冰糖。它看著難看,卻像汽水一樣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話,捂著鼻子躲避。

她見我難以哄騙,把藥碗放在桌子上,擼了擼袖子,狠著心把我按倒在地。她的左膝蓋壓著我的一只手臂,右膝蓋頂著我的肚子,左手掰著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藥碗往我的嘴巴里灌。那黏黏稠稠的藥水順著我的嘴巴向下流淌。我躺在地上兩腿翻騰,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聲。

“哎,我還以為你家在殺豬嘞,原來是在喂家樹藥水!壁w奶奶聽到我的哭喊聲急忙趕了過來。

這種偏方對我毫不奏效,枉費了母親的一片苦心。

從那天起,每當我在飯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與花椒的時候,心臟就狂跳不止,生怕母親再會把它們搗碎后放進砂鍋里煮成藥水,然后逼著我喝下去。

醫(yī)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親便寄希望于虛無縹緲的神仙了。

趙奶奶說觀音菩薩居住在遙遠的南海,卻時時觀看著世人的所作所為,聆聽著世人叫苦喊冤的聲音,將觀音菩薩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我不再口吃。于是母親在集市上賣瓷器的貨攤上買來一尊觀音菩薩像放置在廳堂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畢恭畢敬地燒香磕頭,祈求我能言語通順,消病弭災(zāi)。

在繁雜喧囂的大千世界里我的聲音過于微渺,觀音菩薩似乎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更眷顧不到我。我就一直是一個口吃的孩子。

第三章

一只布谷鳥在村莊的上空飛旋啼叫,倏然停落在草垛旁的老榆樹上。它的叫聲清越婉轉(zhuǎn),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鐘奏響的音韻,在天地之間飛揚回蕩。

我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統(tǒng)轄著世間萬物。它坐著氣勢雄偉的車輦巡視天下,春夏秋冬好像只是車輦的四個車輪,任其縱橫驅(qū)使。車輦所至,或百花爛漫,或稻麥飄香,或黃葉飄零,或大雪紛飛。我們在大自然的車輪之下承受它的輾軋,享受著它的愛撫,漸漸習慣了它的兇殘暴虐與溫柔多情,平平靜靜接受它所給予的一切。

麥田里的麥穗已經(jīng)灌漿飽滿,彌散著清爽甜柔的麥香。藍天與大地仿佛筑造成了一座宏大雄偉的酒窖,太陽成了釀酒的熊熊火爐?諝怍酆现ビ舻柠溝阊杆侔l(fā)酵,將麥田的風景醞釀成了令人沉醉的玉液瓊漿。

風吹過大平原的時候,在陽光的映照與白云的襯托下麥浪翻滾,蒼莽澎湃,一直奔涌到廣袤遼遠的天際。這種景象是平原特有的氣質(zhì)與風度,比大海華美,比高原豐盈,比丘陵壯麗,比高山富有活力,比森林富有溫情。

趙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編織的蒲團上唱著農(nóng)諺:“芒種忙,麥上場。麥熟一晌,虎口奪糧。”她的聲音雖然沙啞粗澀,卻富有韻律。

我站在她身旁,聽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驚,心想難道是老虎下山了,跑到村子里的麥田上來撒野了嗎?

“現(xiàn)在麥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場大雨下來,很多麥子會倒伏在地上,會造成大量減產(chǎn)。趁著天晴,我們要趕緊收割麥子!壁w奶奶唱完農(nóng)諺,給我解釋說。

“我再唱一段豫劇《小二黑結(jié)婚》。我年輕的時候在打麥場上給全村的人唱,都說我唱得好。”趙奶奶低著頭清了清嗓子,一張笑臉像是一朵向著太陽綻放的向日葵!扒辶枇璧乃畞硭{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邊。二黑哥哥到縣里去開民兵會……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聽眾,靜坐在木凳子上聽她唱戲。她的嗓音猶如一只只絢麗多彩的蝴蝶揮舞著翅膀輕拂著我的耳膜。

屋子外面的太陽又大又紅,像是一個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緩緩滾動,將村子里的屋頂、院墻與樹木熏染上一層紅彤彤的色彩。布谷鳥在村莊上空飛翔,歡快地叫著“割麥割谷,割麥割谷!” 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嘬著嘴學著它的叫聲。

“媽,咱們今兒個要把西地的兩畝麥子收割了!壁w奶奶的兒子二傻邁過門檻走進屋子里。他的聲音甕聲甕氣的,與哞哞叫的黃牛有幾分相似。

“好,咱們?nèi)ジ铥溩尤ァ弦粔厍逅,再帶上兩把鐮刀,”趙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說,“割麥無老小,一人一鐮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機旁,將鐮刀、麻繩、鐵叉與荊條籃子扔進鐵皮車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腦袋說:“家樹,等割完麥子,堆起了麥秸垛,我們可以爬上去玩蹦蹦床游戲,晚上圍著它們捉迷藏!彼沂帜闷痂F搖把使勁兒啟動拖拉機。

手扶拖拉機渾身一陣哆嗦,嘟嘟的響了起來,排氣筒里冒出一圈圈黑煙,彌漫出一絲絲濃烈的柴油味兒。

趙奶奶用葫蘆瓢從水缸里向塑料水壺里舀滿一壺清水,準備帶到麥田里等口渴的時候喝。她撅著屁股爬上鐵皮車斗。

我像個伶俐的小猴子踩著車輪攀上車斗,拿起趙奶奶的草帽戴到頭頂,向她和二傻做了個鬼臉。

“你呀,別添亂了,收了麥子咱們好好玩耍!倍嫡f著,把我從車斗里抱下來。

“家樹,麥田里的太陽很毒,怕曬壞你。你去找小伙伴們玩耍吧!壁w奶奶笑著說。

趙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患癆病死了。她的大兒子大傻長到二十多歲與村里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了第二年臘月舉辦婚禮,可是臨近婚期大傻才發(fā)現(xiàn)那位姑娘竟然與人通奸懷孕了。他悲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農(nóng)藥,當二傻走進他房間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身體僵直,斷氣了。那瓶喝了一半的農(nóng)藥靜靜地立在床邊。

按照我們魯灣的風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許埋進祖墳的。當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頭的亂葬崗上。趙奶奶坐在他的墳前悲慟欲絕,哭罵著他太魯莽,不該這么輕生。隨著四季的更迭,她深深的悲傷淡化成了聽天由命的豁達與隱忍。

悲傷與痛苦恰像沉重的垃圾,我們只有把它們遠遠拋下,生活才會快樂。然而有些悲傷與痛苦與我們的靈魂緊緊黏合,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始終拋不下,銷不毀,只好將它們掩藏在快樂的背后。

趙奶奶在眾人面前愛笑愛唱,可是有好幾次我偷偷發(fā)現(xiàn)她獨自在屋子里凄愴落淚。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大傻。村里人都說她心胸豁朗,誰知道她的笑臉背后藏著撕心裂肺的悲傷呢!

她與二兒子二傻相依為命,將一堆堆的日子有聲有色地打發(fā)了。

二傻的學名叫趙德斌,就像地栗兒的學名叫荸薺一樣。村民們叫不習慣他的學名,便一直喊他的小名。我與家樺喊他二傻叔叔。他長得腿短頭大,黝黑敦實。一雙眼睛凸起在臉龐上像是兩個大大的果肉果凍。

村里人都說他傻氣,說他駑鈍,還說他是丑八怪。人們看著他奇怪的體型與鴨步鵝行的走路姿勢臉上就笑開了花。很多人常常和他開玩笑,說他跳進河里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氣,反而傻里傻氣地將兩條羅圈腿屈伸,雙臂向前搖擺,擺出一副蛙泳的姿勢,把人逗得笑彎了腰。

他見了孩子們總是笑嘻嘻的,像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我和小伙伴們總愛與他玩耍,在我們眼里他不僅滑稽可愛,還多才多藝。他制做的彈弓、木陀螺和風箏有模有樣,靈活好用。

他用樹杈與皮筋制成彈弓,興沖沖地領(lǐng)著我們到村旁的槐樹林里打鳥玩。我們遠望到一只紅頭、花羽毛的啄木鳥正在啄著樹梢。他大手一揮讓我們停下腳步,又貓著腰“噓”了一聲,示意我們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們屏著呼吸望著那只啄木鳥。他握著彈弓躡手躡腳走近它,動作像是動畫片里偷雞的小偷。

啄木鳥絲毫沒有察覺,用又長又尖的嘴巴噠噠的啄著樹梢。據(jù)說樹木與人一樣,也會得病,而啄木鳥是它們的醫(yī)生,它將針頭似的嘴巴鑿破樹皮,鉆進它們?nèi)饫镢^出病蟲,它們的病就好了,F(xiàn)在想來,我們是在干擾“醫(yī)生”為“病人”看病。唉,我們這群無法無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樹下,將一粒石子夾在皮筋上,兩手用力拉弓射彈,嗖的一聲把石子射了出去,正打在啄木鳥的翅膀上。它慘叫兩聲撲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飛起,轉(zhuǎn)眼就飛得沒有了蹤影。我們?yōu)槎岛炔,都說他彈弓玩得好。

那時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們都是他的小嘍啰。

麥子收割之后,田野里留下一層短短的麥茬兒,顯得空空蕩蕩的。西瓜、玉米、棉花這些植物蓬勃生長,似乎急著填補麥子的空缺。

村莊旁邊堆起了很多麥秸垛,宛如一座座山崗。

二傻帶著我們爬到麥秸垛上玩耍,齊聲唱著童謠:“麥秸垛,忽閃閃。大小孩兒,都來玩!别嵉脑鹿庀挛覀冊谝蛔溄斩庵g奔跑著、喧嘩著。

第四章

當村民們開始采摘西瓜的時候,濕淋淋的雨季襲擊了村莊。一場狂風暴雨過后,賈魯河的水勢兇猛如虎,吞沒了河灘。村旁與河水暗暗相通的幾個池塘變得一片汪洋。

天氣放晴的時候,村子里隔三差五停電。電工薛大攀說火電廠的電量不夠用,供電局就停掉農(nóng)村的電,讓城里的單位、醫(yī)院與學校優(yōu)先使用。

烈日下的村莊像是火爐似的炙熱,似乎要把在院子里啄食的柴雞烤成燒雞。因為停電,屋子里的電扇癱瘓了。村里人聚在街頭的樹蔭下嘮點兒家長里短或者打撲克牌玩。我和一群孩子脫得赤條條的在村旁的池塘里洗澡。

我不會游泳,只能像蛤蟆一樣匍匐在岸邊的淺水里。

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水性很好,猶如三只野鴨子在池塘里泅游,翻騰出一朵朵晶瑩透亮的水花。

“我也……也——”我望著那三個大孩子喊道。

“你爺爺咋啦,你爺爺是大烏龜!”一個孩子沒等我說完就笑著嚷道。

“我——我也……想學游、游泳!蔽业哪槺锏猛t,自己想說的是“也”,而不是“爺”。我吭吭哧哧將一句話說囫圇。

“孫家樹想學游泳啦!”孩子們笑喊著。

“好,我們教教他!蹦侨齻大孩子高聲說著向我游了過來。

我高興地用手掌在水面上擊出一道道水浪。

那三個大孩子游到我身邊,一個孩子拽著我的左手,一個孩子拉著我的右臂,一個孩子托著我的脊背。他們用手與腳輕盈活潑地撥動著水面,身子猶如輕快靈巧的橡皮船漂浮在水面上。

“學著我的姿勢,手臂伸直——開始蹬腿!”一個孩子說。

我跟著他們向深水處游去,一條頑皮搗蛋的小魚撞了兩下我的腿肚。他們的拉力與水的浮力把我?guī)У匠靥林醒搿N冶渴肿灸_地學著游泳,撲騰出一朵朵水花,身子卻仿佛是沉甸甸的石頭做成的,總是向水下墜落。

“大笨蛋!”一個大孩子嘲笑說,說著將一層水花拍到我的臉上。

“孫家樹,叫我爸爸。我是你爸爸!”一個大孩子笑著說,“你不給我叫爸爸,我就讓你喝臟水!

我紅著臉,呼吸急促,用手掌狠狠劃動著水面,身子半浮半沉。

池水像是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要將我吞進肚子里。

那個大孩子高聲嚷喝:“叫我爸爸,叫我爸爸!”說著使勁兒將我的頭向水中按壓。

另外兩個大孩子一邊用手推搡著我,一邊喊著:“快叫爸爸,快叫爸爸!我們都是你爸爸!”

“這臟水和汽水一樣好喝,我今兒個在池子里撒了兩泡尿!币粋大孩子笑嚷著。

我始終不向他們叫爸爸。我對“爸爸”這個詞語既淡漠又恐懼,卻不愿辱沒它。

我在水中驚惶而憤怒,慌亂地掙扎著四肢,也不知道咕嚕咕嚕喝了多少口臟水,嗆得直咳嗽,竟然將喝到喉嚨里的半根水草吐了出來。

“嘿,孫家樹嘴里吐出了一根草,他成了吃草的山羊啦!”孩子們歡笑著望著我。

在池塘附近草地上放羊的朱老兵聽到孩子們的喧鬧聲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他佇立在岸上向池塘張望。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噼啪一聲銳響,如一聲響雷,將孩子們的視線扭轉(zhuǎn)到他身上。

“喂,你們這群娃娃別胡鬧了,照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你們?nèi)齻搗蛋鬼快把孫家樹拖上岸!彼暼艉殓,用命令的語氣厲聲喊著。

朱老兵年青的時候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左腿受過槍傷,成了瘸子。他回到魯灣養(yǎng)傷,依靠著撫恤金生活。他曾經(jīng)娶過老婆,可是結(jié)婚才一個多月,他的老婆嫌棄他殘疾無能,跟經(jīng)常來村子里的剃頭匠跑了。他羞慚而憤恨,從此搬出村子居住,孤身一人住在果園旁的一座小屋里。他喂養(yǎng)了幾只山羊,經(jīng)常在野草地上放羊。

那三個孩子被他的聲勢威懾著了。他們一起撲騰著水浪把我拖上岸邊。

我躺在地上頭昏腦脹,不停地喘著粗氣,嘴里一個勁兒地向外吐臟水。

孩子們緊緊圍著我,希望看到我的嘴里能夠吐出一根水草或者一條小魚。

朱老兵回頭遠遠地看到一只山羊正要越過菜地的矮籬笆去啃食青菜,高聲喊著:“噯,你這只該死的公羊,別糟蹋了青菜!”他揮舞著鞭子一瘸一拐地跑去趕羊。

“嗬,大家瞧啊,一只螞蝗正咬在孫家樹的大腿上吸血呢!”一個孩子叫嚷著。

我低頭看到一只黑褐色的螞蝗正緊緊叮著我的左腿肚,如一枚尖利的釘子鉆到我的腿肉里。我感到一陣驚慌,趕忙用手拔著它。

那只螞蝗身體柔軟黏滑,不斷伸縮,怎么也拔不出來。

有一個孩子突然說:“前幾天一只螞蝗咬著我的腿,我拿著鞋子摔打才把它打出來。”他說著拿起旁邊的一只塑料涼鞋向我的左腿上用力摔打,啪啪啪啪,摔打了十多下。

我的左腿肚上的血管幾乎要脹裂迸血。我哀叫著,眼里噙滿了淚花。

“你忍著點兒,再打幾下它就出來了!蹦莻小伙伴又狠狠地在我的左腿上摔打了幾下!昂,真出來啦,它吸了不少血。”

孩子們發(fā)出一陣歡呼聲,好像是拯救了一條生命。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母親正坐在縫紉機前為我做著一條卡其色短褲。她的兩腳踩著腳踏板,一只手輕輕抽著布料,咔噠咔噠的聲音在房間里振蕩起伏。

家樺正坐在電視機前興致勃勃地看著動畫片《葫蘆兄弟》。

母親轉(zhuǎn)過頭見我蔫頭耷腦的樣子,便問:“家樹,今兒個咋啦?”

我走近母親,眼神里蓄滿了懦怯與幽怨。我伸出左腿,眼淚一下子滾落了下來。

她一眼看到我左腿上一片紅腫,露出驚愕、氣憤的神情。

“家樹,今兒個是誰欺負你了?給你打成這樣。我?guī)闳ピu理!”

“螞、螞蝗……”我哭著說。

我擔心她去找人評理,為了我又要和人吵架,就沒敢把那三個大孩子欺負我的事情告訴她。

“咳,你又偷偷去池塘洗澡,那兒水深危險,水臟,而且螞蝗還多,以后不準你去池塘洗澡了,再去的話我就拿掃帚打你的屁股。”

家樺拉著我的手,盯著我的左腿,稚聲嫩氣地說:“哥哥,前幾天在菜園子里咱倆碰到一條大青蛇,你一點兒也不害怕,怎么會怕螞蟥呢?”

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瓶花露水用棉花團在我的左腿上抹擦,一絲絲淡淡的清香在屋子里飄散。她又將還沒做好的短褲讓我試穿。

“媽媽,我很想要一條花裙子。”家樺說。

“好,我給你做一條連衣裙,再繡上一朵紅荷花兒!

那是一個燠熱的午后,太陽像炭火烤紅薯似的烤著村莊,蟬趴在樹上不停地嘶喊著:“熱——熱——”

我們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著西瓜,突然聽到一位婦女在街上高亢而凄慘的吶喊:“救人啊,救人啊,快到池塘救人啊!”

村里人紛紛向池塘方向跑去,邊跑邊嚷:“咋啦,出啥事兒了?”

“唉,池塘淹死孩子了——淹死了三個!

“哎呀,誰家的孩子?這么命苦!

白花花的陽光耀人眼目,靛藍的天空上堆積著幾朵白云,猶如一具具慘白的死尸懸浮在空中。

整個村莊好像是沸騰的熱鍋,充斥著緊張而惶悚的氣氛。

當我跟著母親來到池塘的時候,四周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我遠望到三具孩子的尸體靜靜地躺在池塘岸邊——他們正是前些日子欺負我的那三個大孩子!我睜大眼睛,露出驚恐的神情。

他們的家屬在尸體旁嚎啕大哭。

據(jù)一個目擊者說他們是因為在池水里打鬧,一個孩子在水里被推翻后沉入水底,另外兩個孩子去施救。他們在水中拼命掙扎,最終都被池水吞噬了。

村子里幾個水性較好的大人用了很長時間才把他們的尸體打撈出來。

那三具尸體臉色慘白,全身浮腫,鼻子和嘴巴里冒出黏黏的泡沫。老人們低聲說他們被水鬼吸去了腦髓與魂魄。

一輛急救車鳴著笛聲穿過草地停在池塘旁邊。從車上下來兩個身穿白大褂的男醫(yī)生。他們拿著聽診器半彎著腰在三具尸體上測一測呼吸,摸一摸肚子,又掰了掰眼睛。

人們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希望那三個孩子在他們的撫弄下能夠睜開眼睛,慢慢站起來。

“大夫,求求你們救活我們的孩子,求求你們!”家屬們抹著眼淚跪在地上哀求著。

“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跡象,我們也無能為力了!贬t(yī)生表情嚴肅,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孩子是可以被救活的!”家長們哭喊著,緊緊拉住醫(yī)生的手。

“唉,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贬t(yī)生聲音低沉。

在家長們的嚎啕痛哭中,三具尸體被裝進三口楊木小棺材里面,被拖拉機拖到了亂葬崗上。

老人們說那三個孩子的已經(jīng)變成了猙獰可怕的水鬼,在池塘里等待洗澡的孩子,然后引誘、強迫孩子們落水淹死,這樣他們才能投胎轉(zhuǎn)世,從此村民們嚴禁自己的孩子到池塘里洗澡了。

我總是設(shè)想,那天那三個大孩子在池水中欺負我,假如沒有朱老兵搭救,我很可能被淹死。唉,人的生命好像是飄在空中的肥皂泡,死亡是一個愛抓肥皂泡玩耍的孩子。死亡抓到了誰,誰就會破碎消失。

第五章

我們這群孩子整天在村巷里玩耍。男孩子與女孩子各有地盤。女孩子在大槐樹下踢毽子、跳皮筋兒、撿石子,或者歡快地唱歌。男孩子們在大榆樹下摔三角、彈玻璃球或者翻跟頭。

有一天劉亞軍提議男孩們進行倒立比賽,看誰堅持的時間最長,誰就是倒立冠軍。劉亞軍是劉抗戰(zhàn)的二兒子,他哥哥叫劉冠軍。他個頭略高,長得很壯實,穿著寬松的花紋短袖與灰色短褲。

“亞軍,咱們別比賽了,你的名字叫亞軍,成不了冠軍的——冠軍是你哥哥!币粋孩子笑著說。

“你別小瞧我,我非要做倒立冠軍。來,我第一個比賽,大家一個都不能少!彼f著摩拳擦掌走向身后的那棵大榆樹。

他猛地來了個后翻身,兩手著地,腦袋向下,兩腳緊靠著大榆樹。他像一架木梯子貼在了樹上。

男孩們圍了上來,齊聲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

大槐樹下跳皮筋的女孩子們也湊過來看熱鬧。

家樺站在我身邊,露出一張笑盈盈的小臉說:“哥哥,你要是成為了倒立冠軍,我把爸爸送給我的那個小兔存錢罐送給你!

我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根本不需要存錢罐,當母親給了我零錢之后,我就會和小伙伴到村里的小賣部去買糖豆或者泡泡糖吃。

我很想成為倒立冠軍,讓家樺覺得我是個小英雄。她回去給母親講,也讓母親為我高興。

太陽猶如一艘圓圓的金船在碧藍如海的天空上飄游,一縷縷陽光猶如一把把纖細精巧的剪刀將樹蔭剪成灰暗的半圓形平鋪在地面上。幾只毛毛蟲從榆葉上掉落下來,在地面上慢慢蠕動。

小伙伴們輪著參加比賽,倒立的時間都沒有劉亞軍長,最后輪到了我。我鉚勁兒倒立在樹上,一下子整個世界似乎上下顛倒了。

小伙伴們大聲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

“哥哥,加油,加油!”家樺大聲喊著。

我憋紅了臉,感到兩手酸軟,難以支撐下去。聽到家樺為我加油,我身體內(nèi)頓時被灌輸了一股強勁的力量,像是一輛沒油的的汽車被油槍注入了汽油。

太陽向西天慢慢沉落,余暉漸漸暗淡。緋紅的晚霞將繁密的榆葉染成了淡紅色,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細碎嬌小的紅花。

“家樹再堅持一會兒就要超過劉亞軍成為冠軍了,他真厲害呀!”小伙伴們議論說。

“哥哥,你好棒,加油!”家樺喊著。

劉亞軍看我像是一只壁虎貼在墻上紋絲不動,他慢慢收斂了臉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他抓耳撓腮,絞盡腦汁想辦法讓我輸給他。

他看到腳下有兩只又長又肥的毛毛蟲在爬動,就彎腰將它們捉在手里,然后走近我。他趁人不注意突然將它們拋到我的臉上,其中一只正好落在我的頭發(fā)上,順著頭發(fā)向額頭上爬。我感到一陣瘙癢,立刻伸手去捏它,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劉亞軍耍賴皮,那只毛毛蟲是他在搗亂。這場比賽我哥哥是冠軍。”家樺銳聲說。

“不,那只毛毛蟲是從大榆樹上掉下來的。我才是倒立冠軍!眲嗆娙轮。

“不、不……”我起身拍著身上的灰土說。

我憤怒地向劉亞軍走去,伸出手去揪打他。他用腳踢了一下我的大腿。我們廝打起來。我揪著他的耳朵,他抓著我的頭發(fā)。他用腳跺我的腿,我用腳踩他的腳趾。我擰他的耳朵,他用手指狠狠抓我的臉皮。我的臉上留下一點點傷痕。

此刻想來,成人打架像是在玩命;孩子們打架,更像是在玩一場肢體游戲。

小伙伴們圍著我們拍手喧鬧,好像是在觀看武術(shù)比賽。街道上的大人們聽到我們的喧鬧聲也紛紛趕來看熱鬧。

家樺擔心我挨打,哭喊著抱著劉亞軍的大腿,用勁兒咬著他。

他猛然一推,我癱倒在地上。他騎在我身上笑著說:“我打敗你了!”他說著用拳頭捶了一下我的胸部。

家樺哭著用嘴巴咬他的耳朵。他伸出一只手將她推翻在地上。

“孫福來這兒子真是大笨蛋,被人騎在身上打!贝笕藗冃χf。

家樺坐在地上哇哇的大哭。我聽到她的哭聲后憤然掙扎,一拳打在劉亞軍的鼻子上。他趕緊捂著鼻子,鼻孔里涌出兩道鮮血。大人們連忙勸阻。

銀亮的燈光下,母親一邊在我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龐上敷著藥膏,一邊心疼地說:“唉,這臉都被抓破了,要是留下些疤痕,看著丑,長大了咋去相親呢!”

父親回家后向我瞥了一眼,繼而暴跳如雷。他用右手的食指指著我的鼻尖,怒吼道:“你這小兔崽子,以后再和人打架,我就用木棍打斷你的狗腿!

他的聲音像是轟鳴的雷聲震得我渾身發(fā)抖。我緊緊偎著母親。

家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動畫片,聽到父親的吼聲站起來為我辯解說:“爸爸,今兒個這事情不怪哥哥,是劉亞軍的錯!

“孩子已經(jīng)傷成這樣了,你不安慰也罷了,還嚇唬他,有你這樣的父親嗎?”母親緊繃著臉,眉毛緊蹙成兩條細線,兩眼瞪著父親。

“孩子他媽,我年輕的時候挨過劉抗戰(zhàn)的打。你瞧瞧,我這額頭上的這一點傷疤,就是當年他用煙頭烙上去的!备赣H用左手拍著額頭說,“現(xiàn)在他兒子打我兒子,把我兒子打得鼻青臉腫。他們劉家欺負了我們兩代人。你想想,我心里是啥滋味兒。我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還巴望著我兒子能夠翻身,替我報仇,看來這輩子沒機會了。家樹長大后準是個軟里吧唧的軟柿子,任人拿捏,任人欺負!

“我聽說你年輕的時候不正經(jīng),摸劉抗戰(zhàn)老婆的屁股,你活該被打!家樹,你爭口氣,將來活出個人樣兒來,讓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仰著臉看你!蹦赣H語氣里飽含著憤怒。

“咦,孩子他媽,你說話真難聽,我不正經(jīng),我可沒做啥偷雞摸狗的事情。”父親怒容滿面,說完轉(zhuǎn)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夜色幽暗,小黃狗跟著他出了院子大門汪汪的叫了兩聲。

第六章

立秋前,母親從集市上給我買回一個書包,上面印著唐老鴨與米老鼠的圖案。

“家樹,過一段時間村里的小學就開學了,我給你買了一套上學的東西——書包、文具盒、鉛筆、削筆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媽——媽,為啥、啥要……上學?”我仰臉問道。

“呃,你上了學就識字了,可以讀書看報,還可以寫信。要是不識字的話生活會很麻煩,分不清男廁所和女廁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個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給你的信也需要別人替你讀、替你寫回信。上學很有用途,所以你要好好上學!

我不喜歡上學,因為我覺得小學生們像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齊齊地裝進火柴盒大小的教室里,他們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玩耍。

二傻說學校像是監(jiān)獄,進去上學后就沒有了自由。他還說老師像是兇神惡煞,每天會給學生們布置很多作業(yè),學生完不成就會受到嚴厲批評。

有一次我和一個小伙伴偷偷摸進小學校園,看到兩個小學生像木頭人似的在教室門旁面對著墻壁站著。教室里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

我走到他們跟前問道:“你倆在干啥呢?”

一個小學生轉(zhuǎn)頭吐了一下舌頭,低聲說:“沒做完作業(yè),在罰站。”

另一個小學生小聲說:“剛才老師一腳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點兒把我的屁股踢成兩半。”

看來二傻說的是真的,學校里沒有自由,老師也很兇暴。我對學校漸漸心生畏懼,就更不喜歡上學了。

我十分喜歡母親給我買的書包,我背著它在村巷里來回轉(zhuǎn)悠。

村里人見到我后不再問我吃了什么,而是問我:“家樹,你背的是啥呀?”

“素、素包!蔽野选皶苯Y(jié)結(jié)巴巴說成了“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嗎?是韭菜餡的還是白菜餡的包子?你真是個小草包!”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幾乎笑斷了腰。

我像是一個馬戲團的小丑,長著尖尖的紅鼻子,臉蛋上涂著紅粉,戴著尖尖的帽子,穿著滑稽怪異的衣服與鞋子在村莊里走來走去,給村莊帶來了無數(shù)笑聲,然而有一天奇跡竟然發(fā)生了——我不再口吃了。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開口說話了!

那是立秋后的一天,我與家樺正在菜園子里玩耍。

園子里的向日葵的臉頰被太陽曬得黝黑——它們的臉頰上長滿了黑色的葵花籽。豆角、茄子與黃瓜的葉子綠中透黃。小黃狗用尖尖的鼻子嗅著雜草,它發(fā)現(xiàn)草叢里藏著一些螞蚱,便用前爪扒著雜草搜捕它們。那些螞蚱被發(fā)現(xiàn)后用兩條長腿敏捷地蹦跶著逃竄。

“哥哥,快瞧,小狗捉螞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家樺蹲在草地上圓睜著眼睛,盯著雜草里的那些螞蚱。“狗狗,快追啊,別讓它們逃跑了!

我和家樺盯著草叢看得入神。

父親從酒廠走了出來,走近我們。我們卻毫無察覺。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說:“笨蛋,只知道玩耍,走,去小學報名上學!”他說著,他的一只手將我拽了起來。

我摸著被他踢過的屁股,跟著他迷迷糊糊地走著。

“爸爸,我也要去學校!奔覙遄飞衔覀冋f。

“家樺,你還小,明年再去上學。你回家看動畫片去!彼仡^說。

魯灣小學在村子東頭,鄰村馬莊村的孩子也來這里上學。我經(jīng)常跑到那里去玩耍。它有兩扇紅漆大鐵門,四周被高高的紅磚墻圍著。學校門口有一個賣零食與文具的小賣部,老板叫老劉,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到了夏天小學門口幾乎每天都有賣冰棍與雪糕的小攤子。

父親拉著我穿過兩側(cè)堆積著糞堆與柴垛的村巷。他見到熟人便遞煙打招呼,說:“今兒個到小學給家樹報名,將他送進學校里學點兒東西!

“家樹上學了,將來準會成為大學生的?此请p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像是腦袋瓜靈活好用的孩子,他上學準行!贝謇锏氖烊嗽诟赣H面前稱贊我說。

他們平時都說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們的稱贊反而讓我覺得像是吃了摻雜著沙粒的食物一樣難受。

魯灣小學足有十畝麥田那么大,西側(cè)是兩排藍磚紅瓦的教室,東側(cè)是廁所與操場,操場里有乒乓球臺與籃球架。校園的東、西兩側(cè)被一段矮墻有意無意地分隔著,中間由一座紅磚與水泥砌成的月亮門連通。校園里井然有序地種著松樹、垂槐與冬青。教室前面豎著高高的鐵旗桿,一面五星紅旗掛在半空中,在微風中飄揚,像一團紅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靜靜燃燒。

“我小的時候在小學也跟著老師念過幾年書。我上學的時候,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三好學生。我的語文和算術(shù)都很好,還獲得過好幾張獎狀,胸前佩戴過好多次大紅花。”父親邊走邊說,“你上了學之后只能比我強,不準比我差。你要是學習很差,我非把你的屁股踢腫!”

我跟著他低著頭沉默不語。我從沒聽街坊鄰居說過他獲得獎狀、戴大紅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從前是三好學生,不過我相信如果我上學后學習很差,他就會把我的屁股踢腫。

我跟著他走進辦公室,只見里面的墻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墻上貼著四張人物畫像。門口的辦公桌上堆著一摞摞書本,墨水瓶、筆筒、三角板與地球儀也整齊地擺在上面。

我望著那個地球儀細看,上面畫著不同顏色的板塊,標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二傻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地球在宇宙中只是個小圓球,而且它每時每刻圍繞著太陽旋轉(zhuǎn)。我總是產(chǎn)生疑問,既然地球是圓的,我們?yōu)槭裁床粡牡厍蛏系袈湎聛砟?在地球的不停旋轉(zhuǎn)中我們?yōu)槭裁床桓械筋^暈?zāi)垦D?這些問題二傻根本不能為我解答。

辦公室靠近窗戶的桌子前坐著一位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老師,看上去二十歲出頭。她見我們進來便站起來臉上露出微笑。她穿著一件印著紅色石榴花的連衣裙,耳朵上戴著銀耳環(huán),一雙圓眼睛像兩顆閃亮的寶石鑲嵌在白皙的臉龐上。

“您好!”她微笑著說。

“老師,你不是魯灣人嗎?好像沒有見過你。”父親望著她說。

“我是馬莊村的,名字叫鄭敏,今年才來魯灣小學教學的,前兩年一直在外地教學!

“哦,鄭老師好。很久以前我好像在集市上見過你,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备赣H面帶微笑,伸出右手與她握手。這種握手的社交禮儀是他跑業(yè)務(wù)時形成的習慣。

鄭老師嫣然一笑,腮頰緋紅,伸出手與他輕輕握手。

父親把我推到辦公桌前:“鄭老師,這是我兒子,來小學報名的。”

她打量著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怔著望著她,閉口不答。

父親在旁邊催著我說:“快說吧!”

我吞吞吐吐說:“我、我叫……孫——孫家……樹!

“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嚇著了!彼f著,用手掌溫柔地撫摸了一下我的小腦袋!凹覙洌瑒e害怕。你今年幾歲啦?”

我轉(zhuǎn)動著眼珠子望了她一眼,靦腆地低下了頭。

“快些說,老師問你呢。”父親不耐煩地說。

“我、我六……歲!

“這孩子嚴重口吃!编嵗蠋熈髀冻霆q豫的神情。

父親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發(fā)雷霆,掄起粗壯有力的手臂,啪嗒一聲打在我的后腦勺上。他又抬起右腳,一腳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狠狠跺了我一腳。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來。

“你這笨蛋,說話都說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結(jié)巴,我非揍死你,就當我沒你這個兒子!”他吼叫著。

“哎,不能這樣教育孩子,”鄭老師慌忙勸阻說,“有話好好說嘛,不要動輒打孩子!彼f著,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親在我眼前揮舞著銅錘似的拳頭。

我戛然止住了哭泣,惶恐地睜大眼睛望著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縮,小手不停地抹著眼淚。

“你幾歲了?再說一次!”他高聲問道。

“我六歲了。”我抬起頭說。這是自從我出生,聲帶里發(fā)出的最流暢的聲音。

父親流露出驚喜的神情,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擔心無意間獲得的稀世珍寶瞬間又丟失。

他又問道:“家樹,你幾歲了?”

“我六歲了。”

“你叫啥名字?”

“孫家樹!

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拉起我的手說:“嘿,鄭老師,你瞧瞧,我兒子根本不口吃的!

“嗯,家樹不口吃。今天算是來報名了。我在本子上給他登記一下。你先把本學期的學費交了。家樹明天上午八點來學校報到!编嵗蠋煖厝岬恼Z氣逐漸變得嚴肅,“大叔,以后千萬不要打孩子了。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親笑瞇瞇地望著她說,“你喊我大叔,看來我真是老了!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學費遞給她。

“那我喊你大哥吧,看著你挺年輕的!彼⑿χf。

我們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父親回頭望了一眼她。

我回頭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個地球儀,心里又突然冒出一大串的疑問: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村莊呢?大海離我們這里有多遠呢?

回家的路上父親喜氣洋洋,他見了村里的熟人就讓我主動問好。

我刻板地說著“王大伯好!”“寶財大伯好!”“大攀叔叔好!”“趙奶奶好!”

他們望著我,驚喜而好奇,問道:“今兒個家樹說話不口吃了,咋治好的,吃了啥藥?”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腦勺上,又一腳把他踹在地上——他自然好了!备赣H樂呵呵地說。

“家樹,你早飯吃了啥?”趙奶奶試著問我。

“饃、蔥花雞蛋、蒸茄子,還喝了一碗米湯!蔽艺f。

“啊,”趙奶奶驚叫著說,“你這小家伙兒,終于可以正常說話了。觀音菩薩終于顯靈了,阿彌陀佛!”

回家后,我對母親說:“媽媽,我今兒個到小學報名了,明兒個就要背著書包上學了!

她喜極而泣,捧著我的臉龐凝視著我。我在她面前像是一個新的生命。

“媽媽,你為啥哭了?”我問道。

“媽媽高興,很多年沒有這么高興過了!

從那以后,村里人漸漸不再關(guān)心我的一日三餐了,沒人再追著問我吃了些什么,我也遠離了人們的歡笑。

有時候我會這樣想:當一個人成為眾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時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第七章

我閉上眼睛去回想第一天上學的情景。四分之一個世紀已經(jīng)悄然過去了,往事的碎片在我的腦海里被記憶的針線拼接縫補,隱隱約約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如同迷離恍惚的夢境。

黑夜將睡眠編成一把把掃帚,清掃去萬物的疲勞,又在萬物的體內(nèi)注入了運動與思考的力量。

太陽仿佛是世界的大鬧鐘。它升起來的時候鐘聲響徹天地,將萬物從睡眠中喚醒。白天來了,萬物又要工作了。大家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振作起精神,開始一日的繁忙。柴雞從樹椏或柴垛上跳下來覓食,鳥兒從窩巢飛出來鳴唱,饑餓的豬用鼻子拱著豬圈叫喚著,村民們紛紛起床洗漱、燒火做早飯。

絢爛的朝霞鋪滿了東方的天空,猶如在空中盛開的一簇簇鮮花。晨曦像是一縷縷金黃色的蠶絲,交織成一條條手巾擦洗著村莊,讓村莊變得清新而光潤。

磨豆腐的薛老六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用洪亮的聲音吆喝著:“賣豆腐,新磨的豆腐嘞!賣豆腐,新磨的豆腐嘞!”他一疊連聲,尾音拖得很長,好像是男高音在清晨的空氣里回蕩。

母親一邊在廚房做著早飯,一邊高喊著:“家樹,快些起床吧,太陽曬著屁股啦!”

我們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飯桌上擺著一盤蒸茄子、一盤洋蔥炒雞蛋與半碗瓜豆醬。每個人面前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飯菜的香味兒在空氣里飄散。

“家樹,趕緊吃飯,吃過飯就去上學。”父親嘴里嚼著菜,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家樹,你到了學校要聽老師的話,”母親叮囑說,“上課的時候要是想拉屎撒尿就舉手去廁所,千萬別尿褲子。”

“你要是尿褲子,我非剪掉你的小雞雞!”父親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我,而是盯著飯碗。

“家樹,到了教室你就搶著前排的座位坐,離講臺近些你看黑板會看得清楚。”母親叮囑說。

我低著頭吃著飯,幾乎將頭趴進飯碗里。

我感覺這一天不同往常。以前每天的時間由我自由安排,我想去哪里玩耍來去自由。而今天與以后,我必須聽老師的安排。我要沿著上學之路一直走下去。我會從六歲走到十六歲,再繼續(xù)往前走,仿佛行走在一條黑暗深邃的隧道里。

“媽媽,我也想去上學!奔覙宸畔率掷锏纳鬃。

“你明年再去,趕緊長大吧!

“哥哥去上學后誰陪我玩兒呢?”家樺的語氣中蘊含著悲傷,她輕輕垂下了頭。

“你可以在家看電視,也可以找小芳、小麗玩兒……”母親安慰說。

父親插嘴說:“家樺,你可以到酒廠去找我們玩耍。我到縣城的時候給你買奶糖吃!

吃過早飯,母親把書包遞給我說:“家樹,背上書包你自個兒去上學吧,沿著昨兒個去報名的那條路走。中午回家吃飯。喏,給你些零錢,餓了可以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些零食吃!彼f著將兩張零錢塞進我的書包里。

我背起書包就走,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回頭望了一下。我的目光與母親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原來她正目送著我。

父親在飯桌前抽著煙,側(cè)臉乜斜我一眼,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家樺領(lǐng)著小黃狗追了過來,喊著:“哥哥,別忘了放學后給我?guī)Щ匾桓└獍 !?/p>

“好!蔽蚁蚣覙鍞[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我跟著幾個小學生走進校園。我遠遠望到鄭老師佇立在教室門口。她穿著粉色連衣裙,陽光下整個人宛如一朵綻放的粉色喇叭花。她向我們微笑著招手,并引導我們進入教室。

教室里橫橫豎豎擺滿了課桌與凳子,幾乎坐滿了孩子,或在交頭接耳說話,或在轉(zhuǎn)動著眼睛靜坐。

一縷縷陽光從玻璃窗上透射過來,照在一張張稚嫩的臉頰上。我低著頭從狹窄的過道走進去,不敢正視那么多孩子的眼睛。

“家樹,過來,來坐這里!”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教室最后一排傳過來。

我聽得出來,那是劉亞軍的聲音。我們打架的那天晚上,他的母親帶著他到我家道歉。他承認那兩只毛毛蟲是他故意扔在我臉上的,我才是倒立冠軍。

我的母親顯得明理而大度,說:“孩子打架嘛,就是鬧著玩的。瞧,你倆為了一個倒立冠軍的稱號,一個打得鼻子流血,一個臉被抓破,一點兒也不值得。你倆要是真有本領(lǐng)長大后去奪奧運會的冠軍。亞軍比家樹大一歲,算是家樹的哥哥。今年你倆都該上小學了,成了同班同學,要互相幫忙,可不能再打架了!彼f著從桌子上抓來一把奶糖塞進劉亞軍的口袋里,又讓我向他道歉,就這樣我和他和好了。

我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挨著他坐下。我環(huán)顧四周說:“亞軍,媽媽說讓我坐在前排,這樣可以聽清楚老師的講話,也看得清楚黑板上的粉筆字。我看前排還有兩個座位,要不咱倆去那兒坐吧?”

“傻瓜,我才不坐前排呢!我哥哥給我說坐在前排就全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了,上課的時候根本不能說話,不能吃零食,也不能玩小游戲。坐在后排就自由多了,做點兒小動作老師根本看不見。我一進來就直奔最后一排,搶了這個好位置!彼f著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哦,你說得對!蔽矣X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咱倆成為同桌啦,以后有好吃的,一塊吃;有好喝的,一塊喝;有好玩兒的,一塊玩兒。來,拉勾!”說著,他向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我們的小拇指緊緊勾在一起,齊聲說著:“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大壞蛋!

他從淺綠色的帆布書包里取出一張膠貼畫,上面是電視劇《西游記》中的人物,有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牛魔王、哪吒等。他又掏出一個破舊不堪的文具盒放在課桌上,上面的圖案因為彩漆磨損變得模模糊糊。

我望了一眼他的文具盒,想到自己書包里那個嶄新的文具盒,一種優(yōu)越感在內(nèi)心里像是爆米花似的迅速膨脹。

“這是我哥哥的舊文具盒。他已經(jīng)用了三四年了,太破舊了。我今兒個早上在學校門口老劉開的小賣部買了一張膠貼畫,貼在上面會好看些!彼f著,小心翼翼地把身穿黃金甲、頭戴紫金冠的孫悟空貼在文具盒上,又將唐僧、豬八戒、沙和尚貼在上面。他的文具盒好像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穿上了一層新衣服,變得鮮艷漂亮了。

我從書包里取出那個嶄新的文具盒放在課桌上。他兩眼注視著它,說:“嘿,我也想有一個這樣的文具盒。瞧,上面的唐老鴨和米老鼠多可愛!”

“唔,我的書包上印的也是唐老鴨和米老鼠!蔽艺f著,用手指指著書包上的圖案。

“家樹,下午放學后咱們到學校后面的沙崗上去玩耍,可以堆沙土城堡,也可以捉刺猬!眲嗆姷吐晫ξ艺f。

“好呀。”

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教室里安靜了下來。

鄭老師走上講臺,她的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她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教室說:“大家上午后,我叫鄭敏,以后你們喊我鄭老師就行了。我們首先要自我介紹,大家互相認識一下。先從第一排第一個同學開始,給大家介紹的時候說‘我叫某某’。”她說著走到第一排那個瘦男孩面前,用眼神示意他站起來。

“我叫某某!蹦莻瘦男孩站起來說。

“錯了,你不叫某某,你叫徐偉。再重新說一次!”鄭老師微笑著說。

“我叫徐偉。”瘦男孩說。

“我叫楊姍姍!碑斷嵗蠋煹哪抗庾⒁暤谝慌诺诙䝼同學的時候,那個女孩站起來小聲說。

“我叫石勝男!

“我叫郭健。”

當輪到我的時候,我站起來說:“我叫孫家樹!

“孫家樹口吃,是個大笨蛋。”我聽到有一個同學小聲說。

“我叫劉亞軍。”劉亞軍高聲說,將那個同學的聲音淹沒。

第一堂課鄭老師教我們唱了一首兒歌,名字叫《讀書郎》。

她唱著“小嘛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蔽覀兙透舐暢。她的嗓音圓潤悅耳,歌聲在空氣中輕盈活潑地跳動著。

中午放學的時候天氣燥熱,我從學校門口的小攤子上買了一根雪糕跑著回家。

趙奶奶站在門口望到我說:“家樹,跑這么快,有瘋狗在后面追著咬你嗎?”

“沒有。我給家樺買了一根雪糕,恐怕化了!

“哦,你真是一個好哥哥。今兒個課堂上老師教了啥?”

“老師教我們唱歌兒了!

“那好,閑了你給我唱一首歌兒。從來都是我給你唱,還沒聽你唱過歌兒嘞!”

“小嘛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風雨狂……”我唱著歌,突然低頭發(fā)現(xiàn)雪糕向下面滴水!摆w奶奶,我不唱了,雪糕化了!

“家樹唱得真好,趕緊回家吧!家樺準是等急了。”

家樺見我拿著雪糕回來,從布沙發(fā)上跳了下來,光著小腳丫迎了過來。

“哥哥,這個是牛奶雪糕,我喜歡。”她說著接過雪糕撕掉包裝紙就咬著吃!皠倓偦艘稽c兒,真好吃。來,哥哥,你也吃一口!”她說著,踮著腳將雪糕伸向我的嘴巴。

我咬了一口,笑著說:“嘿,真甜,牛奶雪糕比綠豆雪糕好吃多了。”

“哥哥,你今兒個課堂上學到了啥?”

“老師教我們唱歌兒了!

“咱倆吃完雪糕你教教我吧,我很喜歡唱歌兒!

到了下午放學的時候,夕陽仿佛是一個熟透的大紅柿子,被饞嘴的黃昏慢慢吃掉了。我和劉亞軍在沙崗上堆了一座沙土城堡,捉了一些螞蟻放進去當作居民。

“長大后,我想做一名建筑師,建造一座很大而且很漂亮的的城堡!眲嗆娮谏惩脸潜づ脏恼f。

“城堡里有國王嗎?”我坐在淡淡的余暉里說。

“呃……有啊,我就是國王。”

第八章

秋天過去,冬天來臨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寒風像是一位長著千頭萬臂的理發(fā)師,拿著千萬把鋒銳的剪刀,將樹木滿頭的黃葉紛紛剪掉。蛇、蛤蟆、刺猬等小動物已經(jīng)鉆進泥土里沒有了蹤影。鄭老師在課堂上說它們開始冬眠了,睡上一個冬季,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才醒來。

村民們將一筐筐紅薯儲藏在地窯里,又將大白菜、冬瓜與大蘿卜堆到院子里,用厚厚的麥秸掩蓋起來,以起到保暖保鮮的作用。這些蔬菜是我們過冬的美味佳肴。

村民們從集市上買回棉褲、棉鞋與棉襖,在街頭遇見熟人交談?wù)f:“今年應(yīng)該是個寒冬,瞧,剛剛立冬溫度就降到了零下幾度,趕緊買厚衣服過冬,別凍壞了身子!

有一天傍晚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父親在縣城應(yīng)酬客戶沒有回家,母親坐在椅子上織著毛衣,我和家樺看了一會兒電視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村莊、田野、河流都被皚皚白雪覆蓋,恍如銀雕玉砌的世界。

母親洗漱后拿起鐵锨與掃帚在院子里掃出一條通路。當她掃到大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口的積雪已經(jīng)被清理了,還堆著兩個雪人。

她望到二傻正弓著腰在街道上掃雪。俗話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二傻屬于那種下了雪恨不得把整個村莊的雪都清掃的人。

“二傻真勤快,這一條街上的雪都被你清掃了。”母親說。

“天沒亮的時候我就起床了,邊掃雪邊在街上拍雪人。家樹和家樺見了這些雪人準喜歡!彼淖炖锕鲆粓F白氣,滿臉憨笑。

“你呀,真是長不大的大孩子!蹦赣H笑著說。

天晴的時候,魯灣的清晨的天色蔚藍而朗潤,如一塊宏大的藍寶石嵌在村莊之上。而那天是雪天,清晨的天色灰蒙蒙的,空中聚集著幾朵陰云,好像在人們不經(jīng)意的時候一片片活潑頑皮的雪花就會從云縫里跳下來。

村民們起床后紛紛燒火做飯,一縷縷青煙從煙囪里爬出來,彎彎曲曲扭擺著肢體,仿佛是在雪景中翩翩起舞,卻被一陣寒風吹散在空中。

薛老六穿著棉襖,沿著雪路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不停地吆喝著:“賣豆腐,新磨的豆腐嘞!賣豆腐,新磨的豆腐嘞!”他的吆喝聲在雪天顯得更加清晰響亮。

廚房里發(fā)出當當?shù)那胁寺,稍后一陣噼里啪啦烹炒聲傳了過來,一股醋熘白菜的味道兒飄散在空氣里。

母親腰里系著花布圍裙,手里拿著油膩的鍋鏟在院子里喊著:“家樹,家樺,你兄妹倆趕緊起床,太陽曬著屁股啦!”

“今兒個是雪天,哪兒來的太陽?”家樺穿著紅棉襖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媽,今兒個是星期天,我們不上課,我要睡懶覺!蔽以诒桓C里向著窗外說。

“小懶蟲,趕緊起床,一會兒飯菜就涼了!

“媽媽,還是我勤快。這棉襖是我自己穿上的,好看嗎?”家樺笑著說。

“哎,好看。家樹,瞧,你妹妹多勤快,你這懶哥哥!”

“哥哥,快些起床,咱倆一塊拍雪人去。”家樺向著我的臥室喊著。

“二傻已經(jīng)在街上拍好了幾個雪人!蹦赣H隨口說。

“好呀!”家樺說著跑了出去,看到門口果然站著兩個雪人!鞍パ,哥哥,快些起床看看這兩個雪人!”

“咦,家樺,回來,吃過飯再出去!蹦赣H向著家樺喊道。

我慌慌忙忙穿上棉襖與棉褲,趿拉著棉鞋出了門。

“別急,天冷,穿上棉鞋——傻瓜,你急得棉褲穿反了,瞧你這傻樣子!”母親看著我哭笑不得,把我拉回屋子里給我重新穿衣服。

我低頭看了看,我確實穿反了褲子。褲子的前面鼓鼓囊囊的,本是屁股的位置,難怪剛才走起路來別別扭扭的。

“哥哥,你褲子穿反了,屁股長到身子前頭就好了!奔覙逍ξ卣f。

吃飯的時候,母親給我和家樺講了一個懶孩子的故事。

母親講道:“從前啊,有一個懶孩子——很懶很懶的孩子。他懶得穿衣服,懶得吃飯。有一天他媽媽要出遠門,怕他餓肚子,臨走的時候他媽媽把炕好的一張大圓餅套在他的脖子上說:‘孩子,你要是餓了,就咬這個大餅吃!f完,他媽媽就走了。過了幾天后她回來,發(fā)現(xiàn)這個懶孩子竟然活生生地餓死了。原來懶孩子只啃了嘴巴下面的餅,其余的餅他懶得去咬。這懶孩子,真懶,活該被餓死!

“媽媽,我想著不是那孩子懶,是他媽媽做的那張餅太難吃了。他就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了!奔覙褰乐苏f。

“你這孩子,這樣想就不對了。”

“媽媽,你做的飯菜真好吃,我是不會被餓死的!奔覙逍χf。

“我做的飯菜好吃,你就多吃些!蹦赣H說。

吃過早飯之后,我與家樺找二傻拍雪人。

二傻拿著鐵锨堆著一個大雪人。他將紅蘿卜塞進雪人臉上當作鼻子,腦袋兩邊插上雞毛當作長耳朵。他還把一頂破舊的草帽戴在雪人頭上。我們一群孩子圍著雪人歡笑。

“雪人就差穿新衣服了。到了晚上,它會溜進我們的屋子里,把我們的棉襖和褲子偷偷取走穿上,還會騎著自行車去游玩兒。它也會躡手躡腳摸進廚房里,偷吃我們鍋里的剩飯。”二傻滿面春風,站在雪人前比劃著手勢說,“走吧,咱們到村頭的打麥場上滾雪球、打雪仗!

我們一群孩子簇擁著他向打麥場奔跑過去,歡聲笑語在村莊里飄來蕩去。

天色陰沉,寒風呼呼的撕扯著我們的頭發(fā)與衣服。打麥場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白雪,上面留著一串串小動物們的印跡。

一座座麥秸垛猶如雪山聳立在村旁。我們抓起一把雪用小手捏成小雪球,在雪地上互相追逐,互相拋擲。寂靜的打麥場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嗨,快來瞧,麥秸垛里坐著一個人。”一個小伙伴手里握著一把雪。他詫異地盯著麥秸垛高喊。

我們一窩蜂地圍了過去。那座麥秸垛的底部已經(jīng)被掏空,顯然它的主人將那部分麥秸取走使用了,留下的窟窿可以容納三四個人。我們看到一名流浪女正蜷坐在那個窟窿里。她大概二十多歲,穿著一件大紅棉襖,長得濃眉大眼,頭發(fā)亂得像是一頭飛蓬,臉龐上污漬斑斑,右嘴角長著一顆黑痣。她嘴唇發(fā)紫,渾身發(fā)抖,一雙大眼睛望著我們,一副凄惶與恐懼的神情。

“喂,你坐在這兒干啥呢?”二傻走上前問她。

流浪女翻動了一下眼皮,愣怔地望著我們。

“你叫啥名字?你是哪個村子的?”二傻繼續(xù)問。

她坐在那里,手腳發(fā)抖,仍然沉默不語,轉(zhuǎn)動眼珠子望著我們。她好像是一只掉進陷阱里的羊羔,望著陷阱外圍觀的人們,希望得到解救。

“二傻叔叔,她準是個瘋子,或者是啞巴,估計著是昨兒個晚上下雪的時候她走到這兒,就在這里避雪了。”我說。

“唔,大家誰認識她?”二傻回過頭問道。

我們瞅著流浪女左看右看,紛紛搖著頭說:“不認識,我們家也沒有這樣的親戚!

“我看她現(xiàn)在又冷又餓。我們先把她帶回村子里烤火,讓她吃一碗熱飯!倍嫡f著走近流浪女向她伸出一右手,要拉她起來!拔,這里太冷了,跟我們回家吧。我們是好人,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騙你!

她似乎聽懂了二傻的話,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力起身。她站起來后跟著我們一起向村子里走去。她低著頭,步履踉蹌,身子篩糠似的,走一段路停下來片刻。我猜她應(yīng)該是雙腿凍僵了,走路不舒服,才走走停停的 。

“村頭的麥秸垛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臟兮兮的女瘋子!焙⒆觽兿蚪窒锢锖爸

大人們紛紛趕過來,上下打量著流浪女。

“大家誰認識她?”二傻問村里人。

“她是誰啊?”大人們的目光聚焦在流浪女身上,搖著頭說,“不認識,問問她唄,她會說話的。”

“問了,她死活不開口,像個啞巴。那我先把她帶回我家,讓她烤火、吃點兒熱飯。我們不能看著她活活被凍死!”

“對啊,你帶她回家,先給她弄點兒吃的東西。二傻呀,你老大不小了,村里你的同齡人生的孩子都快談戀愛了,你還打光棍兒,把她帶回家做媳婦兒生孩子吧。我看她年齡不大,長得也不丑。”村里的電工兼電影放映員薛大攀笑著說。

“二傻,娶她當媳婦兒吧!”我們一群孩子喧笑著。

“呸,你們這些小壞蛋,都滾開!還是救人要緊!倍的樕下冻鰬C色說。

他說著帶著流浪女向他家走去。流浪女像一只溫順的綿羊跟著他。

趙奶奶正坐在堂屋里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做著棉鞋。我們簇擁著二傻和流浪女走進院子,她聽到喧鬧聲趕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她看到流浪女后臉上露出憫惻的表情,趕緊拿起火盆生火讓流浪女取暖。

流浪女坐在火盆前的木凳子上烤火,她的身子漸漸不發(fā)抖了,臉龐上泛出一絲絲紅暈。

趙奶奶在廚房忙著切菜、搟面條。我們?nèi)膫孩子坐在灶臺前幫她燒火。我們一邊向烏黑的灶膛里添加柴火,一邊哐當哐當?shù)睦撅L箱。

不久,趙奶奶端出一大瓷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遞給流浪女,飯碗最上面還放著一個荷包蛋,一股濃香在寒氣里飄散。

“姑娘,面條很香,你快些吃。鐵鍋里還有一大碗。”趙奶奶和善地說。

流浪女接過瓷碗,拿起筷子哧溜哧溜的吃了起來,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好像幾十年未曾吃飯似的。

“唉,可憐的孩子,餓成這樣子了,阿彌陀佛!”趙奶奶望著流浪女說。

“趙大娘,這碗面條里的香油可真多啊,整個院子都能聞得到香味兒。正好二傻是個光棍兒,這姑娘可以做你兒媳婦兒了。以后你也不用再為二傻的婚事操心了。難怪今兒個一大早幾只喜鵲在村子里叫來叫去,原來有這喜事!毖Υ笈收{(diào)笑說。

“自古姻緣由天定,月老兒自有好安排。我巴不得二傻娶上媳婦兒,我早日抱上大孫子,不過強扭的瓜不甜,還需要人家的父母同意!壁w奶奶的嘴角掛著微笑。

流浪女吃了兩碗面條,嘿嘍一聲打了個飽嗝。我們望著她嘩笑。她瞟了我們一眼,繼續(xù)坐在火盆前烤火。趙奶奶在廚房里燒了一鍋熱水,準備讓她梳洗一番。

二傻家的院子里擠滿了人。大家在門口踮著腳、伸著脖子看著流浪女。只見她靜靜地坐在火盆前,時而抬起頭瞅著我們。

“你叫啥名字?你是哪個村子的?”二傻追問說。

她抬頭向他望了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羞澀。她仍然緊閉著嘴巴一語不發(fā)。

“二傻,估計著她不是附近村莊的人,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也沒人認識她。我看,你們暫時收留她,等她家人來尋找的時候再送她回去。”王守信吸著煙說。

“二傻,娶她做媳婦兒吧。你也三十歲出頭了,該找個女人了!贝迕駛冃θ轮。

二傻鼻子里哼了一聲,走進屋子里拿了一些東西,頭上戴上了一頂雷鋒帽,然后推起自行車就走。

“二傻,天這么冷,你這是要干啥去?”趙奶奶追著他問道。

“媽,我要去縣城!

“去縣城干啥?路那么遠,冰雪還沒有化,路滑得很,很危險。天晴了你再去也不遲。”趙奶奶勸阻說。

“媽,我從縣城回來后再給你說!倍祱(zhí)意要去,硬著頭皮推著自行車出了院子。

“二傻這么猴急,急著去縣城買喜酒喜糖,再給新娘買幾件新衣服穿。二傻急著拜天地、進洞房呢!”薛大攀嘲謔說。

陰云把天空渲染成了一幅水墨畫,仰頭看去感到晦暗而冰冷。一陣寒風刮來,站在院子里的村民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嘴里吐出一口白氣。

二傻出了門口騎上自行車。他弓著腰兩只腳踩著腳蹬,使勁兒蹬著,飛快地蹬到了街口。人們望著他遠去的身影,都以為他去縣城置辦結(jié)婚的東西了,想著他會帶著喜酒喜糖,帶著酒菜滿載而歸。

流浪女靜坐在火盆前,望著村民們的笑臉轉(zhuǎn)動著清澈晶亮的眼珠。

趙奶奶將一盆熱水端到她面前,遞給她一條毛巾與一塊肥皂說:“姑娘,梳洗一下吧,洗洗手,洗洗臉,再洗洗頭發(fā),干干凈凈的好看!

她將兩手伸進水盆里,水盆映照出她的臉龐。她用手指輕輕撥動著水盆里閃動的影子,嘴角綻放出一絲傻笑,然后撥動著水,嘩啦嘩啦的洗了起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縣城電視臺的節(jié)目,節(jié)目中間插播了一則尋親啟事,只見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一片藍底白字,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說:“今日早晨八點,在尉氏縣水坡鎮(zhèn)魯灣村發(fā)現(xiàn)一名流浪女。該女二十歲左右,披散頭發(fā),濃眉大眼,右嘴角長著一顆黑痣,身穿大紅棉襖與黑色棉鞋,F(xiàn)尋找其親人,若有線索,請與魯灣村六組村民趙德斌聯(lián)系。”我們一家人停下筷子盯著電視屏幕。

“嘿,趙德斌就是二傻叔叔。他上電視啦!”我嚷著。

“我還等著吃他的喜糖,看來他沒有去買喜糖!奔覙迨卣f。

“這么冷的天,他蹬著自行車跑到縣城,自掏腰包到縣城的電視臺給那個流浪女做了一條尋親啟事。他真是個大好人,是個活雷鋒。你們兄妹倆長大后要好好向他學習,做個大好人!蹦赣H說。

二傻從縣城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鐘了。村子里有電視的人家大多都看到了那條尋親啟事,在街頭談?wù)撝@件事情。

村民們對他交口稱贊,看到他騎著自行車兩手空空回來笑著說:“嗬,咱們村的活雷鋒回來了,熱烈歡迎!”

二傻喘著粗氣,黝黑的臉膛上堆滿憨笑,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那頂雷鋒帽歪戴在頭上,氈絨護耳耷拉在耳朵上。他的褲腿上沾滿了臟兮兮的泥漬,應(yīng)該是騎車時濺上去的。

“看你累成狗熊了,還沒有吃午飯嗎?”王守信嘴里叼著煙卷說。

“嗯,我還沒吃午飯,肚子餓得咕咕叫,直喊餓。我本想在縣城東關(guān)塔附近買個燒餅吃,口袋里沒剩下一分錢,就餓著肚子回來了!倍敌χf。

“你準是餓壞了,趕緊回家吃飯去!蓖跏匦诺男δ樲D(zhuǎn)向我們這群孩子說,“孩子們,我教你們幾句順口溜,你們跟著我學!

“好呀!”我們一群孩子齊聲喊道。

王守信噙著煙卷低頭沉吟片刻,抬起交織著笑紋的老臉說:“孩子們,跟著我喊——活雷鋒,歪戴帽兒。搭火車,不要票兒。”

我們追著二傻嬉笑,扯著嗓子喊著順口溜。

傍晚的時候陰云漸漸消散,烏鴉在樹枝上嘎嘎叫著。

一輛拖拉機掛著車斗載著五六個人駛進村子里,開拖拉機的中年男人向一戶村民打聽說:“老鄉(xiāng),趙德斌家在哪兒?”

“你們是不是在電視上看了尋親啟事來找他的?”

“是啊。”

“嗯,我?guī)銈內(nèi)ペw德斌家。我們都管他叫二傻!

“好的,謝謝老鄉(xiāng)!”

“走,跟著我向前走,再往左拐就到了!

原來流浪女的名字叫張秀娟,家在縣城南的一個村莊里。她十二歲的時候突患一場高燒,高燒退去之后就變得頭腦混沌,瘋瘋傻傻。醫(yī)生說她患了神經(jīng)病,好轉(zhuǎn)的可能性很小。兩天前她的家人去一個親戚家參加一場婚禮留她一個人在家,她就離家出走了。她的父母東找西找,急得團團轉(zhuǎn),誰知道她竟然徒步七八十里路來到魯灣了!

秀娟坐在火盆前烤火,看到她的家人來了就抬頭瞧瞧,似乎眼前站著的是陌生人。她繼續(xù)低著頭烤火。

她的父母見她梳洗得干干凈凈,沒凍著也沒有餓著,對二傻與趙奶奶千恩萬謝。

“德斌,謝謝你。你是個大好人。”秀娟的父親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錢放在桌子上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你要收下。你到電視臺做了尋親啟事,應(yīng)該也花了不少的錢。這錢你拿著。”

二傻趕快將錢抓起來塞給他說:“這錢我不能要的,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倍祱詻Q拒收這筆錢。秀娟的父親只好把錢塞回自己的口袋里了。

秀娟的母親摟著女兒,紅著眼睛哭著說道:“我的傻閨女,我還以為你走失了,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閨女,跟我們回家吧。”

“這兒不就是我的家嗎?”秀娟竟然開口說話了。

“傻孩子,這兒不是你的家,離咱們家還很遠!

“我只想呆在這兒,不想走了。”

“傻閨女,那不行,跟我們走吧!

秀娟死活不肯走,最后她的家人將她五花大綁抬到了拖拉機的車斗里。她掙扎著身子高喊:“這兒就是我的家,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啦!”她的家人死死按著她的身子,不讓她動彈。

“大叔,二傻現(xiàn)在還是光棍兒,讓你女兒嫁給他,那該多好啊!毖Υ笈氏蛐憔甑母赣H笑著說。

“唉,再等等吧,我們一家人商定了再來提親!毙憔甑母赣H臉上露出苦笑,轉(zhuǎn)身向二傻與趙奶奶道別,又打量了二傻一番,然后開著拖拉機走了。

我們站在街口目送他們遠去。拖拉機行駛了很遠,仍然能夠聽到秀娟高喊著:“我不想走,不想走!”

天色越來越暗,蒼茫的暮色漸漸淹沒了整個村莊。村莊里亮起一盞盞燈光,像是夜晚綻放的花朵。

從那以后,村里人都說二傻根本不傻。

第九章

放學的鈴聲在校園里搖來蕩去,我覺得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信號。我們像是一群小野馬從教室里奔騰而出。

夕陽慢慢向西天沉落,斜織出一縷縷金黃色的光線。

薛大攀將自行車停在校門口,他向校園里面翹首張望。他二十五六歲,身材頎長,一張銅黃的圓臉像是一張金盤。趙奶奶給我講過女媧造人的故事,她說我們都是女媧用泥捏出來的。我覺得女媧在捏薛大攀的時候似乎別有用心,竟然給他的左手多捏出一根手指。村里也有一些人背地里叫他“六根指”。

他遠望到鄭老師抱著書本走進辦公室就準備騎車走開。

他經(jīng)常在校門口探頭探腦向校園里面張望,聽人說他喜歡上了鄭老師,就經(jīng)常偷看她。

我們一群孩子像潮水似的涌出校門,見他的自行車后面綁著膠片盤。

我們緊緊圍著他問:“大攀叔叔,今兒個晚上要播放啥電影呢?”

“《朝陽溝》、《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彼呗曊f著騎著自行車走了。

村子里結(jié)婚或生子辦喜事的人家,大多會花錢請他在街頭播放電影烘托喜慶的氣氛。

黃昏的時候他將白色幕布懸掛在街道上,將放映設(shè)備擺放在幕布前。

夜幕降臨,一輪皓月懸掛在天邊。村民們吃過晚飯搬著凳子聚集在幕布前,等待著電影開始。不久街道上坐滿了人。

街上人聲鼎沸,我們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辦喜事的主人向來看電影的男人們遞煙,又揚起手向場地上撒下幾把喜糖。人們紛紛低頭滿地搶著喜糖吃,誰搶的喜糖多誰沾的喜氣就多!

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的響起之后,薛大攀端坐在放映機前開始放映電影了。只見一束彩光射向白色幕布。幕布上慢慢顯出影像,電影的配音在街上飄蕩。

第一部電影《朝陽溝》是豫劇老電影,屢次在村子里放映,大人們百看不厭。我們這一群孩子期待著看《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這部武俠電影。

我和劉亞軍爬到街邊的柴垛上,一邊看著電影,一邊嘴里嚼著泡泡糖,吹著泡泡。

“唉,這個豫劇老電影快點兒結(jié)束吧!”劉亞軍嘟囔著說。

“我也不喜歡看豫劇。我喜歡看武俠電影!蔽艺f。

有個年輕人小聲詢問薛大攀《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的劇情,他笑著說自己也沒看過,不知道劇情,但是他斷言說結(jié)局絕對是好人有個好結(jié)果,壞人都會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

月亮像是一輪渾圓的玉璧掛在樹梢,皎潔銀亮的月色仿佛是被嫦娥揉碎成粉的玉石灑滿村莊。

《黃飛鴻之三獅王爭霸》開始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發(fā)出一陣歡呼與唿哨聲。我們跟著電影的劇情變換著喜怒哀樂的表情,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著。

人們的生活好像比電影劇情更加復雜多變。在生活里,我們既是導演,又是演員,還是觀眾。我們既要統(tǒng)籌好人生這部大戲的各個方面,又要用心演好自己在不同階段的角色,還要有意無意地觀看別人的戲。

一天早上我背著書包穿過村巷去上學,半路上碰到薛大攀。他站在一堆糞堆旁向我招手,低聲喊著:“家樹,過來,快過來!”他的脖子里纏著一條灰色圍巾,臉上露出微笑。

“大攀叔叔,啥事啊?”我走近他問。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鬼鬼祟祟地說:“家樹,我讓你替我做件事情!

“啥事?”

“你把這封信遞給你們老師鄭敏,就說我給她的。”他說著拉開黑棉襖的拉鏈,從胸前掏出一封信。

我望著那封信,見它厚厚的,是牛皮紙信封,端口用漿糊密封著。

“好呀,”我接過那封信,把它塞進書包里說,“大攀叔叔,我還有個要求……”

“啥要求?快說吧,是不是讓我給你一毛錢,你買泡泡糖吃?”他笑著說。

“不是,你以后放電影的時候要多放一些武俠電影,我喜歡看打打殺殺的場面!

“哦,我還以為你有啥要求呢!我答應(yīng)你了。我還承諾你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免費給你放映一場武俠電影!彼⑿χ嗣业哪X袋說,“趕緊上學去,千萬別忘了把那封信給鄭敏!

“大攀叔叔,我記住了——等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免費給我放映一場武俠電影,你要說話算話。”

“你這熊孩子,只要到那個時候我還是電影放映員,我就說話算話!

上課的時候,鄭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漢字與拼音,她教我們讀寫。她那天上身穿著玫紅色的棉襖,下面是海藍色的牛仔褲。聽人說她的衣服大多是在縣城的服裝店買的,周末的時候她常常去縣城買東西。

下課的時候她從講桌上拿起課本準備走出教室,我從書包里掏出了那封信。

“這是給誰的信?”劉亞軍看到后小聲問。

“這是個秘密。”我說著把那封信揣在懷里跑了出去。

“鄭老師,鄭老師!”我追在她身后輕聲喊著。

“家樹,什么事情?”她已經(jīng)走出了教室,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我。

“鄭老師,這里有你一封信!蔽艺f著,把那封信遞給她。

“誰讓你送給我的?”她一臉疑惑。

“薛大攀!

“哦,我和他沒什么來往,他為什么給我寫信?”她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片緋紅,很不情愿地接過了那封信。

那幾天薛大攀度日如年,日夜盼望著鄭老師給他回信。

他見了我就問:“家樹,鄭敏有回信讓你帶給我嗎?”

“沒有!

“唉,這就奇怪了,估計著過幾天她會給我回信的!

周末的時候他約了幾個朋友到小學操場上打籃球。他趁上廁所之際溜到鄭老師的辦公室前順著窗戶向里面窺視,他希望看到她的身影,不過里面空無一人。

他望著鄭老師的辦公桌,上面堆著一摞作業(yè)本,擺著一盞臺燈。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辦公桌旁的垃圾桶上,只見一團被撕碎的信紙與揉皺的牛皮紙信封散落在里面。他一眼認得出來那就是他寫給鄭老師的那封信!

他頓時悲憤交集,右手捶著墻罵道:“他媽的,我絞盡腦汁寫的情書她竟然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回到操場后朋友們見他神情恍惚,問他說:“大攀,咋啦,去趟廁所就變了個人似的!

他向眾人傾訴一番,懊惱地說:“我真是萬萬沒想到鄭敏會把我的信撕碎,真是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了,F(xiàn)在我的心都碎了!

“大攀,原來你不是來打籃球,是來泡妞兒來了。”一個朋友笑著說。

“哎,大攀,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別心煩。鄭敏長得漂亮,穿戴也洋氣,和你不是一路人。她呀,眼光很高。她爸爸老鄭在馬莊村是出了名的勢利眼,見錢眼開,恨不得把她嫁給縣長,自己做縣長的老丈人。閑了你可以去馬莊村打聽一下。你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币粋朋友抱著籃球說。

“兄弟們,替我想想法子。要是能夠把鄭敏搞到手,讓我死了也值得!毖Υ笈士嘈χf。

“咳,除了死乞白賴地纏著她,對她好,其它真沒啥法子了。來,先打球,接球——”那個抱著籃球的朋友說著把籃球扔給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學,他又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校門口。

黃昏的晚霞鋪滿了西天,將整個村莊烘托成了紫紅色。一道道霞光像是一支支蘸滿顏料的畫筆在大地上恣意點染。

當鄭老師走出校門口的時候,他立即擺正站姿對她微笑,她卻對他不屑一顧。

“鄭敏,我送你回家吧!彼浦孕熊嚲o追著她。

“不用了!

“前幾天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他欲言又止。

“我根本沒有拆開看,以后你再也不要寫了!彼Z氣冷淡。

“喔,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薛大攀,我有很多朋友了,不需要再交朋友!彼f完就徑直走了。

他推著自行車目送著她遠去,流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

“今天晚上要播放啥電影呢?”幾個小學生問他。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隨口說著,蹬起自行車走了。

“哎,沒這樣的電影,你騙人!”

第十章

時間像是一個孩子在大地上不停地奔跑著,轉(zhuǎn)瞬間,它已經(jīng)奔跑到了三年后的春天。

初春的小草從泥土里探出鮮嫩柔弱的身子,河岸的柳樹吐出淡黃的綠芽兒。蛇、蛤蟆、刺猬這些冬眠的小動物從地下的土穴爬出來,扭扭屁股,伸伸懶腰,呼吸著散發(fā)著草木清香的空氣。

有一句農(nóng)諺說“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的時間對于村民們來說像是金子一樣的寶貴。他們脫去棉鞋與棉襖,穿著單薄、利索的衣服冒著霏霏春雨在麥田里除草施肥。那些麥苗像是又饑又餓的小野獸似的搶食著肥料,吸吮著雨露。站在麥田里,好像能夠看到它們嫩綠纖細的肢體一點點兒的長高、長胖。

趙奶奶與二傻正在麥田里施肥,細雨沾在他們的衣服與頭發(fā)上。

薛大攀飛快地騎著自行車,當離他們還隔著好幾個地塊的時候邊騎邊喊:“嗨,二傻,快些回家吧!”

二傻聽到叫喊聲停下手里的農(nóng)活兒,望著他高喊:“大攀,啥事呢?這么急!

“是件喜事,你回家就知道了!彼O伦孕熊囆χf。

“啥事啊,你還賣關(guān)子!”二傻說。

“大攀,到底啥事?你不說我們咋會知道嘞!壁w奶奶說。

“趙大娘,三年前的冬天,二傻不是救過一個流浪女嗎?今兒個她家人來提親了,現(xiàn)在就在你家門口等著呢。我還要去鎮(zhèn)上取電影膠片,回來再喝二傻的喜酒。”薛大攀說完就準備折回。

“哎,過了這么久他們才來提親。三年過去了,村子里的孩子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長大了。”趙奶奶望著二傻說,“我記得那姑娘——噢,我還記得她叫秀娟。我看她長得不丑,尤其是那雙眼睛,又大又水靈。要是她不患病,準是個好姑娘!

“我早忘了她長啥模樣了。記得那天她臉上臟兮兮的!

“她梳洗干凈就一點兒不臟了。有些瘋子見人就打,見人就罵。她倒文文靜靜的。咱們對她好,她的精神病是有可能好的。她要是一個正常的姑娘,估計著也輪不到你了,說媒的人早踩爛她家的門檻兒了。二傻呀,這女人就是吃飯的碗,臟了洗,洗了還能用!

“媽,我不想結(jié)婚!

“唉,二傻,你已經(jīng)三十五六歲了,還打光棍兒。我想到你爸爸和大傻就傷心。要是大傻還在,估計著我大孫子已經(jīng)十幾歲了。我巴望著你能娶個媳婦兒,將來我死了,還有人陪你,你不孤單!壁w奶奶說著酸淚盈眸。

“媽,我愿意和秀娟結(jié)婚。”二傻說著用袖子抹去趙奶奶眼角的淚水。

“哎,這是喜事,咱娘倆兒應(yīng)該高興。”趙奶奶說著,臉龐上綻放出笑容。

秀娟的父母、伯伯與叔叔四個人坐在二傻家的堂屋里。二傻拿起熱水瓶向他們面前的白瓷碗里倒水。

“大姐,三年前你和二傻救了秀娟,我們一直感念著。當時有人說讓秀娟與二傻結(jié)婚,可是我們一家人經(jīng)過反復商量覺得不妥當。秀娟是個精神病患者,二傻可是個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我們不能拖累你們。前些日子我開著拖拉機去開封辦事路過魯灣,順便停車問一個老鄉(xiāng)你們的情況,才知道二傻至今未婚。我們一家人經(jīng)過商量,今兒個就提親來了。俗話說‘蒸饃是一籠,結(jié)婚是一生’,蒸饃一旦失手,短短幾天吃完后還可以再蒸一籠。結(jié)婚可是人生大事,一旦結(jié)婚兩人一輩子就是夫妻!毙憔甑母赣H含笑著說。

“我天天為二傻的婚事發(fā)愁。前些年算卦,算卦先生看了二傻的生辰八字搖著頭說他婚姻不透,還得打幾年光棍兒。去年廟會的時候我又找他算卦,他說二傻姻緣快透了,這一兩年內(nèi)婚姻可成。我呀,高興得一宿沒合眼兒,哪有做父母的不為子女操心!我和二傻剛才從麥田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商量好了,我們很高興和你們結(jié)為親家。”趙奶奶暖暖地笑著。

“那太好了!毙憔甑母赣H喜氣洋洋,喝了一口熱茶望著二傻。

二傻坐在凳子上憨笑著說:“我也希望能夠娶到秀娟。她到了我們家后,我們一定好好待她。要是將來有一天鬧饑荒,我們逃荒要飯,只要到半拉饃頭,我餓著肚子,也要讓她吃。我寧肯餓死,也要讓她活著!

“噢,以后根本不會再鬧饑荒的,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秀娟嫁入你家后,你們誠心待她,不嫌棄她,對她好,我們就知足了!毙憔甑哪赣H言辭懇切地說。

屋子里彌漫著歡快愉悅的氣氛。

趙奶奶喊來王守信保媒。王守信提來兩瓶神河糧液,在酒宴上趁著酒酣意濃說:“既然你們兩家都很高興,咱們看看老黃歷,找個良辰吉日把二傻和秀娟的婚事辦了吧!闭f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冊薄薄的老黃歷,低著頭盯在上面看,笑著說:“二月二十日是春分,宜嫁娶、冠笄、納財、會親友,忌開市、造屋、治病。”

秀娟的母親聽后搖著頭說:“春分不行,春分這個節(jié)氣不好聽——讓人想到春天分手,不吉利!

眾人聽后覺得有道理,讓王守信再挑個好日子。他捧著老黃歷看了一會兒說:“二月二十六是個好日子,宜嫁娶!北娙硕键c頭說好。

“時間很短的,二傻明兒個就開始準備結(jié)婚的事情。入鄉(xiāng)隨俗,還得問問你們那兒的規(guī)矩!彼哪橗嬣D(zhuǎn)向秀娟的父母說。

秀娟的父母思忖片刻,說讓二傻準備五十盒油炸果子與二十袋喜糖作為彩禮,此外婚房需要添置幾件新被褥與家具,結(jié)婚當日與新郎新娘屬相相沖的人不宜來迎親。趙奶奶與二傻聽后連聲答應(yīng)。

“那好,來,咱們再喝一杯,等到結(jié)婚那天再喝喜酒。”王守信臉上堆滿笑容,端起了酒杯。

此刻想來,城市是一個沒有“鄰居”概念的地方,大家同在一座城市卻無緣相識,大家長年同住在一棟樓里卻視若陌路。城市是一個你大聲吶喊,也沒人愿意聆聽的地方,然而村莊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是一個將家事變成大家的事情的地方。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鄰居們對二傻的婚事十分熱心,紛紛出人出物,或幫他粉刷墻壁,或幫他做家具,或幫他做被褥。父親對他說結(jié)婚那天酒廠的面包車作為婚車去迎娶新娘,并且免費提供幾箱神河糧液作為喜酒。薛大攀對他說結(jié)婚那天晚上,要免費為他播放一場電影。

二傻結(jié)婚那天很熱鬧。他家的院子里擠滿了人。當穿著紅棉襖、帶著紅頭花的新娘被他從面包車里背下來的時候,鞭炮鳴響。人們向他們?nèi)鲋椴始,都夸新娘白凈漂亮,都說他是傻人有傻福。

村子里有一個名叫馬寶財?shù)睦瞎夤鲀杭m纏著二傻,追問他一些夫妻間的隱私。

馬寶財很多年前因為猥褻婦女入獄,釋放后就沒女人愿意嫁給他。他對二傻說:“二傻,上廁所的時候我也看到過你的雞巴又短又小,和太監(jiān)差不多,你準不行。我不相信你能插進去。你快些說說結(jié)婚那天你咋插進去的吧!”

二傻在他的慫恿下說出了結(jié)婚那天晚上如何扒掉新娘的褲子,如何進行房事。

他聽后深深呼了一口氣,似乎比吸了大煙還要過癮,自言自語說:“唉,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是一個老處男,從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兒。”

一天二傻吃過晚飯牽著秀娟的手到我家串門。母親在廚房里刷碗,父親站在門口抽煙,我與家樺正興致勃勃地看著動畫片《獅子王》,電視里的辛巴與土狼正在激烈地搏斗著。

“瞧,二傻和秀娟多恩愛!”母親從廚房的窗口望到他們牽著手走進院子里便解下花布圍裙走了出來。

“這是咱們福來嫂子!”二傻向秀娟介紹說,秀娟露出微笑。

“來,來屋子里坐!”母親笑著說。

“瞧你們這對新婚夫妻,手牽手,多甜蜜!备赣H將煙卷拋在地上用右腳踩滅。

“這是咱們福來大哥!”二傻向秀娟介紹說。

家樺慌忙跑了出去,喊著:“二傻叔叔,二傻嬸嬸真漂亮!

“家樺,你長大了也會很漂亮的——像電影明星一樣漂亮。你身后追著一幫小伙子。長得丑的姑娘天天發(fā)愁嫁不出去。家樺天天發(fā)愁啊,是嫁給張三呢,還是嫁給李四、王五呢?”二傻語氣諧謔,說得我們哈哈笑了。

父親與母親坐在電視前與二傻閑話了幾句。秀娟看著電視傻笑。

“我打算過段時間跟著薛長順去鄭州打工,F(xiàn)在村里很多人都去城里了!倍嫡f。

“哦,剛結(jié)婚就出去,蜜月還沒過完,你能忍心走了?”父親說。

“種地一年忙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長順說他在工地上忙一個月,比兩畝地一年的收成都多。手頭寬裕了,日子才會好過啊。”二傻說。

臨走的時候,二傻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放在桌子上說:“福來大哥,我結(jié)婚那天的酒錢還沒給你!

父親趕緊拿起那幾張紙幣塞進二傻的褲子口袋里,笑著說:“二傻,我說過,那幾箱酒是送你的,也算是給你的結(jié)婚禮物。咱們鄰居幾十年,情同兄弟,那只是我的一點兒心意。早些年,我沒少在你家蹭吃蹭喝,你們也從沒給我要過飯錢。”

二傻與秀娟走后,父親對我嚷著:“家樹,你不要看動畫片了,趕快去寫數(shù)學作業(yè)去。今兒個早上我遇到吳老師,他說你數(shù)學很糟糕,每次考試都不及格。你得下些功夫把數(shù)學趕上去。”

“唔,家樹,聽你爸爸的話,趕快去做作業(yè)。”母親催促著我說。

在督促我做作業(yè)這個問題上,母親與父親總是默契般的達成一致。我悻悻地去我房間里做作業(yè)去了。

“家樺,你也去做作業(yè)!备赣H的臉轉(zhuǎn)向家樺。

“爸爸,我的作業(yè)放學后已經(jīng)做完了!奔覙逭f。

“家樺真是好學生,我家閨女將來準是個女博士。”父親夸贊說。

家樺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她的老師碰到我的父母,總夸贊她聰明好學,成績優(yōu)秀,還幫助班里學習差的學生學習。

孩子好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反射出你對他所說的內(nèi)容。你對著他說:“你真聰明!”他就會越來越聰明,挖掘出超常的潛力。當你對著他說:“你真笨!”他就會越來越笨,笨得一塌糊涂。

我與家樺各是一面鏡子,人們在我面前總是說“你是個大笨蛋!”“你是個小傻瓜!”我的表現(xiàn)越來越像是一個笨蛋,越來越像是一個傻瓜。人們在家樺面前總是夸贊她聰明好學,靈巧漂亮。她就越來越聰明,越長越漂亮。

有一次放學后我趴在桌子上做作業(yè),對著一道數(shù)學題抓耳撓腮。家樺看到那道題后咯咯一笑,拿起鉛筆三下五除二幫我解答了出來。我自愧不如,以后遇到什么難題便會想到比我低一年級的妹妹,她興許能夠做得出來。

母親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著電視,當家樺被動畫片里的情節(jié)逗笑的時候她也跟著笑。父親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叼在嘴邊,拿起茶幾上的打火機準備點燃。

“去門口抽煙,煙味兒別熏著孩子!”母親高聲說。

“好,我到外面抽煙。我在家里沒有一丁點兒自由了。”父親臉上露出怒容。

“孫福來,誰也沒有管束你。你有胳膊有腿,想去哪兒去哪兒。你該賭錢就賭錢,該喝酒就喝酒,誰也沒有限制你的自由。”母親語氣里透著一絲奚落。

父親那段時間手氣糟糕透頂,玩牌賭錢總是輸?shù)靡粩⊥康,再加上市場競爭激烈,酒廠的生意漸漸頹敗,業(yè)務(wù)逐漸減少。他十分愁悶,也變得格外敏感。他聽到母親的話里藏針,氣得像是火藥庫失火爆炸了似的。

“孩子他媽,你還嘲笑我,不就是賭錢輸了一些錢嗎!咱們家的錢都是我掙的,我自然最有資格去花。”他板著臉,嗓音響亮。

“咳,你有幾個臭錢就開始燒包,燒成燒雞了。瞧瞧你那德行!”

“我就愛賭錢,我現(xiàn)在就去賭,賭光了錢我賣老婆賣孩子!

“混蛋,滾,你滾遠些!”母親怒吼著,將茶幾上的玻璃煙缸啪嚓一聲摔碎。

我與家樺多次目睹他們激烈的吵架,對他們吵架像是增強了免疫力,變得鎮(zhèn)靜,在旁邊望著他們。

“你們別吵了,再吵我就離家出走了!奔覙宕舐暫爸。

父親嗐聲跺腳,瞪了母親一眼說:“你看看,把孩子都嚇著了!”他說完怏怏地摔門走了。

“這還不是你折騰的,還怪我!”                            

第十一章

趙奶奶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早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她剛合上眼睛窗外就雞鳴四起。她伸手拉了一下床頭的燈繩將電燈拉亮。白熾燈昏黃的光線在屋子里散射。她穿上衣服推門出去。從東屋的窗戶里傳出二傻打呼嚕的聲音。外面一團濃黑,天上的幾顆星星閃耀著光芒。

她洗漱之后在廚房為二傻做早飯。二傻一大早要與薛長順一起去鄭州的建筑工地打工。

薛長順是個泥瓦工,去年在鄭州的一處建筑工地打工掙了不少錢,過年回家的時候購置了一臺二十一寸的彩色電視機。在他的攛掇下二傻決定與他一起進城打工,掙錢買臺彩色電視機,再翻修屋子,讓趙奶奶與秀娟過上好日子。

趙奶奶支持二傻的想法,卻舍不得他走。當她想到兒子新婚不久便要離家到城里打工,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兒。

從前村子里進城打工的村民寥寥無幾,他們過年回家的時候鼓鼓的錢包讓人羨慕。原來進城打工遠比種地掙錢!于是村里年輕力壯的人紛紛離開村莊到城市里去。他們或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活兒,或者在街頭賣水果蔬菜,或者當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大街。他們帶著形形色色的夢想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下默默生存。進城打工成了一種勢不可擋的潮流,將很多村民卷進城市的大漩渦里。

天空露出一片灰白的曙色,大公雞伸著脖子鳴叫著。

趙奶奶在廚房里做好了兩碗二傻喜歡吃的雞蛋面,又煮熟了六個雞蛋讓他帶走在路上餓的時候吃。她用抹布擦著濕手走出廚房,抬頭望了一眼蒙蒙亮的晨空。

“二傻,該起床啦!一會兒長順就來叫你了。”她走到二傻臥室的窗前,壓低聲音說。

二傻的呼嚕聲戛然停了下來。他揉著眼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說:“媽,現(xiàn)在幾點了?”

“還不到六點!

“哦,我得趕緊起床!

二傻正在吃著雞蛋面,薛長順扛著行李在門口喊他。他立即放下飯碗,用右手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扛起行李就要走。

“媽,我走了,你吃好喝好睡好,照看好秀娟,收麥子的時候我回來幫忙!彼呑哌呎f。

“嗯,二傻,這六個煮雞蛋你帶走,在路上吃。”趙奶奶將用塑料袋裝著的煮雞蛋遞給他。

晨光沐浴著村莊,麻雀在長滿嫩葉的樹枝上啁啾。天空澄碧如水,幾朵云絮在空中輕盈地飄游。

薛老六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著:“賣豆腐,賣涼粉,賣豆芽菜嘞!”他之前只賣豆腐,如今新增了涼粉與豆芽菜。

我吃過早飯背著書包去上學,剛走到二傻家門口便望到趙奶奶站在院子里愁眉緊鎖。

秀娟在飯桌前呆坐著,嘴里嘟囔著:“二傻在哪兒?二傻去干啥了?”她面前的飯菜早已涼了。

“趙奶奶,二傻叔叔走了嗎?”我站在門口問。

“走了,今兒個一大早走的!壁w奶奶的臉龐轉(zhuǎn)向我說,“唉,二傻走了,秀娟不肯吃飯!

“哦,我也舍不得二傻叔叔走!蔽衣冻霰瘋纳裆。

“唉,沒辦法,你長大了也要到城里去上學、去工作!

“我不想去!

“噢,我忘了,二傻昨兒個吃過晚飯給你做了一只風箏要送給你!壁w奶奶說著走進屋子里取出一只鷹形的風箏。風箏上面用墨汁畫出眼睛與羽毛,看上去栩栩如生。

“這是只黑鷹風箏,我很喜歡!蔽医舆^風箏說。

“家樹,趕緊去上學吧,別遲到了。這只風箏暫時放在我屋子里,放學后你再來取。”

“好的!蔽覍L箏遞給趙奶奶,又將臉龐轉(zhuǎn)向秀娟說,“秀娟嬸嬸,二傻叔叔去集市上給你買新衣服了。你快些吃飯,不吃飯會餓瘦的。他回來看到后會很傷心的!

秀娟抬起眼睛望了我一眼,拿起筷子,端起飯碗說:“我要把這碗飯吃完,等著二傻回來。”她說著大口吃了起來。

當我走到街角的時候,看到馬寶財和兩個村民蹲在晨光里一邊嘮嗑,一邊抽煙。

“長順和二傻今兒個一大早去鄭州打工去了。蓋房子長順是個能手,二傻可啥都不會,到城里干啥?”

“二傻年輕有力氣,能搬磚、提泥、扛鋼筋,干一些又苦又累的活兒沒問題!

“他呀,真有力氣,晚上在床上像個老虎,將秀娟插得嗷嗷亂叫,一條街的人都能聽得到。哎,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地。”馬寶財?shù)鹬鵁熅?臉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我走過他們,他們的閑聊我聽得十分清晰。

“寶財,你是不是又偷偷鉆到人家床底下偷看去了?”

“哪有?我要是再鉆到人家床底下,準得再進一次監(jiān)獄。我真的不想再進監(jiān)獄了。唉,我現(xiàn)在還是一個老處男!”馬寶財咧著大嘴說。

“誰能證明你是老處男,鬼才知道!”一個村民笑著說。

“唉,信不信由你。”

“寶財,你當年到底是為啥被逮進監(jiān)獄的,我可沒有聽你親口說過!

“唉,別提了。當年我躲在女廁所里強摟婦女一下,連嘴都沒親上。我命苦,湊巧正是嚴打時期,我就稀里糊涂被判了流氓罪住了三年監(jiān)獄!

“你呀,活該。住三年監(jiān)獄算是對你寬大處理。我看啊,你調(diào)戲婦女,應(yīng)該拉出去游街,然后槍斃!”

我剛走進教室上課的鈴聲就響了。鄭老師捧著語文課本走上講臺。她的臉上涂抹著一層護膚霜,彌散著一絲絲淡淡的香味兒。她的上身穿著一件酒紅色的長款針織衫,腳蹬黑色的高跟鞋。我們魯灣的集市上根本沒有她穿的那種衣服。

她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常用的關(guān)聯(lián)詞讓我們造句。我們握著鉛筆在本子上造句。她拖著一頭黑瀑布似的頭發(fā)在教室里走來走去,耳朵上的銀耳環(huán)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當我看到“只有……才……”這組關(guān)聯(lián)詞的時候,靈機一動在本子上寫道 “只有多吃肉,才能長胖。”

鄭老師走到我身旁腳步停了下來,眼睛瞧著我的本子。

“家樹,你是應(yīng)該多吃些肉了,才能長胖些。再造一個更合適的句子吧!”她微笑著說。

我用橡皮擦掉那個句子,搔了一下腦袋,在本子上寫道:“只有吃胖了,才會更有力氣。”

下午放學后,我和劉亞軍在夕陽下將二傻送給我的那只風箏放入了高遠的天空中。

我緊拽著風箏的線繩在青翠的麥田里歡呼著,奔跑著。

夕陽下山后,蒼茫的暮色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野獸,漸漸吞噬了麥田與村莊。

第十二章

公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像江河似的從早到晚奔騰不息。我經(jīng)?吹奖卉囕v碾死的雞、狗、蛇與老鼠等小動物的尸體血肉模糊地粘在瀝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婦女騎著自行車帶著孩子趕集,竟然被一輛橫沖直撞的大卡車碾壓在車輪下。村婦與孩子當場被撞死,路面上留下一攤血跡。那輛自行車被撞得歪歪扁扁。司機癱坐在路邊面如土色,警察趕來后勘察現(xiàn)場之后將他押走了。據(jù)說他開了一天的車,又餓又累,稍不留神就釀成了慘禍。

大人們說村子里有四只兇惡的老虎吃人,要人命,讓我們遠遠躲著它們。第一只老虎是公路,它威風凜凜地橫臥著,它發(fā)威的時候,就會給行人帶來車禍。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溫柔平靜,卻能將孩子們淹死。第三只老虎是電,它蜷縮在又長又細的電線里,在白熾燈泡里吐出黃色的舌頭,在電視機的屏幕上露出影像。當人們觸摸到它的時候它大發(fā)雷霆,從電線里持著尖刀閃出來傷人。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夠?qū)⑸r的蔬菜炒熟,將面團蒸成熱饃,卻也能夠?qū)⑽葑优c柴垛燒毀。

村民們都覺得那條公路是最兇猛的大老虎,卻對它愛恨交加——恨它帶來車禍,愛它出行便捷。我經(jīng)?吹饺藗儽持蟠笮⌒〉男欣钤诖蹇诘墓放缘群蛑避。當票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們扛起行李擠上票車,到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酒廠的那臺固定電話成了村里人的公用電話。打工的村民到了城里大多會打通那臺電話向家人報一聲平安,于是那間屋子里從早到晚經(jīng)常坐著等候來電的村民。

母親不勝其煩,說:“咳,以后那臺電話撤走,誰都別用,F(xiàn)在村里人都來這兒接打電話,這樣下去我們是沒事找事,給自己添亂!

“孩子他媽,咱們同在一個村子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要怕麻煩,早些年我可沒少給村里人添麻煩。”父親抽著煙說。

有時候我放學后在酒廠做作業(yè),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父親接聽說:“半個鐘頭后你再打過來吧,我讓家樹現(xiàn)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聽到父親的指令后牽著黃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叫他們的家人。我喜歡聽村民們在電話里瑣碎而溫馨的對話。

“孩子啊,你在廣州還好嗎?”

“好,現(xiàn)在吃不習慣米飯!彪娫挼哪嵌寺曇粲行┪⑷。

“廠里的食堂沒有饃和面條嗎?”

“沒有,都是米飯,沒有面食。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昨兒個在電視上看天氣預(yù)報,看到廣州氣溫已經(jīng)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媽,這邊兒天氣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穿著短袖與涼鞋了。田里的麥苗兒長得好嗎?”

“好著嘞,今年立春后雨水多,這麥苗喝足了水,長瘋了。前幾天咱家的那頭母豬生了十多個豬崽子……”

那是一個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涂了一層油,又濕又滑。公路上的車輛仍然南來北往,接連不斷。

雨天像是村民們的休息日,暫時不用去種地,或在家里看電視、睡大覺,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嘮嗑、玩撲克牌。

薛老六披著雨衣,推著三輪車沿街叫賣著:“賣豆腐,賣涼粉,賣豆芽菜嘞!”

從外地來的羊販子開著柴油三輪車在村巷里叫喊著:“誰賣羊,高價收購羊啦!”

父親坐在酒廠的辦公室里翻著賬單發(fā)愁。他本想將神河糧液銷往美國與蘇聯(lián),幾年過去了,蘇聯(lián)已經(jīng)解體,美國依舊在大洋的彼岸耀武揚威,可是他的酒廠業(yè)務(wù)越來越少,市場逐漸萎縮,僅在方圓百里的地方銷售。酒廠一連數(shù)月陷入了虧損的困境。他甚至想過要關(guān)閉酒廠,尋找新的致富門路,卻不甘心。他點上一根香煙噙在嘴邊,兩眼盯著賬單發(fā)呆。

“嗨,快去公路上救人,劉抗戰(zhàn)出車禍了!”王守信在村巷里大喊著。

雨嘩嘩的下著,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順著屋檐向下流瀉。村民們紛紛撐著雨傘、披著雨衣向公路上跑去。

薛大攀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渾身淋得像個落湯雞。他神色慌張,飛快地跑進酒廠,跑到父親的辦公室里。黃狗追著他汪汪的叫著。

“大攀,看你十萬火急的,發(fā)生啥事情了?”父親望著他說。

“福來大哥,劉抗戰(zhàn)在公路上出車禍了。一輛白色小轎車車速太快,在村口撞了他,撞得很嚴重。我用一下電話撥打120急救電話,讓急救車來救他!

“哦,那得趕緊。”父親說著撥通了急救電話,給急救中心說了情況。

“劉抗戰(zhàn)騎著自行車去村頭買鹽,誰知道剛到公路上就被車撞了。那輛小轎車撞人后像飛一樣向北逃走了!

“你看到那輛小轎車的車牌號了嗎?”

“沒有,我當時離公路還有幾百米遠,只看到它是一輛白色轎車。聽到劉抗戰(zhàn)的哭叫聲我趕快跑過去的時候它已經(jīng)溜得很遠了!

“那還得報警。”父親說著又撥通了110報警電話,給警方說了情況。

“雙喜,快些出來!”父親向著釀酒房高聲喊著。

“福來大哥,有啥事情?”雙喜冒雨跑了過來。

“趕快開著面包車,帶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輛白色轎車!

雙喜一頭霧水,問道:“是有人偷了咱們的酒,開著白色轎車跑了嗎?”

“你別多問,趕緊開車。在路上讓大攀給你詳細說!

“那好吧!彪p喜說著跑到面包車旁,打開車門跳了上去。

大攀跟著他上了車。他快速開著車出了酒廠,在雨中向北駛?cè)ァ?/p>

父親撐起雨傘,急匆匆地向公路上走去。

村口的公路上圍了一群人。劉抗戰(zhàn)倒在地上慘叫。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撞得慘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鮮血。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

“抗戰(zhàn),堅持一會兒,急救車馬上就來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媽的,那該死的小轎車,逮著司機非得剝了他的皮。撞了人就逃走,是人干得事情嗎!”

村民們在旁邊或安慰劉抗戰(zhàn),或咒罵肇事逃逸的司機。

急救車趕來的時候幾個村民一起用擔架把劉抗戰(zhàn)抬上了車。

“福來,你跟我也一塊隨急救車去醫(yī)院。他老婆一個女人到了醫(yī)院也不頂事!蓖跏匦抛叩礁赣H身旁說。

“嗯,咱們趕緊上車!备赣H說。

劉抗戰(zhàn)被急救車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要先交費后做手術(shù)。他的老婆愁破了頭也拿不出錢來,哭著說:“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錢,前幾天賣了幾袋麥子才賣得起農(nóng)藥和化肥。這么多手術(shù)費,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來啊。”

王守信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把零零星星的錢說:“我這里有一些零錢,不過遠遠不夠。”   

父親爽快地說:“救人要緊,錢的事情你們不用擔心,趕緊做手術(shù)吧!彼f著就去收費室把手術(shù)費交了。

“福來,這錢我們早晚還你。你可是救了抗戰(zhàn)的一條命!”劉抗戰(zhàn)的老婆對父親說。

手術(shù)開始后王守信與父親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說話。

“福來,你說說啥是鄉(xiāng)親?我一直琢磨著!

“這個我真說不出來。我爹媽死得早,我能夠長大成人,全靠鄉(xiāng)親們的照顧。守信大哥,咱倆姓氏不同,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不過這幾十年來,咱倆比親戚還親。我一直記得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你對我的好,一塊豬頭肉你舍不得吃,卻讓我吃了!

“嗯,福來,我想啊,鄉(xiāng)親就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當鄉(xiāng)親們誰家有困難咱們就該伸出手、盡自己最大能力去幫一把。十多年前劉抗戰(zhàn)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把你痛打了一頓。瞧,到現(xiàn)在你額頭上還留著一個小疤痕。我知道你不是記仇的人。”王守信說著仔細望了一眼父親額頭上的那一點疤痕說,“今兒個我讓你跟著急救車過來,是想讓你救他一條命。咱們村除了你,還有誰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讓他做手術(shù)?”

“守信大哥,今兒個要是咱們村另一個人出車禍,我還會這么做的。救人要緊,不管他是誰!

我們還像往常一樣在教室里上課。鄭老師正在教我們讀一篇課文。劉冠軍慌慌張張出現(xiàn)在門口,只見他頭發(fā)被雨淋得濕濕的,一臉驚惶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同桌劉亞軍,他正在低頭偷看一本畫著各種建筑的小冊子。我推了推他,小聲說:“亞軍,你哥哥現(xiàn)在站在門口,估計著是找你的。”他連忙將連環(huán)畫壓在課本下面,抬起頭向門口望去。

“老師,我找劉亞軍!眲⒐谲娫陂T口大聲說。

鄭老師扭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車禍了!

教室里一片嘩然,同學們的目光轉(zhuǎn)向劉亞軍。

劉亞軍吃了一驚,立刻起身從教室跑了出來。

“同學們請安靜!”鄭老師高聲說,“孫家樹,劉亞軍走得急,課本和書包都沒帶走,放學后你幫他帶回家。”

“好的!蔽艺f。

到了午后雨停了,烏云像是一塊塊灰布罩著天空。

雙喜開著面包車帶著薛大攀回來了。薛大攀在街頭對村民們說:“我和雙喜開車走到半路,就看到警察在路邊已經(jīng)攔截住了那輛白色轎車。車頭上沾了很多血。司機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很蠻橫的樣子,不過到了公安局,他就老老實實了!

“估計著他會被判刑!

“劉抗戰(zhàn)的醫(yī)療費由他出,他還得賠錢!

村民們站在街頭七嘴八舌議論著。

“據(jù)說他的手術(shù)費是孫福來拿出來的。他們可是一對仇家,當年劉抗戰(zhàn)把孫福來的腿打骨折了,現(xiàn)在孫福來反而幫他!

“孫福來這人不孬,挺仗義的。人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劉抗戰(zhàn)這次完蛋了,撿了條命回來,出院后也會成為瘸子!

“唉,掐指算算,這條公路沒少出車禍。很多年前車少的時候,可是從來沒有車禍!

兩三個月后,劉抗戰(zhàn)出院了。他的一條腿殘廢了,天天拄著拐杖坐在院子里罵罵咧咧。

當有人經(jīng)過他家的大門口,他用拐杖砰砰敲著地面,高聲罵道:“你們這些狗雜種,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話我。你們都趕快滾蛋!”

他對家人的態(tài)度也變得異常兇暴。他的老婆把一碗面條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飯摔在地上,怒喊著:“我成了一個廢物,生不如死。這場車禍把我撞死那該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讓我早點兒餓死!”

他看到劉冠軍與劉亞軍就揮著金屬拐杖打他們,罵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們的兩腿打斷,讓你倆也成為小瘸子!

他們兄弟兩人嚇得不敢回家,放學后在村子里四處游蕩。

村里人都說劉抗戰(zhàn)成了瘸子,也成了瘋子,見人就打,見人就罵。村民們走路的時候都繞過他家門口,遠遠地躲著他。

有一天劉抗戰(zhàn)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曬暖,聽到大門外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就高聲罵著:“你們這些狗雜種,看我成了瘸子就笑話我,快些給老子滾遠些!”

“抗戰(zhàn),是我啊!”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

“你是誰?朱大哥!眲⒖箲(zhàn)望著門外,聽出了朱老兵的聲音。

只見朱老兵拖著一條腿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門口。他的頭頂已禿,露著光亮的頭皮,一張枯黃的臉,眉頭上爬著很多條像蛇一樣的皺紋。

“你出院這些日子了,來瞧瞧你!彼蝗骋还盏刈咧

劉抗戰(zhàn)望著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朱大哥,現(xiàn)在全村的人都覺得我腿瘸了,成為一個廢物了。我很傷心!

朱老兵坐在一個木凳子上,說:“抗戰(zhàn),我也是瘸子,我理解你!

“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

“世界上多少臨死的人想活還活不成嘞,你倒是想死,你說你傻不傻?”朱老兵笑著說。

他從口袋的煙盒里掏出兩根香煙,一根遞給劉抗戰(zhàn),一根自己叼在嘴邊,然后掏出火柴點燃上香煙。

“朱大哥,說句真話,前幾天我還想起你,想找你聊聊。你今兒個真的來了,我真的很高興!

“唔,咱倆現(xiàn)在是同病相憐,不過你比我幸運——我二十出頭就成了瘸子,你嘛,年近四十歲才成為瘸子,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個人活在世上,沒人關(guān)心,沒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運。”

“唉,現(xiàn)在我都這樣了,像人又像鬼,一點兒也不幸運!

“抗戰(zhàn),我先給你講講我的經(jīng)歷吧,”朱老兵吐出一口青煙說,“當年我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時候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彈不長眼睛,打著誰誰倒霉。在一次戰(zhàn)斗中我的左腿吃了兩顆子彈,流了好多血,鉆心的疼。他媽的,該死的戰(zhàn)爭!我本想著自己沒命了,誰知道被軍醫(yī)救治好了。打那時起,我的左腿殘廢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我撿回半條命在世上茍活。有時候想想,我比那些在戰(zhàn)場犧牲的兄弟們要幸運,起碼我能活到現(xiàn)在,看到很多他們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村莊里分田到戶,看到了大家都解決了溫飽問題,看到了國家改革開放,現(xiàn)在又看著大家一天天富裕起來。想到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運!

“朱大哥,你從戰(zhàn)場回來后,也想過自殺嗎?”

“我當然想過自殺,不過我想到自殺,不是因為我殘疾了,而是因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魯灣后鄉(xiāng)親們把我當成戰(zhàn)爭英雄,敲鑼打鼓歡迎我。我的那條殘廢的左腿成了我的榮耀,似乎戰(zhàn)爭留在身上的傷疤成了掛在身上的獎?wù)。?jīng)人介紹,我和一個長得很俊俏的姑娘結(jié)婚了,可是好景不長。每次我們在床上完事之后,她老是嗚嗚的哭,說我不行,喂不飽她,還罵我是廢物,令我氣憤的是她和剃頭匠老李勾搭上了,竟然跟他跑了。唉,幾十年過去了,想到這些我心里就如同刀割。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賈魯河旁,月光下望著河水想跳河自殺。我想我的一條腿廢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我活著還有啥盼頭,我還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時候,河灘上有一只迷路的小羊咩咩的叫著。我突然生了憐愛之心,怕它掉進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帶回村子;氐酱遄雍笪揖筒幌胨懒,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一縷縷金色的陽光灑在朱老兵的臉膛上,他說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煙。

“朱大哥,聽你這么說,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開感恩宴,感謝在這次車禍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邀請你參加,好煙好酒好菜款待!眲⒖箲(zhàn)豁然開朗地說。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高興!

“孩子他媽,快些準備酒菜!”劉抗戰(zhàn)提高嗓門喊著,“孩子他媽,去哪兒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遠遠躲著你。”

“我以后不再無緣無故地打人、罵人了。”

晚上劉抗戰(zhàn)開感恩宴邀請了十多個人參加,其中也有我的父親。

昏黃的白熾燈下圍著兩張合并的桌子,桌子前坐滿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后,劉抗戰(zhàn)站起來逐一敬酒。當他向我的父親敬酒的時候,兩人端著酒杯相視一笑。

“福來,咱倆好多年沒有一起在酒桌上喝過酒了。年輕的時候氣盛好斗,太魯莽了。當年我真不該動手打你,不該下手那么狠,更不應(yīng)該用煙頭在你的額頭上烙下疤痕!眲⒖箲(zhàn)滿面慚色地說。

“當時我也該打。說真的,當年我也想報復你,不過現(xiàn)在想想,我要感謝你。要是沒有你那一頓打,估計著我現(xiàn)在在村子里還是一個小混混兒,天天挨家挨戶蹭吃蹭喝!

燈光映照著父親額頭上的那一點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那塊戳記印在他的臉上,印證著他的過去。

“亞軍與家樹兩人關(guān)系很好,天天秤不離砣。他們一天天長大,咱們是一天天變老了。時間一晃,他們就會長大的,但愿他倆比我們有出息。來,咱倆喝一杯!”劉抗戰(zhàn)面帶微笑地說。

“好,我也希望家樹與亞軍這一代人長大后有出息。”

兩人說著端著酒杯一飲而盡,屋子里彌漫著煙味兒與酒氣。

第十三章

有一天我坐在酒廠父親的辦公室的桌子前做作業(yè),黃狗溫順地臥在我的腳下伸著舌頭喘著氣。我握著鉛筆在作業(yè)本上照著黃狗的樣子亂畫,畫得歪歪扭扭,在旁邊寫道“我是一條狗!

“我畫得像你嗎?”我將那張畫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擺在黃狗面前。

它警覺地瞄了一眼畫像,見不是饃頭或骨頭,仍然耷拉著腦袋臥在地上。

我輕輕踹了它一腳說:“滾蛋,我費功夫給你畫像你卻不認真看!”

它起身向我汪汪的叫了幾下,像是要與我吵架。當我準備再次抬腳踹它時,它緊挨著我的腳臥在地上,一副涎皮賴臉的模樣。

我突然瞥到抽屜的縫隙里露出父親棕色的皮包。我想他今天去縣城走得匆忙,忘了帶它了,平時他總是帶著它的。我不知道它里面裝了些什么東西,正好房間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就好奇地將它打開,只見里面有香煙盒、打火機、電話簿、錢包等,竟然還有一只精美小巧的紅色包裝盒。

我把那個包裝盒托在手心里左看右看,然后掀開盒蓋,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兩枚耳墜。耳墜的上端是一根短針,中間懸著一條細小的金鏈子,下端綴著一顆包著金邊兒的紫水晶。紫水晶瑩潤華美,猶如兩顆眼睛,眨巴眨巴的閃耀著紫光。我將它放在手心里細看,心想母親的生日越來越近了,這是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嗎?想到父親如果知道我偷偷打開他的皮包,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用皮鞋狠狠踹我的。我趕緊將耳墜小心翼翼地裝進盒子里,將皮包放回原處。

接下來的幾天那兩枚紫水晶耳墜的光芒一直在我心里閃來閃去。

那天晚上我與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父親在縣城應(yīng)酬客戶還沒有回家。燈光下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為家樺做一件色彩鮮艷的外套。

“媽媽,我怎么從沒見你戴過耳墜呢?”我走到縫紉機前說。

“瞧,我兩只耳朵上很早就打了耳洞,等著你長大后賺到錢后給我買一雙耳墜戴上去。”母親說著兩腳繼續(xù)踩著縫紉機的腳踏板。

“爸爸會給你買的!

“唉,他沒有那份兒心!蹦赣H的手停在針頭旁,搖著頭說。

“媽媽,你生日那天爸爸會給你一場驚喜的!

“我不要他的驚喜,他不給我驚嚇就好!蹦赣H流露出惘然的神情。

“媽媽,你戴上耳墜會更漂亮的!

“傻孩子,我不喜歡戴耳墜、戴戒指,戴這些東西太麻煩,一不小心還會丟失!

我本想告訴她說我在父親的皮包里發(fā)現(xiàn)了兩枚紫水晶耳墜,我猜想應(yīng)該是父親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當我想到父親雷霆大怒的樣子的時候,就欲言又止了。我期待著父親給她一場驚喜,然而她一語成讖,父親給她的不是驚喜,而是一場驚嚇。

次日上課的時候鄭老師剛登上講臺,我發(fā)現(xiàn)她的耳朵上戴了一雙紫水晶的耳墜。我吃驚地望著她,望著耳墜在她的耳垂下面輕輕搖曳,在光線下熠熠閃光。它竟然和我在父親皮包里發(fā)現(xiàn)的耳墜一模一樣!

“鄭老師戴的耳墜真漂亮!眲嗆娦÷晫ξ艺f。

她在講臺上給我們念著課文《美麗的小興安嶺》。我心不在焉,時不時抬頭望一眼她的耳墜。

我突然意識到她的那兩枚耳墜有可能是父親送給她的。我轉(zhuǎn)念一想,父親與她幾乎沒有來往,他是不可能送給她東西的,可是我心里總糾結(jié)著這件事情。

“亞軍,你之前見過鄭老師耳朵上那一雙耳墜嗎?”

“沒有,她一直戴著銀耳環(huán)。今天她戴的耳墜應(yīng)該是新買的,第一天戴在耳朵上。”

“你相信世界上有和它一模一樣的耳墜嗎?”

“當然有啦,喏,你的文具盒,文具店里和它一模一樣的多著呢。耳墜嘛,到縣城賣首飾的商店,一模一樣的一大堆,任你挑選!

劉亞軍的這一番話消除了我內(nèi)心的疑慮。我想鄭老師耳朵上的耳墜是她在縣城的首飾店買的。

我心里仍然期待著母親生日那一天父親會給她一場驚喜,將皮包里的那雙耳墜戴在她的耳朵上。

薛大攀像是一張狗皮膏藥似的緊緊粘著鄭老師。他常常在學校門口等候她,她卻對他不理不睬。人們都說他是熱臉貼個冷屁股,勸他不要厚著臉皮向冷屁股上緊貼了。他卻癡心不改。

有一天他厚著臉皮將攢錢買的一臺錄音機送給她。那是一臺黑色的盒式錄音機。她莞爾一笑將它提在手里說:“薛大攀,我們教室正需要一臺錄音機,這算是你捐獻給小學生們的。我替孩子們謝謝你了!

“你給誰用我管不著,你也別謝我。只要你接受,我就高興!毖Υ笈市Σ[瞇地說。

“我這是借花獻佛。大攀,你可以選幾部具有教育意義的電影放給孩子們看,算是做件好事!

“你推薦幾部唄,我牢記著,晚上在操場上放映!

“這類電影很多,例如《魯冰花》、《媽媽再愛我一次》、《豆花女》等等!

“哦,我記著了,下星期開始放映,到時候你組織一下學生!

上課的時候鄭老師經(jīng)常將朗讀課文的磁帶塞進錄音機的磁帶倉里,隨著磁帶的旋轉(zhuǎn)抑揚頓挫的錄音從揚聲器里播放出來。有時候講完課文距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她就為我們播放鄭智化、羅大佑、齊秦、蘇芮等歌星的歌曲。

有一次她給我們播放了一首外文歌曲,我被它略帶憂傷的歌聲深深觸動。當我正歪著腦袋聽得如癡如醉的時候,下課的鈴聲響了。她按了一下錄音機開關(guān)的按鈕,啪嚓一聲歌聲戛然而止。那些旋律卻像是一群花蝴蝶圍繞著我漫天飛舞。

她提著錄音機,拿起講桌上的課本離開教室。

我起身追了上去,說:“鄭老師,我想問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剛才錄音機放的那首歌兒叫啥名字?”

“這是一首英語歌曲,名字叫Yesterday Once More,翻譯成中文就是《昨日重現(xiàn)》!彼⑿χf,耳朵上的那一雙紫水晶耳墜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

“那首歌曲的名字叫噎死他……玩死貓……”當時我們還沒有學習英語,模仿著她的發(fā)音說。

“Yesterday Once More!彼铱┛┬α。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薛大攀常常將白色的電影幕布懸掛在操場上。夜幕降臨之后我們搬著凳子涌向操場。班長拿著花名冊聲音響亮地點名。老師四周巡視著,如牧羊犬巡視著羊群。

薛大攀坐在放映機前滿臉笑容,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鄭老師。她卻對他視若無睹。電影開始后我們像是認真閱讀課文似的看著電影,看到感人的情節(jié)就嘩嘩的流淚,看完后還要寫一篇作文。

薛大攀突發(fā)狂想,要在魯灣開一家電影院。他在集市上租賃了一間平房,里面簡單用白灰粉刷了一下墻壁,排上六七排紅漆木長椅,又在門口貼上幾張電影海報,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就這樣小電影院匆匆開業(yè)了。

開業(yè)當天村民們可以免費看電影,房間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薛大攀坐在放映機前興高采烈,夢想著未來要開一家大型電影院,可以容納全村的人,讓全村人對他刮目相看。

第二天小電影院開始收取門票,村民們大都坐在家里看電視,不來捧場了。房間里稀稀落落坐了七八個人。

馬寶財坐在第一排椅子上高聲嚷著:“大攀,放毛片唄,越黃越好!

“我這兒真沒有毛片!

“你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看黃色錄像,好東西藏著掖著。”

“我這兒根本沒有毛片,想看毛片滾蛋!”

“哼,把電影票錢退還給我,老子不看了!

薛大攀的電影院開業(yè)不久就倒閉了。他離夢想越來越遠了。

說起夢想,我小的時候也有夢想。那時候我的夢想遠大而美好——我夢想著成為一名歌手,能夠在舞臺上抱著吉他唱著歌。

講起我的夢想,還得先從我討厭的數(shù)學課講起。

我的數(shù)學老師吳老師四十多歲,圓胖臉,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從眼鏡里透出嚴厲的目光。他背著身子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寫了一道數(shù)學應(yīng)用題。我抬頭望到黑板上寫著“商店第一天運來8箱餅干,每箱5千克,第二天運來150千克,兩天一共運來多少千克餅干?”

“孫家樹,你站起來回答。”他寫完那道應(yīng)用題將粉筆拋在講桌上,目光掃視了一下教室。

我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抬頭望著黑板。我的數(shù)學一塌糊涂,這道應(yīng)用題像是多條繩子纏繞而成的死結(jié),我死活解不開。

“孫家樹,兩天一共運來多少千克餅干?其他同學不要告訴他!眳抢蠋熒ひ繇懥,他冷峻的目光刺得我渾身發(fā)疼。

“呃……180千克。”我一籌莫展,摸著腦袋低聲說。

“噢,第一天運來8箱,每箱5千克,第一天一共運來40千克,再加上第二天的150千克應(yīng)該是190千克,少的那10千克哪兒去了,是不是你偷吃了?”

同學們哄堂大笑,臉上都笑開了花。

吳老師連忙揮起右手,喊著:“安靜,安靜!孫家樹,和這道相似的應(yīng)用題我昨天講過好幾道,這么簡單的題你竟然不會做。你這種學生,請華羅庚、陳景潤來教你數(shù)學,也教不會你的。罰你這道題做20遍,明早交作業(yè)!

我越來越厭學,尤其討厭數(shù)學課。教室對我而言,成了苦不堪言的監(jiān)獄。放學后的時光,成了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好像每一寸每一秒都跳著舞,散發(fā)著香味兒。

那天下午放學,我和劉亞軍從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些零食后到沙崗上玩耍。我們用沙土堆了一座城堡之后坐在城堡旁嘴里嚼著泡泡糖,比試著誰吹得泡泡大。

“家樹,昨天我和哥哥打架了!眲嗆娡蝗徽f。

“為啥?”

“哎,我把哥哥課本上的那一張彩頁撕掉了——那是一張印著比薩斜塔的彩頁,我把它貼在了我的床頭。我喜愛看各種建筑的圖片。哥哥看到后氣得發(fā)瘋,就打我,我嚇得四處逃跑。”

“比薩斜塔?我沒聽說過!蔽颐H坏貑。

“嗯,比薩斜塔是一座塔,在意大利,斜著身子,卻幾百年也沒有倒。你聽說過拉薩的布達拉宮、悉尼歌劇院、法國巴黎的埃菲爾鐵塔這些建筑嗎?”他興致勃勃地說。

“沒有,你怎么知道這些建筑的?老師上課的時候從沒講過!蔽覔u著頭說,對他知道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建筑感到驚訝。

“我從各種書本上看的。我長大后想成為一名建筑師,設(shè)計出獨一無二的建筑。”他嚼著泡泡糖,用率真的口吻說。

“亞軍,你的夢想真好。”

夕陽將沙崗與不遠處的槐樹林染紅,兩只晚鴉嘎嘎的叫著。

“家樹,聽,這是啥聲音?”劉亞軍突然側(cè)耳傾聽。

“烏鴉,烏鴉的叫聲!

“不是,烏鴉叫得很難聽。你聽聽,像是樂器的聲音!

微風在沙崗上吹來吹去,吹來了一陣錚錚琮琮的旋律,宛如湍急的流水聲。旋律里糅合著一個男人悅耳動聽的歌聲。

“嗬,準是有人彈著吉他在唱歌。”我歪著腦袋用兩耳去捕捉微風中的歌聲,露出驚喜的表情。

“吉他?你咋知道?”

“我在電視里聽到過它的聲音。你聽,太好聽了——錚錚,錚錚!”

“哦,這聲音是從學校發(fā)出來的,我猜是哪個老師在彈吉他。”

“不是,這聲音是從學校后面的槐樹林里傳出來的,不信你再聽聽。”

“哦,你說得對!眲嗆姷亩湎蛑睒淞值姆较騼A斜。

“走,咱們?nèi)デ魄啤!蔽译S口將泡泡糖吐在沙崗上。

橙紅色的夕陽映襯著一樹樹潔白粉嫩的槐花。我們循聲向著槐樹林奔跑了過去。那歌聲越來越清晰。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略微沙啞的歌聲在濃郁的槐花香氣里起起落落。

當我們走進槐樹林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樹下彈著吉他唱歌。他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瘦高個兒,頭發(fā)略長,下巴上蓄著短胡子。他微閉著眼睛,抱著一把吉他邊彈邊唱,一副深情用心的樣子。他的手指像是蘊藏著奇異的魔力。在他手指的撥動與按壓下吉他變成了一個鮮活的精靈,時而像淙淙的溪流般吟唱,時而像奔騰的浪濤般喧嘩,時而像風雨中的落花般靜默。

“他是養(yǎng)蜜蜂的。喏,那樹下是一個個蜂箱,還有帳篷!眲嗆娭钢睒湎碌哪且粋個木制蜂箱說,“瞧,很多只蜜蜂,嗡嗡嗡嗡,咱們最好不要靠近它們,它們蜇人。”

槐樹下擺放著很多蜂箱,兩頂軍綠色的帳篷搭在蜂箱旁。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戴著養(yǎng)蜂帽在蜂箱旁忙來忙去。我猜想他們是那個年輕人的父母。

那個年輕人反反復復唱著那首歌。我沉浸在他的歌聲里。

“嘿,家樹,你咋啦,看你變成一個木頭人了!眲嗆姶舐曊f著在我眼前揮動著拳頭。

“去,滾開,別打擾我!”我將他的拳頭推開。

“哎呦,家樹,你準是走火入魔了。”

我很想走近那個年輕人撫摸一下那把吉他,并奢想著讓他教我彈吉他。

“小峰,你別唱歌了,來幫一下忙。”戴蜂帽的那個中年婦女喊道。

他霍然停止了唱歌,手指離開了弦,露出掃興的神情,抱著吉他向蜂箱走去。

“家樹,咱們走吧,天黑了!眲嗆娬f。

“嗯,我真想有一把吉他。”我說。

“有了吉他你也不會彈。”

“不會可以學習嘛!

“是啊,趕緊回去吧,作業(yè)還沒寫,明兒個吳老師還要檢查!眲嗆姷脑捪袷且恢粶喩黹L滿刺的刺猬刺疼了我的神經(jīng)。

“唉,要不你幫我做吧,給你兩個泡泡糖。”

“這個我不干,我自己的作業(yè)還做不完!

吃過晚飯母親與家樺看著電視。父親不在家,我想他找人打牌去了。吉他的旋律在我耳邊揮之不去,我嘴里念叨著:“錚錚,錚錚!”

“家樹,看你瘋瘋癲癲的,咋啦?”

“媽,這是吉他的聲音。彈著吉他唱著歌,真好聽!

“吉他?歌手唱歌時抱著的那個東西嗎?”

“嗯,我也想有一把吉他!

“別想吉他了,這學期你數(shù)學考及格的話我給你買個新書包!

“我不喜歡新書包,我喜歡吉他!

黃狗趴在院子里昏昏欲睡,我輕輕踢了它一腳走出院子。

夜空上布滿繁星,星光將黑暗的夜色染成了朦朧的灰色。家家戶戶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大門,從一個個窗戶里漏出一縷縷電燈的光芒。村巷上冷清無人,兩只野貓在夜色中竄動。

我順著村巷向槐樹林走去,心想那個年輕人很可能正在彈著吉他。當我走到槐樹林的時候,望到一盞電燈掛在一棵槐樹下,光線照得四周白花花的。我走上前去,見三個人正圍著一張小木桌吃飯。

那個年輕人回頭看到我,邊嚼飯邊說:“小孩子,你到別處去玩耍!彼陌l(fā)音與我們的略有不同,顯然,他是外地人。

“大哥哥,我想向你學習彈吉他。你彈得真好,歌兒也唱得好!蔽易呓f,看到那把吉他斜放在他身后的小凳子上。

“你這孩子嘴上沾了蜂蜜了,真甜。來,我教你!”他說著咽下口中的飯,拿起吉他。

“好呀!蔽腋吲d得要跳起來。

“教你之前你要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大哥哥,我叫孫家樹,你呢?”

“我叫大哥哥。”

“大哥哥?”

“嗯,我姓大,名字叫哥哥!

那對中年夫婦坐在飯桌前笑得前仰后合,說:“小峰,你可真會耍弄小孩子!

“大哥哥,你的名字叫小峰,我叫你小峰哥哥!

“喔,你真聰明。來,我教你,不過一朝一夕也學不會的。我先給你簡單講一下每根弦的作用,再慢慢地教你彈奏方法!

“嗯,好啊。”

“小峰,你真適合當音樂老師!蹦莻中年婦女笑著說。

在電燈的光線下,小峰哥哥耐心地教我彈吉他。

夜?jié)u漸深了,村莊里一片寂靜。

他露出疲倦的神色,打了個哈欠說:“我明天再教你。今天太累了,該睡覺了!

“嗯,讓我再彈一次!蔽冶е,亂七八糟地彈了幾下。

“你呀,還要下苦功夫兒練習!彼f著抱起吉他邊彈邊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小峰哥哥唱得真好。”

“回去睡覺吧,再見!”他說著,將吉他放在帳篷旁。

“小峰哥哥,你是哪里人呢?”

“安徽蚌埠!

“哦,我沒聽說過,應(yīng)該離這兒很遠很遠。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

“當然啦,大江南北都去過。油菜花開的時候,我們?nèi)ビ筒嘶ㄩ_的地方;槐花開的時候,我們?nèi)セ被ㄩ_的地方;葵花開的時候,我們?nèi)タㄩ_的地方。有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去了哪兒,也記不得那些鄉(xiāng)鎮(zhèn)與村子的名字!

“你之前也來過我們村子嗎?”

“沒有。哎,你真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別問了,快些回家睡覺吧!”

“好的,再見!”

星空下的村莊像個睡熟的嬰兒,靜謐而甜美。

我沿著黑魆魆的村巷跑回了家,嘴里唱著:“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惹得幾戶人家的狗汪汪的叫著。

當我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母親拿著手電筒迎了過來,耀眼的光束照在我的臉上。

“你這瘋孩子,去干啥了?走得時候也不知道吭一聲。你還知道回家!”母親的神情焦急而氣憤。

“我去學彈吉他了!蔽遗d高采烈地說。

“去哪兒了?跟誰學的?”

“槐樹林里,跟小峰哥哥學的!

“小峰哥哥,咱們村子里沒有這個人,他是誰?”

我將小峰哥哥的情況給母親說了一下,她的右手摩著我的腦袋說:“我還以為你失蹤了,要是你再晚些回來,我就滿大街去找你了!

“媽,我長大后想成為一名歌手,抱著吉他唱著歌。”我第一次將自己的夢想說給母親聽。

“哎,你為啥會有這個夢想?”母親望著我問道。

“我覺得抱著吉他唱歌很有趣,我喜歡!

“嗯,等你長大了考上大學,我?guī)愕娇h城的樂器店給你買一把吉他。”

“唉,還要等那么長的時間,我等不及了。媽,我想讓你明天就帶我去買一把吉他!

“不行,你每天想著彈吉他唱歌,就沒有心思去學習了。今兒個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寫完了嗎?”

“數(shù)學作業(yè)還沒有寫!

“你這瘋孩子,沒有寫完作業(yè)就跑出去玩耍,趕緊回家寫作業(yè)去。”

那幾天放學后我就跑到槐樹林里找小峰哥哥。上課的時候我總是心不在焉,想著彈吉他的事情。

吳老師在黑板上寫上一道應(yīng)用題讓我回答,我仍然回答錯誤。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說我爛泥扶不上墻,罰我站在后排聽課。

第十四章

那是晴朗的一天。我們的午飯很豐盛。母親坐在飯桌前笑著說:“多虧家樹前段時間提醒,今年我沒有忘掉生日——今兒個是我的生日!

我和家樺齊聲說:“祝媽媽生日快樂!”

“我也要記住媽媽和爸爸的生日。今晚我給媽媽洗洗腳!奔覙逭f。

“家樺真懂事。”

“媽,家樺給你洗腳,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蔽艺f。

“老師咋會布置這樣的作業(yè)?”

“讓我們孝順爸爸媽媽。”我說。

“哥哥,你能記住媽媽的生日,也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

“唉,你們兄妹倆別吵嘴,瞧著滿桌子好吃的,快些吃吧!”

“爸爸呢?爸爸還沒有回來。”家樺說。

“他呀,心里就沒有這個家,整天跑得沒影沒蹤。鍋里我給他留的有些飯菜,咱們先吃,不等他了!

“媽媽,爸爸送你生日禮物了嗎?”我望著母親的兩只耳朵,并沒有看到那雙紫水晶耳墜。

“他呀,沒那份兒心,不可能送我生日禮物的。你兄妹倆長大了,當我生日的時候送我啥禮物我都高興!蹦赣H悵然地說。

“媽媽,我長大后,送你一條金項鏈戴在脖子上,亮閃閃的,很漂亮的!奔覙逭f。

“我等著你長大,你快些長大吧!蹦赣H笑著說。

“媽媽,爸爸今兒個回來后會送你禮物的!

“唉,我正高興的時候,別提他了。他愛送就送,送了我就要;他不愛送就不送,我也不會伸手向他要。來,吃飯!這盤回鍋肉很香。家樹你多吃點,看你這些日子又瘦了,多吃肉長胖些。家樺嘛,這些日子臉蛋兒胖了些,看著肉乎乎的!

那天放學后我又到槐樹林里跟著小峰哥哥學彈吉他。

他說:“你學了這幾天,學得也挺快,比我小時候聰明多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噢,去哪兒呢?”

“去花兒盛開的地方!

“小峰哥哥,你能帶上我嗎?我想和你們一塊走。”

他嘿嘿一笑,說:“你呀,年齡還小。你跟我們走了,你爸爸媽媽還不急瘋了找你!

“我走了,我媽媽會找我。我爸爸根本不在乎我。他經(jīng)常用皮鞋踢我的屁股,還罵我是笨蛋!

“所以啊,為了你媽媽你也不能跟我們走。她會把我們當成人販子的。”

“我們這兒花兒挺多的,春天果園里有桃花兒、杏花兒和蘋果花兒,夏天有槐花兒、西瓜花兒、南瓜花兒,秋天有菊花兒、桂花兒、洋姜花兒,冬天嘛,有雪花兒……你們可以一年四季留在我們村子里養(yǎng)蜜蜂!

“嘿嘿,雪花兒也可以釀蜜嗎?”他笑著說。

“可以啊,蜜蜂可以把雪花兒當成雪糕吃的!

“你呀,是不想讓我走!

“是啊。明年槐花兒開的時候,你還會來嗎?”

“不知道!

“為啥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明年我會到哪兒,明年我應(yīng)該還是在一個花開的地方!

“哦,你也可能在學校里了!

“為什么這樣說?”

“明年你在學校當音樂老師了,教學生唱歌兒。”

“你還真會想象。來,彈一首《小星星》,我聽聽!”他將吉他遞給我。

我抱起吉他不慌不忙地按著弦,一串串旋律從我的手指間跳了出來,在空氣里輕快地跳躍。

“你彈得比昨天好,進步很大。”

“小峰哥哥,我長大后想成為一名歌手。我在舞臺上抱著吉他唱著歌,臺下的聽眾給我鼓掌,給我鮮花!

“你還真敢想!

“沒人阻止我去想,為啥不去想呢?”

我離開槐樹林的時候已經(jīng)夜色深沉。我走到小學門口附近的時候,見旁邊的小賣部的門還開著,老劉歪坐在柜臺前打著盹兒,電燈的光線從屋子里散射出來。

我突然望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那一道道光線向校園里快步走去。我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那是我父親的身影!

父親到學校里干什么呢?難道是去找哪位老師?夜晚老師們大都不會在學校的。呃,難道他是去找鄭老師嗎?她夜晚偶然會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她的那雙紫水晶耳墜在我眼前晃動。難道那是父親送她的?我思緒紛亂。也許我的猜測都是錯誤的。父親也有可能路過小學突然內(nèi)急,只是到校內(nèi)廁所里方便一下就出來了。

我走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見一扇小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那扇小門,從門縫里探著腦袋向里面張望,望到一間辦公室透出一縷亮光。父親黑色的身影已經(jīng)移到了旗桿下面。他繼續(xù)向著辦公室的方向走著。

我像是一個賊,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竟然撞破了父親與鄭老師的秘密!

我望到他推開辦公室的門進去。我沿著房屋的墻根走了過去,耳朵貼在墻上聽到屋子里面的聲音。

“你怎么又來了!”這顯然是鄭老師的聲音。

“寶貝兒,我從縣城剛回來腳還沒站穩(wěn)就來你這兒了。”

“哎,真不想和你這樣偷偷摸摸了。”

“那以后咱倆光明正大在一起!

“你有老婆,有孩子,怎么光明正大?”

“那好說,我和我家那母老虎離婚!

“唉,可是我真的不想和你結(jié)婚!

“寶貝兒,別胡思亂想了。來,我很想和你親熱。今兒個你打扮得真漂亮!

我兩手攀著窗臺,踮起腳順著窗角向里面窺望,望到桌子上的一盞臺燈在黑暗里投下一束亮光。父親與鄭老師緊緊摟在一起親吻著,他們像是兩股條狀的面擰成了一根麻花。父親的一只手剝著她的牛仔褲,一只手摸著她胸前的兩團肉。她裸露出雪白的臀部,閉上眼迎合著他下身的進攻。一陣陣喘息聲在屋子里起伏。

我感到父親既可惡又可恨,鄭老師似乎一下子變成了惡魔。

我轉(zhuǎn)身跑開,在夜色里奔跑。

當我慌慌張張跑到街口的時候撞到了母親。她手里拿著手電筒,照了一下我的臉說:“你這瘋孩子,還知道回家!”

“媽媽,我……我看到爸爸了……”我支支吾吾說。

“你看到他有啥稀罕的!

“剛才我在學校里看到他和鄭老師摟在一起。”我直截了當?shù)卣f。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真的?”

“嗯,我親眼看到的!

“孫福來是狗改不了吃屎!”母親怒氣沖沖,拉著我向小學走去。

當母親用腳踹開辦公室的門的時候,父親與鄭老師吃了一驚。他們赤身裸體,慌亂中穿著衣服。

“你們這對狗男女,不要臉!”母親怒吼著,隨手拿起桌子上的書本向他們狠狠砸去。

“潑婦,潑婦!大丈夫敢作敢當,來,打我一個人!”父親光著上身、提著褲子護著鄭老師。鄭老師躲在他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慌亂地穿著衣服。

“你還護著這騷貨,我打死你!”母親說著眼里迸出淚花,上前用拳頭捶著父親。

他身子向后退縮,瞪著眼睛說:“你再打我我就還手了!

“你打呀,有膽量你就打死我。我啊,是不想活了!蹦赣H一邊哭喊一邊脫掉鞋子去摔打他。

“臭娘們兒,滾蛋吧!”他竟然揮起手臂扇了母親一巴掌。

母親捂著臉,面部抽搐,怒視著他,朝他的右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擔心母親挨打,鼓足了勁兒沖上前去對他喊道:“你再打我媽媽,我就和你拼命!”我緊握拳頭,眼睛里冒火,擺出一副保護母親的架勢。

“你這小兔崽子,還敢打我,你吃了豹子膽。”

學校周圍的人家聽到動靜紛紛趕過來看熱鬧,伸著脖子向屋子里張望,七嘴八舌議論著。

“發(fā)生啥事情了?”

“孫福來和一個女老師正在屋子里鬼混,這不被他老婆逮住了!

“這次有好戲看了!

“他們啥時候好上的?”

“鬼才知道!”

母親滿腔悲憤,一個巴掌啪嚓一聲甩在父親臉上。

“你還是一個黃花大閨女,真沒想到你會干這種事情。你這是一朵鮮花往牛糞上插,真犯賤!”母親對著鄭老師吼著,說著扇了她一巴掌。

鄭老師既驚慌又羞慚,捂著臉推開擠在門口的村民,倉皇離開了。

母親拿著鞋子朝著父親赤裸的上身狠狠摔打。

“你再打我,我還手!备赣H左躲右閃,高喊著。

王守信手里捏著煙卷走上前去,向父親啐了一口吐沫,說:“呸,福來,你都一大把年紀了,瞧,家樹都長這么大了,你還敢胡來,干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咋給兒子做榜樣嘞!今兒個都是你的錯,你真是混蛋,還不趕快認錯!

“他認錯我也饒不了他。他年輕的時候干了很多丑事,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面不知道找了多少個相好的,今兒個被我逮著,就一次當百次,我絕不輕饒他!

次日上課的鈴聲響起后,吳老師登上講臺說:“同學們,這幾天鄭老師有事情請假了,她的語文課暫時全部由我上數(shù)學課!

“鄭老師和孫家樹的爸爸……”有人小聲嘀咕說。

我坐在課桌前低著頭,面紅耳赤,很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劉亞軍看到我的窘相,在我耳邊小聲說:“家樹,你別在乎,就當他們是在放屁!

“安靜,安靜!”吳老師用手拍著講桌說,“作業(yè)本都在桌子上攤開,讓我檢查!

他說著走下講臺,目光盯著學生們的作業(yè)本。

那天放學后,我與劉亞軍跑到槐樹林里。

夕陽染紅了潔白的槐花,一群麻雀在樹枝上鳴叫。我環(huán)顧四周,望不到小峰哥哥和那些蜂箱了。

“小峰哥哥已經(jīng)走了!蔽冶瘋卣f。

“明年槐花開的時候他還會來我們村子的。哎,忘了嘗一嘗槐花蜜了。”劉亞軍說。

“但愿明年他還會來,還教我彈吉他,教我唱歌!

可是至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小峰哥哥。他像是一滴水,滴進了茫茫人海里。

有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每時每刻在進行著捉迷藏的游戲,有些人與我短暫相遇,就匆匆躲藏到另一處角落,難以再見;有時候,我覺得世界是一個演戲的地方,我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有的配角只是與我合演過某幾個片段,然后在我的戲里就不再出現(xiàn)了。

那段時間父親與鄭老師的丑事像是泡泡糖似的,被村民們吞在口中嚼來嚼去。我在街頭巷尾聽到人們的議論就捂著趕緊離開。此刻想來,丑聞像是一枚裂了縫的壞雞蛋,把很多人變成了叮著它不放的蒼蠅。

“家樹,你爸爸和那個姓鄭的老師亂搞,給你搞出個小弟弟那就好了。”馬寶財蹲在街角咧著嘴訕笑著說。

父親與鄭老師在村莊里消失了,像是蒸發(fā)了似的。有人看到他們開著面包車向南走了。村里人都說他們跑了,并臆想他們會在城里同居,開始新的生活。

母親到酒廠對雙喜進行盤問,想從他口中獲知更多父親與鄭老師的事情。

“雙喜,你經(jīng)常和孫福來一起出去。你一定知道他和那個狐貍精的事情。他倆是啥時候好上的呢?”

“嫂子,我真不知道!彪p喜哭喪著臉說。

“你騙人。你不說,你今兒個就別想走了。”

“哎,嫂子,讓我想想,呃,大概是兩三年前吧,有一個星期天我和福來大哥開車去縣城送貨,到村口的時候看到鄭敏在等票車就順便讓她坐上了。她喜歡去縣城買東西,我們隔三差五碰到她。這一來二去,他倆就好上了……”

“雙喜,別說了!”母親咬著唇說。

“嫂子,你別傷心!

那天鄭老師的父親老鄭帶著一幫親戚拿著木棍與斧頭氣勢洶洶地來到酒廠,罵道:“孫福來這狗雜種勾引我女兒,我逮著他,非打斷他的狗腿!闭f著就揮起斧頭在酒廠亂砍東西,嚇得黃狗汪汪亂叫,跑出了酒廠。

雙喜與釀酒師傅慌忙上前阻攔,勸說道:“別砸東西了!你消消氣,這些東西與你沒啥冤仇。”

“咦,我見了孫福來,非砍了他的腦袋!”老鄭扯著嗓子喊道。

“你別沖動,有話好好說嘛。你有怨氣,找孫福來當面解決。這酒廠可不能亂砸,我們還要靠它生活。再說,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他。男女之間的事情,要兩廂情愿。鄭敏現(xiàn)在不是跟他跑了嗎?”雙喜拉著老鄭的手臂說。

“我要閹了孫福來,我要閹了他!”老鄭像是一頭獅子咆哮著,發(fā)瘋似的揮著斧頭將。“我要和鄭敏斷絕父女關(guān)系。來,大家一起動手,把孫福來的酒廠砸毀,誰阻擋我砍了誰!我遲早要找孫福來算賬!

一幫人將怒氣撒在陶缸、甑桶、粉碎機等器具與設(shè)備身上,咣咣當當,一陣棍擊斧斫下去酒廠里的東西東倒西歪,一片狼藉。

“你們別砸啦,別砸啦!”釀酒師傅頓足捶胸說。

那天傍晚,釀酒師傅將一堆鋪蓋綁在自行車后座上,夕陽下回頭望了一眼酒廠的大門,只見大門已經(jīng)紅漆斑駁,寫著“神河糧液酒廠”的門牌斜掛在門邊的墻上。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后蹬著自行車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看到黃狗,便在村莊里四處尋找它。我尋了很多地方,也問了很多人,也沒有找到它的蹤影。

“家樹,我昨天看到公路上有一具狗的尸體—— 已經(jīng)被車輪碾得不成樣子了。” 一個村民對我說。

“具體位置在哪兒?”我驚愕地問。

“加油站向北大概幾百米的地方!

我沿著邊道在公路上找到了一具狗的尸體。它被碾得支離破碎,分不清首尾。我看到那一片粘著血跡的黃色皮毛就一眼認得出來那就是我家的黃狗!

第十五章

銀亮的燈光下我和母親、家樺圍著飯桌吃著晚飯。電視里播放著動畫片。

“媽媽,我想爸爸了。”家樺坐在飯桌前低著眸子說。

“以后不要想他,就當他死了。他心里根本沒有我們!蹦赣H端著飯碗,聲音響亮地說。

“我真的想爸爸了,昨晚還做夢夢見他。”

“唉,以后不要再提他了,趕緊吃飯!”

不久,母親的裁縫店在魯灣的集市上重新開業(yè)了。

魯灣的集市整體呈正方形。開闊的空地上壘砌著七八排賣東西用的臺子,長短不一,分為衣市、菜市、果市等,角落里還有一片畜生市,是買賣雞、鴨、豬、狗等家禽與家畜的地方。沿著公路兩側(cè)搭建著高高低低的房屋,形成一條短街,有酒店、家電店、理發(fā)店、家具店、壽衣花圈等等。母親的裁縫店在街尾,門頭上掛著紅色的招牌。

母親好像將對父親的憤恨轉(zhuǎn)化成了對裁剪工作的熱愛。村里人都說她的裁剪手藝比之前更精熟了,即便是一塊邊角料到她手里也能做成一塊人見人愛的手帕。她大部分時間在店里面修補、制作衣服。她忙的時候沒有時間照顧我和家樺,就托趙奶奶順便照看我們。

麥子成熟的時候二傻從城里回來了。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走在村巷里,腳下像是踩著云彩。

“喲,二傻回來了,看你高興得走路輕飄飄的。你背這么多東西,也不知道累!贝謇锶讼蛩蛘泻粽f。

“我這袋子里裝的都是錢。我把城里銀行的錢都裝進這個袋子里了。”

“你吹牛皮!”

“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這幾個月在城里,算是見世面了,比裝一袋子錢都值得!

“薛長順咋沒回來?”

“他呀,在工地上忙著鋪防水涂料,過幾天才能回來!

“趕緊回家吧,秀娟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等你。”

“我媽和秀娟還好嗎?”

“好,她們都好。秀娟常常在村子里四處尋找你!

我和家樺蹲在壓水井旁看趙奶奶腌制咸雞蛋。趙奶奶將黏土倒進陶罐,撒上兩把食鹽,舀一瓢井水,拿著木棍慢慢攪合,一直將水和黏土攪成勻勻?qū)崒嵉哪,然后她將一枚枚圓潤光滑的雞蛋輕輕放進泥里,逼著它們洗澡。

“趙奶奶,我要試試!奔覙逭f著從瓷碗里拿起一枚雞蛋,小心翼翼地拋進陶罐里。

“這些雞蛋腌制十天就成咸雞蛋了,煮熟了吃著鮮美著嘞!壁w奶奶笑著說。

秀娟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盯著幾只螞蟻在地面上爬動。她的精神病并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她經(jīng)常自言自語,忽哭忽笑,光著腳丫在村子里四處尋找二傻。

二傻背著編織袋走到門口高喊著:“媽,我回來了!”

趙奶奶立馬放下手里的雞蛋站了起來,回頭望著他笑得合不攏嘴。

“回來就好,這幾天我老是想你!壁w奶奶扭頭瞅了一眼秀娟說,“秀娟,二傻回來了!

秀娟扭頭望了一眼二傻,臉上露出傻笑。她迅速站了起來向他跑了過去,牽著他的手笑著上下打量著他。他將編織袋放下,笑著用力將她抱了起來。她在他的懷抱里咯咯大笑。稍后他將她放在地上,望著我們說:“回家真好!”

他看著比從前瘦了很多,眼窩子凹陷了下去,臉膛上仿佛被一把尖刀削去了一些肉。他臉上的笑容卻仍然是那么純真,那么燦爛。

他打開編織袋,掏出一件花裙子遞給秀娟說:“這是給你買的,穿上一定很好看。”

“媽,這套衣服是給你買的!彼f著,又掏出一套花色夏衣遞給趙奶奶。

“哎,你省點錢吧。咱們魯灣集市上賣衣服的多著嘞。我從來不缺衣服穿。瞧,這套衣服看著花哨,二十年前我能穿得出去。現(xiàn)在老了,穿不出去了!壁w奶奶撇著嘴說。

“媽,你穿上會年輕二十歲的!

“唉,真老了,很想抱孫子!

“家樹,家樺,接著,你們吃吧!”他從袋子里取出一盒夾心餅干向我們擲了過來。

“二傻叔叔,我喜歡吃夾心餅干。”家樺笑著說。

二傻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咕嚕咕嚕向嘴巴里灌。他喝起水來像頭水牛。

“家里的井水真甜,”他咂了咂嘴說,“城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扳著指頭也數(shù)不完的街道?恐鴥蓷l腿,那些好玩兒的地方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不過在城里生活得有錢,吃喝拉撒都需要錢。有一次大雨天停工后我跟長順去逛街,上了趟廁所撒了一泡尿都有人收費!

“城里有那些好玩兒的地方?”家樺問道。

“菜市場、大商場、夜市……多著嘞!

“二傻叔叔,你還去城里嗎?”我問道。

“收了麥子我就去!

“你也帶我去城里吧!

“那不行,你長大了有力氣再去,跟著我到工地上搬磚提泥!

大平原好像是一個碩大無朋的盤子,盛著金燦燦的麥田。在布谷鳥的叫聲里,村民們拿著鐮刀開始收割麥子了。

那一年從外地來了兩個男人,他們開著收割機停留在村子里。手頭寬裕的農(nóng)戶出錢請他們收割麥子。那臺收割機猶如一頭長著鐵齒銅牙的怪獸,轟轟隆隆鳴響著,將一畦畦麥穗吞噬到肚子里。它身下拉出麥秸與麥糠,屁股部位排出一股股干干凈凈的麥粒。

“有了這個家伙兒,以后割麥就省力多了。”

“我估計著這臺收割機一天能收割二十多畝麥子。它呀,比十個人都強。有了它,看來咱們的打麥場、石磙、鐮刀就要下崗了!

“電視新聞上經(jīng)常說要科學種田,我看這科學技術(shù)比力氣更重要。以后埋頭苦干不行了,要講科學!

村民們在麥田里圍觀著收割機。

“今年我家收麥子就用收割機了。”二傻笑著說。

“看來二傻去城里這幾個月沒少掙錢,現(xiàn)在說話都揚眉吐氣了!币粋村民說。

“在工地工作一個月,比種兩畝地的收成都多。這大熱天的在太陽底下割麥子真不是滋味兒,花些錢省心省事了!倍颠种煨χf。

“二傻,你啥時候回城里?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想去城里找點兒事情做。”

“割完麥子就走,跟我去吧,到工地上就可以找到事情干!

“我不想去工地,想在城郊找一塊地,種些蔬菜,每天賣菜!

“那也好,城里的青菜比咱們集市上賣的豬肉都貴!

“你說的是啥菜這么貴?”

“我見城市商場里的蒜薹、扁豆、西蘭花比咱們集市上的豬肉貴!

“你準是在吹牛,蔬菜咋會比豬肉貴呢!”

“信不信由你!

“照你這么說,我要鐵著心去城里賣菜了!

那是二傻臨走的前夕,薛大攀約他到集市上的小酒店喝酒。酒桌上擺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鹵豬頭肉與兩盤涼菜。

“老板,來兩瓶神河糧液!”薛大攀高聲說,“二傻,今晚咱兄弟倆要喝醉,不醉不回!

“神河糧液酒廠已經(jīng)倒閉了,老板跟一個大姑娘跑了,以后沒這酒了!本频甑睦习逭驹诠衽_前說。他是來魯灣做生意的外地人,頭發(fā)微禿,長著一張圓圓的胖臉。

“噢,那就隨便拿兩瓶白酒。”

“那就給你們拿兩瓶二鍋頭!崩习逭f。

“好,拿兩個大一點的玻璃酒杯!”

“大攀,我記得你從前不喝酒的!倍嫡f。

“二傻,你不知道,我這些日子愛上了喝酒,每頓飯至少喝三兩白酒。喝酒后暈乎乎的,啥事都不用去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豬一樣,這種感覺真好!

“我也想像豬一樣活著,不干活兒,吃過飯就睡覺,也沒啥煩心事兒。想到我媽和秀娟,我就要像牛一樣活著,起早貪黑,多干活兒,多掙錢,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二傻,你現(xiàn)在比我有覺悟!毖Υ笈逝闹档募绨蛘f,“我給你倒?jié)M酒!彼f著,拿起酒瓶把二傻面前的玻璃酒杯倒?jié)M白酒。

“大攀,來,咱倆干杯!”

他們喝了一杯酒后,就開始劃拳。

兩人在酒桌前比劃著手勢,喊著“哥倆好!”“六六順!”“八匹馬啊!”一杯接一杯喝著,不久兩人就喝得臉熱耳紅。

酒店的老板擔心他們喝醉后沒人結(jié)賬,走到他們跟前說:“兩位兄弟,你倆少喝點兒酒,多吃菜。用不用給你倆每人下一碗羊肉燴面?”

“下,燴面里多放些羊肉!毖Υ笈收f。

“好嘞!

酒店老板向廚房喊道:“伙計,做兩碗燴面,多放些羊肉!”

只見廚師站在鐵鍋前利利索索地將面片扯成又長又窄的薄條,如同一條條白絲帶。鐵鍋里煮著羊骨與羊肉,湯汁煮得白白亮亮,如滾燙的牛乳似的,飄散出一股股香味兒。

“大攀,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都聽說了,你的小電影院關(guān)門了!倍嫡f。

“唉,二傻,我有兩個夢想。一個夢想是開一家大型的電影院,另一個夢想你知道嗎?”薛大攀說著,用帶著醉意的眼神望著二傻。

“是做一個好電工,當好村里的電影放映員,對嗎?”二傻脫口說。

“不是,”薛大攀搖著頭說,“你再猜!”

“呃……是變成豬,每天吃過飯就睡覺,沒有煩心事兒。”

“錯了,我的另一個夢想是娶鄭敏當老婆!毖Υ笈收f著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

“鄭敏,她是誰?”

“她是馬莊村的,在咱們魯灣小學當老師!

“哦,她是福來大哥的相好、跟他跑的那個姓鄭的姑娘嗎?”

“對,用時髦兒的話說,她是孫福來的情人。之前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瞎了眼,看上了她。”

“哦,我從城里回來也聽人說了。”

“孫福來有兩個最大的缺點,一個是好色,一個是好賭。聽雙喜說他經(jīng)常去縣城的歌廳玩小姐,還送人金戒指、金項鏈。唉,他還勾引鄭敏……他的好賭也是出了名的,有幾次一夜輸了幾萬塊錢。前些年他酒廠的生意還不錯,掙得錢都花在了玩女人與賭博上面!

“我們是鄰居,我咋不知道,只聽說他喜歡打牌賭錢!

“你當然不知道,我從前也不知道。前段時間我逼著雙喜說的。酒廠被老鄭砸了,雙喜也打算到城里找點兒事情干!

“不管咋說,我覺得福來大哥是個好人。他講情誼,重義氣!倍嫡f。

“兄弟,我現(xiàn)在恨孫福來啊,他不勾引鄭敏,她很可能成為我的老婆,F(xiàn)在嘛,她讓我娶她我都不要,脫了褲子讓我操她我絕對不操,真沒想到她是個賤女人,是個破鞋。唉,現(xiàn)在我的兩個夢想都落空了。真難受,不說了。來,咱兄弟倆繼續(xù)喝酒!”薛大攀的眼睛里閃出一點淚光。

“大攀,將來你會開個大影院,還會娶個漂漂亮亮的媳婦兒。”

“我感覺也是!毖Υ笈收f著伸出左手。他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大拇指的地方分岔多出了一根畸形手指!袄咸鞝斊珢畚遥嘟o了我一根手指。我相信我的命運也會很好的。我覺得老天爺偏愛我。”

廚師把做好的兩碗燴面端了上來,冒著熱氣與香氣。

“二傻,明兒個……我跟你去城里找份工作!

“你不做電工,不做電影放映員了嗎?”

“呸,不做啦!從前我放電影的時候,滿街筒都是人;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很多人都進城打工了,晚上放映電影就只剩下幾個老頭兒和老婆兒看。在村里做電工錢少得可憐,難以養(yǎng)活自己!

“好,工地上缺工人,去了就有活兒干!

“我不去建筑工地,我去電影院打工,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我也愿意,將來我希望在城市里開一家很大很大的電影院。”

“嗯,這次咱們八九個人一起進城打工,互相照應(yīng)。”

兩人海吃海喝,也說了很多掏心窩的話。

夜?jié)u漸的深了,酒店里只剩下他們兩個顧客。酒店的老板坐在柜臺前不停地打著哈欠。

“大攀,我喝醉了,要走了!倍底眭铬傅恼玖似饋碚f,“老板,結(jié)賬!”

“這……這飯我請,你……靠、靠邊兒站。明兒一大早咱們就進城去!毖Υ笈首淼谜Z無倫次。

“這次我請,下次……你再請我。”

幽暗的夜色裹著村莊與田野,天上綴滿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猶如一朵朵盛開在夜空的小金花兒。

公路上偶然駛過三四輛拉沙土、拉煤炭的卡車,一束束車燈的亮光搖搖晃晃掃過夜色。

他們跌跌撞撞,沿著公路右側(cè)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十六章

到了深秋季節(jié),樹木的黃葉紛紛墜落。村民們開著拖拉機在田野里犁地,又用耬車將一粒粒小麥的種子播進土壤里。一場冷雨過后,青翠的麥苗紛紛從泥土里鉆出來。放眼望去,麥田一片連著一片,一直延伸到天際。

冬天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奔跑過來,它仿佛是一個愛玩的孩子,將寒風當做口哨,在村莊與田野上嗚嗚的吹來吹去。它將樹木頭上僅留的幾片黃頭發(fā)抓掉,望著樹木的光頭呼呼大笑。它又灑下一層小雪,猶如用一層白布蒙著村莊與田野的眼睛,和它們玩捉迷藏的游戲。那些小雪像是偷了太陽珍貴的東西,一看到太陽便急著逃竄,融化成水藏進大地里。

冬天的陽光靜靜地照耀著村子。一個中老年人騎著三輪車來到村子里。他在大榆樹下將車子上的小煤爐、爆米花機與小木凳搬了下來。孩子們看到他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取玉米。不久,爆米花機旁圍了一大群孩子。

小煤爐冒著藍色的火焰。他坐在木凳子上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爆米花機。過了幾分鐘,他停止轉(zhuǎn)動,將黑乎乎的爆米花機從小煤爐上抬下來。孩子們連忙后退幾步,緊緊捂上耳朵。

“嘣”的一聲巨響,爆米花甜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我和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一邊吃著又甜又酥的爆米花,一邊看著動畫片。

“哥哥,爆米花真好吃!奔覙逭f。

“嗯,要是再配上一杯汽水喝,那就更好了。”

突然父親走了進來,對我們說:“家樹,家樺,你媽媽呢?”

家樺從布沙發(fā)上跳了下來,跑到他跟前說:“爸爸,我想你啦!”

“我也想你!备赣H彎腰摟著她說。

“媽媽在集市上的裁縫店里!

“裁縫店又營業(yè)了?”

“嗯,媽媽每天早晨吃過早飯就去店里,中午騎著自行車趕回來給我們做飯,傍晚的時候才回來!

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父親,見他穿著一件單薄的夾克衫,襯衣的領(lǐng)子臟兮兮的,看樣子很久沒洗了。他腳下的黑皮鞋破舊不堪,看樣子好長時間沒有擦鞋油了。他的頭發(fā)微亂,臉頰瘦了很多,下巴上的胡須長得茂盛如野草,眼神里蓄積著疲憊與苦悶。

我看到父親,想到那天晚上他與鄭老師的事情,便對他充滿了憎惡。我們之間像是隔著山也隔著海,其間的障礙難以排除。我坐在沙發(fā)上兩眼呆呆地望著他。

“家樺,家里有吃的東西嗎?”他像是十分饑餓的樣子。

“爸爸,有爆米花,很好吃的!奔覙逭f著兩只小手捧著爆米花遞給他。

他抓了一把塞進嘴里,邊嚼邊說:“真好吃。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現(xiàn)在是又冷又餓,肚子餓得咕咕叫!

“爸爸,我想起來了,廚房的鍋里還有剩飯——媽媽中午煮的面條,估計著已經(jīng)涼透了!

“那就好,有吃的東西就好!备赣H說著向廚房走去。

他走到灶臺旁,掀開鍋蓋,看到里面有半碗剩菜和一碗面條就端出來坐在小木桌子上吃。

“爸爸,這么長時間你去哪兒了?”家樺坐到他身旁問道。

“我周游世界去了。到了美國、俄羅斯、英國,然后到了科索沃地區(qū),那兒現(xiàn)在正在打仗,炮火連天,一不小心就會丟了命。我慌里慌張跑了回來。”他一邊大口地吃飯,一邊胡謅著。

“爸爸,我不信你說的話!

“為啥不相信我?”

“老師說世界很大很大,有千千萬萬座山,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海。你開車也走不了那么遠的路!

“我是坐飛機、坐輪船去的!

“我還是不相信,”家樺搖著頭說,“村里人都說你和鄭老師跑了,不要我們了。你也不會再回來的!

“瞎說!”父親放下筷子望著她,這些“童言”仿佛是一根魚刺刺疼了他,讓他一下子沒有了食欲!凹覙,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見父親在廚房吃飯,就奔跑著到裁縫店去找母親,給她報信。

父親回來的消息像是一陣狂風,在村子里刮來刮去。這大半年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與鄭老師的丑事成了過時的新聞,很少人再去關(guān)注,很少人再去談?wù),然而他這次回來,在村子里又制造了一場爆炸性的新聞。

“剛才我看到孫福來回來了!

“他一個人回來了?”

“嗯,他一個人,看著他整個人蔫頭蔫腦的!

“那個姑娘呢?和他一起回來了嗎?”

“他這次回來應(yīng)該是辦理離婚手續(xù)的。不離婚,他咋和那個姓鄭的老師結(jié)婚?她也應(yīng)該懷孕生孩子了!

“家樹,你爸爸回來了,是不是給你帶回來一個小弟弟?”馬寶財見我跑著經(jīng)過閑聊的人群,咧著嘴高聲問我。

我對他毫不理睬,飛跑著穿過村巷。

我順著公路的邊道跑到集市。那天不逢集,店鋪大多開門營業(yè),顧客卻寥寥無幾。

我喘著氣跑到裁縫店門口,見母親正站在長桌旁拿著熨斗熨著一條黑褲子,一個顧客坐在椅子上等待著。

“媽媽,爸爸回來了!”我站在門口大聲說。

“噢!蹦赣H繼續(xù)低頭熨著褲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熨好褲子后,將它整整齊齊地疊起來裝進袋子遞給顧客。

顧客走了之后她坐在縫紉機前望著我說:“家樹,你剛才說啥?”

“媽媽,爸爸回來了。他渾身臟兮兮的。他說他一天沒有吃飯了,現(xiàn)在在廚房里端著中午的剩飯吃!

“我回去看看!蹦赣H說著起身關(guān)閉裁縫店的門,露出憤怒的表情。

母親和我回家后家樺正坐在布沙發(fā)上看電視。

“家樺,你爸爸在哪兒?”母親問道。

“爸爸太累了,在臥室里睡覺!

臥室里傳出一陣鼾聲,幾乎被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淹沒了。

母親臉色陰沉,像是暴風雨即將襲來的天空。她向臥室走去,一腳踹開臥室的門,只聽到哐當一聲,嚇得家樺手里的爆米花跌落在地上。

“孫福來,人活著要臉,樹活著要皮,你還有臉回來!”

父親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揉著眼睛,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說:“孩子他媽,你冷靜些。這是我的家,我啥時候想回來啥時候回來。”

“你已經(jīng)跟狐貍精跑了,你教我咋能冷靜?”母親說著,眼里迸出淚水。她把他從床上拉下來,兩只拳頭不停地捶打著他。“你這個花心大蘿卜,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蹲在床邊兩手抱著頭,任憑她捶打。

“媽媽,你別打爸爸了,你別打爸爸了!”家樺站在一旁哭喊著。

母親用腳狠狠跺父親,將積壓在心底的怨氣與怒氣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在他身上。他像是一個武術(shù)訓練室的沙袋,任憑她拳打腳踢。

“明兒個咱倆就去離婚!蹦赣H漸漸地筋疲力盡,聲音嘶啞地說。

“孩子他媽,都是我錯了。你打死我吧,我絕對不還手!备赣H抬起頭,眼眶里淚水汪汪。

母親想起那天晚上他還手打她的事情就怒不可遏,轉(zhuǎn)身拿起桌子上的雞毛撣子狠狠在他身上摔打。

“孫福來,你有能耐還手打我。你說我是潑婦,我就是潑婦!”

“我錯了,我錯了!”父親撲騰一聲跪在她面前。

四五個街坊鄰居趕了過來。

趙奶奶勸阻母親說:“別打了,福來已經(jīng)跪在地上認錯了。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就給他一次機會。瞧,兩個孩子在這旁邊眼巴巴看著,影響多不好!

“我不給他過了,明兒個就去離婚。以后兩個孩子跟著我,他想去哪兒去哪兒,最好死在外面,反正這個家以后他不能呆!蹦赣H怒氣沖沖地說。

“人都有犯錯的時候,知錯能改還是好同志。”王守信把父親從地上拉起來說,“福來,家樹和家樺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以后你要好好過日子,可不能再走邪魔歪道了。做父親的,要給子女做個好榜樣!

“福來,家樹與家樺慢慢地長大了,都會懂人事的。你勾搭這個姑娘,勾搭那個小媳婦兒。孩子知道你做這些丑事,也會替你害臊的!壁w奶奶數(shù)落著父親。

那天晚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氛圍十分冷靜。平時吃飯的時候家樺愛說愛笑,那天她看到母親怒氣未消,緊繃著臉,父親板著臉吃著飯,他們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家樺就低著著頭吃飯,一語不發(fā)。那種沉悶而又緊張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

“科索沃地區(qū)不斷發(fā)生武裝沖突,傷亡人數(shù)日趨增多,約有30萬人流離失所,淪落為難民……”電視上播報著晚間新聞。

“爸爸,啥是難民?”家樺隨口問道。

“難民就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备赣H放下飯碗,神情緩和了下來。

“他們?yōu)樯稛o家可歸?”

“他們的家被炮彈炸毀了,或者有人將他們從家里趕走了!

“。 奔覙鍒A睜著眼睛,露出驚訝的神色。

“我也幾乎淪為難民了。”父親自嘲說,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母親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你成為難民也是自作自受!

我匆匆扒了幾口飯回到臥室里寫作業(yè)了,其實我是在躲避父親。和他在一起,我總覺得很尷尬。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與他相處。

父親吃過飯在抽屜里搜來搜去,搜到幾個五分或一角的鋼镚兒就悄悄裝進口袋里。他推開我臥室的門,走到我身旁低聲問道:“家樹,你的零錢借給我一些,讓我買一包香煙!

“我沒有零錢!蔽以跓艄庀侣耦^做作業(yè),頭也不回地回答說。

他嘆了一口氣,沒趣地走了。

他在房間里翻箱倒柜,希望搜到一些零錢。母親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把他當做一縷空氣,對他不屑一顧。

“爸爸,你在找啥呢?”家樺走到他跟前問道。

“我要找點兒零錢,到小賣部買包香煙。”

“爸爸,你等著,我有零錢!奔覙逭f著向臥室走去。

她拿著小兔形狀的存錢罐遞給他,說:“爸爸,我這個存錢罐里有很多零錢,湊起來可以買好幾包香煙,F(xiàn)在我送給你了——這個存錢罐是你從前送給我的!

父親接過存錢罐,倒出一把零錢,數(shù)了數(shù),說:“夠買一包香煙了。這些錢你還存著,過段時間爸爸有錢了給你買個很大的毛絨玩具!彼f著,將存錢罐遞給她。

“好的,我想要一只很大很大的毛絨熊!

“嗯,過段時間爸爸到縣城給你買一個!备赣H說著向外面走去。

母親回頭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如今混到這個地步,活該!”

父親走后,母親從臥室抱出一堆床單、被褥與枕頭放在門外的木椅子上,然后將房間的門反鎖著。

“媽媽,不要鎖門,爸爸一會兒還要回來。”家樺望著母親說。

“以后讓他去酒廠睡,那兒的屋子寬敞!

父親叼著煙卷回來后怎么拍門母親都不開。

“以后你到酒廠睡,床單、被褥與枕頭我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在門外木椅子上放著,是前段時間才洗的。酒廠清靜,也沒人妨礙你,你愛勾搭誰就勾搭誰,順便也看守著釀酒的那些廢銅爛鐵不讓賊偷去。一日三餐你可以回家吃,我在裁縫店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你自己做飯吃,另外明兒個你早點兒起床,咱倆去縣城離婚!蹦赣H向著門外說。

“孩子他媽,咱倆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這樣對我!

“孫福來,你跟那個狐貍精跑的時候你想過我們嗎?兩個孩子都這么大了,你拋下我們就走,一去就是大半年。她花光了你的錢就一腳把你當個廢物踢開,你像一個叫花子一樣無處可去才想起回家,才想起我們的好!

“孩子他媽,你別說了,都是我糊涂,都是我的錯!备赣H說著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他蹲在門外心煩意亂地吸了一根煙,然后抱著床單、被褥與枕頭向酒廠走去。

次日早晨吃過早飯,我和家樺背著書包去學校上學。

母親逼著父親到縣城民政局去辦理離婚手續(xù),他卻死活不去。

他叼著煙卷走在村巷上,見到熟人照常遞煙打招呼。

“福來,好長時間沒有見你了!

“前段時間去考察項目了——到河北好幾家毛巾廠考察,這一呆就是大半年,F(xiàn)在酒廠生意不好做,不掙錢,今后我打算開個毛巾廠,生產(chǎn)純棉毛巾、浴巾、枕巾這些東西!备赣H煞有介事地說。

村民們當面不拆穿他的謊言,笑著說:“你釀酒的時候收購麥子,你開毛巾廠,還需要收購棉花嗎?”

“應(yīng)該需要吧!

“現(xiàn)在咱們村種棉花的也少了。年輕力壯的人很多進城打工了,那些費時費力的莊稼只有很少的人家種了!

“咱們村那幾個去新疆摘棉花的婦女前幾天才回來,據(jù)說新疆那兒每家每戶種著幾百畝棉花,一眼望不到頭。”

不久,鄭老師定婚的消息從馬莊村傳到了魯灣。村里人說她定婚的對象是開封市區(qū)人,那人的父親在開封拖拉機廠是領(lǐng)導,母親在政府單位工作。他們的婚禮下個月在開封的一家大酒店舉行。只邀請她的父母、叔叔與舅舅參加。

“她是麻雀攀高枝變鳳凰了!

“你說孫福來和她那個啥了,成了破鞋,竟然有人愿意娶她,好可笑!”

“她臉蛋好看,穿戴也洋氣,還當過老師,有學問,不知道她底細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些丑事,再說現(xiàn)在城里人比咱們的思想開放,對那些事也不在乎。”

“哎,現(xiàn)在離婚的夫妻越來越多,好像結(jié)婚也成了兒戲!

老鄭對女兒的婚事非常滿意,和老婆一起在集市上買了新鞋、新帽子、新褲子與新棉襖,準備下個月參加女兒的婚禮。他見了熟人就夸耀說:“我女兒下個月就要結(jié)婚了。她婆婆家里有的是錢,在城里住著大別墅,還有兩輛小轎車……”

父親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和鄭老師逃離村子后的事情。那段經(jīng)歷在他的人生里沾滿污垢,不管時間的風雨如何洗刷也難以洗凈。

我推測他與鄭老師逃離村莊之后在城里姘居了。姘居之初,兩人還算和美。時間長了,在油鹽醬醋茶與吃穿住用行之間磕磕碰碰,磕碰出一道裂縫。兩人在城里的花銷很大。他越來越窘迫,賣了那輛面包車,卻是杯水車薪,難以救火。兩人之間的裂縫越來越大,吵嘴與打架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最后鄭老師離他而去,去投奔老同學,急急地找了個人嫁了。他孤身一人在城里漂泊,錢花光之后無處可去,便狼狽不堪地回家了。

村莊里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一些俗人奇事,成為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馬寶財?shù)摹袄戆l(fā)事件”與“娶老婆事件”讓輿論從父親與鄭老師身上轉(zhuǎn)移到他的身上。

那天馬寶財?shù)郊猩系睦戆l(fā)店理發(fā),理發(fā)師拿著電推子嗡嗡的在他頭上剃頭發(fā)。

“理發(fā)多少錢?”他突然問道。

“兩塊錢!

“停!”他瞪大了眼睛,望著理發(fā)師說,“從前理發(fā)不是一塊錢嗎?”

“現(xiàn)在物價都漲了,我們理發(fā)也要跟著漲價!

“你咋不提前說,我早知道的話就不理發(fā)了。”

“門口的木牌上用毛筆字寫著嘞,不信你出去瞧瞧。”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到門口瞅了一眼,那里果然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理發(fā)兩元”。他按捺著胸中的怒火。

“我這頭理了一半,我也不理了——整個頭兩塊錢,我這半個頭多少錢?”

“一塊錢!

“好,我給你一塊錢!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遞給理發(fā)師,然后走了。

“我理發(fā)十多年,從沒見過馬寶財這樣的顧客。那理了一半的頭,前面頭發(fā)長,后面露著光頭皮,看著像是雞頭,真是好笑!崩戆l(fā)師將馬寶財?shù)氖论E講給他的一個個顧客,顧客們回到村子后當做笑話講給別人聽。

馬寶財回家之后,自己對著鏡子,笨拙地拿著剪刀胡亂剪著頭發(fā),剪成了亂糟糟的發(fā)型。他走到街上,村民們看到他的發(fā)型、想起他的事跡便哈哈大笑。

不久,有一男一女到他家里。那個男子四十多歲,婦女三四十歲。

男子對他說:“我們是尉氏縣城人,她是我妹妹,前幾年丈夫得病死了。我現(xiàn)在在縣城東關(guān)塔旁開了高記燒餅店。我一直想找個好人家讓妹妹改嫁。我四處打聽,聽人說你是好人,還沒結(jié)過婚,就帶她來和你見見面,說說話。”

他的眼睛在那女人身上瞟來瞟去。只見她身材肥胖,臉龐白白凈凈,嘴唇紅潤,長著雙眼皮,一頭濃密油亮的頭發(fā)垂到腦后。她的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著柔情蜜意在他身上溜來溜去,讓他心旌搖蕩。

“這個大妹子年齡多大了?”

“我三十七歲,大哥你看著也很年輕帥氣!

他聽她這么夸贊,心里美滋滋的。兩人東拉西扯,談得十分融洽。

那個男子對他說:“我感覺著你是個老實可靠的人,如果妹妹能嫁給你我很高興。今天就算是定婚了,找個好日子你倆把婚事辦了,過兩天你到縣城我的燒餅店來,讓我們的親戚朋友都見見。不過咱們還要講規(guī)矩——彩禮錢不能少。我這做哥哥的,開燒餅店這么多年手下也積攢了很多錢。你倆結(jié)婚的時候,我至少拿出一萬元當陪嫁。這彩禮錢嘛,你也至少拿一萬元。我回家后給你們置辦家具、電視機和洗衣機,這些東西結(jié)婚那天都用卡車給你拉到家里!

馬寶財鬼迷心竅,心想尉氏縣城東關(guān)塔旁邊好像有一家燒餅店,他們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廟。能娶一個縣城的女人回家,還得到一萬元的陪嫁,這種好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這些年我省吃儉用,也攢下一些錢。這一萬元的彩禮我是有的。”他說著走進臥室,爬到床底下去。原來他在床底下挖了一個洞,錢都用棉布緊緊裹著塞在里面。

他將一萬元的彩禮錢交給那個男子,望著那個女人心花怒放。

過了兩天,他穿上新衣服、掂著禮物坐票車去縣城。他在東關(guān)塔旁邊找到一家燒餅店,卻是趙記燒餅店。他說了情況之后,燒餅店的老板笑著說:“你真是一頭蠢驢,腦子缺根筋。我在縣城賣了二三十年的燒餅,從沒有聽說過高記燒餅店。你準是被騙了,還不趕快報警!”

他到公安局報了警,警察查不到線索。他懊悔不已,狠狠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

第十七章

那是一堂作文課,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寫上作文的題目“我的夢想”。同學們握著鉛筆在作文本上寫著自己的夢想。我側(cè)過頭看到劉亞軍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著:“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建筑師……”

我低頭對著作文本開始幻想。我幻想著自己抱著吉他在眾人面前盡情地唱歌。時間在吉他的旋律里飛逝,轉(zhuǎn)瞬間六七年的光陰已經(jīng)匆匆流走。我已經(jīng)從一個孩子成長為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那是六七年后的元旦,我在縣城上高中二年級。教室里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著“元旦聯(lián)歡晚會”,四處掛著彩帶與氣球,窗戶上貼著彩色剪紙。講臺暫時成了舞臺,一張張課桌也被騰挪在后排。我在舞臺上彈著吉他唱著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一首歌曲唱完,我又唱了一首《水手》。同學們給我鼓掌,還有一個胖胖的女同學上前送給我一枝紅色的紙花。

那座高中在尉氏縣城的文化街上,門口掛著幾個金色的牌子,像是一個老軍人胸前佩戴的獎?wù)。它實行封閉式管理,我們從早到晚全在校內(nèi)。我總覺得它與監(jiān)獄十分相似。我的物理課與化學課一塌糊涂,高二的時候便轉(zhuǎn)到了文科班。沒想到我的地理與歷史課更糟糕,考試成績總在全班倒數(shù)十名內(nèi)。此刻想來,那段時光大部分是灰色的,僅在幾個難忘的節(jié)點上流露出光彩。

每天下了晚自習回到寢室,簡單洗漱后便響起了熄燈的鈴聲。寢室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走廊里映過來幾縷昏黃的燈光。值班老師在走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聽到哪個房間有人說話就咚咚敲兩下門,說:“你們寢室要是再有人說話,全部拉出去跑步!”

整棟寢室樓寂靜了下來,只聽到值班老師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嗒嗒的響著。我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猜想他下樓回家睡覺了,于是我們的“臥談會”開始了。

“家樹,你吉他彈得真不錯。你喜歡搖滾樂嗎?”睡在我上鋪的室友蝦米躺在床上低聲問我。

他個子又高又瘦,鼻梁高挺,剪著毛碎發(fā)型,濃眉下的兩雙眼睛迸射出爽朗的目光。他的真實名字叫夏超,室友說他的體型像是一只蝦米,就給他起了“蝦米”這個外號。

“我對搖滾樂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蔽艺f。

“這就奇怪了,我感覺著你一定很喜歡搖滾樂——感覺著你的性格更適合唱民謠搖滾或鄉(xiāng)村搖滾!蔽r米說著,在床上哼唱著一首搖滾歌曲。

“家樹,李婭應(yīng)該是喜歡上你了。她知道咱們在一個寢室,前幾天向我打聽你的情況。元旦那天晚上她還在眾人面前給你送花兒!蓖蹩〗苷f。

“她打聽了家樹什么情況?”蝦米問道。

“她問了很多,例如家樹有沒有女朋友,晚上睡覺是不是打呼嚕,是不是經(jīng)常不洗臭襪子……”王俊杰笑著說。

“你是在說謊話!蔽艺f。

“俊杰和李婭是初中同學。俊杰應(yīng)該沒有說謊——李婭暗戀上你了!蔽r米說。

“我不喜歡她!蔽艺f。

“李婭性格很好,很聰明。她長得胖乎乎的,雖說不漂亮,不過耐看。你長得瘦,她長得胖,你倆的體重能夠互補!蓖蹩〗苡脩蛑o的口吻說。

“我不喜歡長得胖的女孩子,尤其像李婭那種女生,太胖了,像是大熊貓!蔽艺f。

“據(jù)說唐朝以胖為美,長得越胖就越漂亮。皇宮里選妃子,體重不夠格的都會落選。貴妃體重必須在150斤以上,皇后體重必須在200斤以上!蓖蹩〗苄趴谙咕幷f。

“貴妃與皇后天天吃海參魚翅也長不了那么胖。”我說。

“他們天天吃蝦米可以長那么胖!”王俊杰故意戲耍蝦米說。

“俊杰,我祝你將來娶個媳婦兒,體重250斤!蔽r米說。

“我不敢娶——在唐朝,250斤是皇太后的體重!蓖蹩〗苡妥旎嗟卣f。

那天我和蝦米在餐廳吃過午飯就準備回教室。學校的廣播里播放著樸樹的歌曲《那些花兒》。我們剛走近教學樓,只見李婭氣勢洶洶地站在樓下。她臉色通紅,兩只圓眼睛瞪著我。

“孫家樹,你停下,我有話對你說!崩顙I對我大聲說。

“你怎么惹她了?兄弟,看樣子火山要爆發(fā)啦!”蝦米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

“李婭,有什么事情嗎?”我說。

“我長得有那么胖嗎?你說我長得像大熊貓!

“我的意思是你長得像大熊貓一樣可愛!蔽也孪胫蹩〗軐⑽覀儭芭P談會”上的話向李婭泄露了,便靈機一動說。

“你在狡辯。你是豬,你是狗,你是猴子!”李婭朝著我怒罵。

“李婭,你不要怪家樹。王俊杰給你起了個外號,叫‘大熊貓’,經(jīng)常說你的壞話,說你吃得多,吃的胖,還不講究衛(wèi)生!蔽r米為我解圍說。

“我一會兒找王俊杰算賬!崩顙I握緊拳頭說。

“我現(xiàn)在去廁所。”我說著朝廁所走去,想要躲開她。

“你準是嚇得尿褲子了!”蝦米嘿嘿笑著。

我路過校園的宣傳欄,瞥到新貼的光榮榜。我停下腳步觀看,看到家樺的名字和照片出現(xiàn)在上面。家樺在理科班,學習成績很好。每次考試幾乎都上光榮榜。我常常為她感到驕傲。

當我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李婭擰著王俊杰的一只耳朵,大聲說:“你是野豬,你是狗熊!你竟敢給我起外號,我擰掉你的耳朵!”

“呃,疼啊。看在咱倆多年同學的份兒上饒了我吧!我給你起個好聽的外號,賽貴妃、萬人迷、Panda,任你選!蓖蹩〗苄χ箴。

班里的同學望著他們嘩然笑著,與上課時肅靜沉悶的氣氛截然不同。

從那兒以后,我經(jīng)常望到李婭在操場上跑步,她累得氣喘吁吁仍然繼續(xù)跑著。我知道 “臥談會”上那些話刺激了她,她決心要減肥。

一天晚上,寢室的燈熄滅后,蝦米悄悄對我說:“家樹,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你敢去嗎?”

“什么地方?”

“你猜?”

“溜冰場。”

“溜冰場這個時候早關(guān)門了。你再猜!

“網(wǎng)吧!

“你猜對了。上課真沒意思,咱們要學會放松。咱們?nèi)ゾW(wǎng)吧玩網(wǎng)絡(luò)游戲,明早回來上課!

“噢,我也想去。學校的大門關(guān)著,還有門衛(wèi)看守,咱們怎么逃離學校?”

“過一會兒等值班老師走遠了,咱們從男廁所的旁邊翻墻溜走。兄弟們,還有誰想去?”

“白天上課太累了,沒精力去。”室友們說。

“從廁所旁翻墻,可要小心,千萬別掉進糞坑里!蓖蹩〗苷{(diào)笑說。

“呸,你別說掃興話!”蝦米說。

寢室樓一片寂靜。我和蝦米匆匆穿上衣服,躡手躡腳走了出去。只見走廊里的燈熒然亮著。外面一團漆黑,寒氣凜冽,路燈仿佛是矗立在黑夜里的巨人,露出一絲絲橘黃的目光。校園里空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仡^再看寢室樓,像是一個巨大的蜂窩,房孔里藏滿了大大小小的馬蜂。

蝦米帶著我快速走到廁所旁邊。他環(huán)顧四周,又望了一眼面前的磚墻。那段磚墻大概有兩米高。他說:“家樹,你先蹲下,我踩著你的肩膀爬上墻,然后再拉你上去!

“行。”我說著蹲在墻根。

蝦米將我當作梯子,兩腳踩在我的肩頭,雙手用力向上攀援,頃刻間爬到了墻上。他騎在墻上將腰間的皮帶解開,將皮帶的一端遞給我說:“家樹,兩手緊抓著皮帶,向上使勁兒爬。我用力向上拉!

“行!蔽艺f著抓緊皮帶向上爬。

那所網(wǎng)吧在文化街上,離學校不遠。滿屋子坐滿了未成年人,對著電腦盡情地打游戲、看視頻。蝦米帶著我在燈光黯淡的一角落座,打開電腦后他教我打網(wǎng)絡(luò)游戲。

到了次日四點多的時候,蝦米打著哈欠說:“咱們該走了,還要上早自習!

“走吧,下次再來!蔽移v地說。

我和蝦米第二次翻墻離校的時候被值班老師逮著了。那天晚上蝦米爬上墻之后,用皮帶向上拉我。我正在努力向上爬的時候,不遠處突然投來一束手電筒的光芒。

“你們要干什么?”值班老師向我們吆喝。

我和蝦米大吃一驚。我的手猛地打了個寒顫,松了皮帶,身子一下子跌在地上。

“別動!”值班老師拿著手電向我們快步走過來。

“蝦米,你跳墻先逃跑。我絕對不出賣你!蔽蚁蛭r米說。

“兄弟,有難同當!”蝦米說著順著磚墻滑了下來,和我一起站在墻根。

值班老師拿著手電筒在我們臉上照來照去,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你倆是哪個班的?”他大聲問道。

“高二文科班的!蔽r米說。

“這么晚了,你倆不睡覺,翻墻干什么?”

“老師,我肚子疼,估計著是食物中毒了,去醫(yī)院看病!蔽r米捂著肚子裝腔作勢。

“撒謊,你肚子疼還能翻墻!再說了,學校有診所,不需要跑到外面去看病!

上午第二節(jié)課結(jié)束后,全校的學生到操場上集合做廣播體操。我和蝦米站在操場前,如果再戴上手銬與腳鐐,我們就更像是犯人了。

“這次咱倆成了全校的焦點,這種感覺真好!蔽r米低頭笑著說。

“蝦米,全校的美女都在看我們呢!”我苦笑著說。

廣播操結(jié)束后,教導主任手持電喇叭清了清嗓子,面向全體學生說:“各位同學,現(xiàn)在對高二文科班學生夏超與孫家樹同學進行通報批評。他們二人昨晚10點多鐘正在翻墻離校,準備到網(wǎng)吧玩游戲,被值班老師當場逮住。這種玩物喪志、不學無術(shù)的行為影響極其惡劣,玷污了我校勤奮刻苦的學風……”他的聲音嚴厲而高亢,在整個校園里回蕩。

月末的時候我和家樺一起坐票車回家。我們每月回家一次,僅在家呆兩天。

家樺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清純美麗的少女。她的個子高挑,鼻梁挺秀,梳著干凈利落的馬尾辮,潔白的臉頰上長著幾顆小小的青春痘,不過我總感覺著她有一點很像我的母親——像我母親一樣愛嘮叨!

白色票車行駛在公路上。票車里擠滿了人,我和她坐在后排。車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模模糊糊的小水珠,用手抹掉水珠可以望到平闊壙埌的麥田。夕陽像是將一大桶番茄醬傾倒在麥田上,閃耀著醬紫色的余光。

“哥哥,你以后晚上千萬別再翻墻出去了。墻那么高,一不小心就會摔著胳膊摔著腿,多危險啊。你被通報批評后,全校的學生和老師都把你當作壞蛋,對你影響很不好的……”家樺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

“家樺,打!你是不是嫌我給你丟臉了?”我生氣地說。

“哥哥,你想錯了。不管你做了什么壞事,你永遠是我的好哥哥。”

“唉,太陽上還有一些黑子,人難免也會有一些污點。”

“哥哥,你真誤解我了。我是不想讓你再次犯錯誤,都是為了你好!

“家樺,有件事哥哥求你!

“什么事?”

“回家后不準對咱媽媽說我在學校被通報批評的事情!

“那好,我不說。我對爸爸說!

“不行。這件事你就當沒發(fā)生。”

“嗯,我給他們說這次考試我又上光榮榜了!

票車到魯灣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黯淡,夕陽在天邊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暮靄在大地上彌漫。灰白色的炊煙猶如一縷縷輕紗縈繞著村莊,兩只晚鴉在村頭的大楊樹上嘎嘎的叫著。

我和家樺穿過村巷,見到村里的熟人就停下腳步打招呼。

“你們兄妹倆回來了!”趙奶奶站在大門口笑著說,她頭上添了很多白發(fā)。

“嗯,二傻叔叔近期給家里打電話了嗎?”我問道。

“打了,說他在城里工作很好,過年的時候回家!

“小聰呢?”我問道。

“小聰和秀娟正在屋子里看電視。你倆趕快回家吧,你媽媽知道你倆今兒個回家,早早的從裁縫店回來了,在給你倆做好吃的東西。喏,你聞聞從你家廚房飄來的香味兒,真香!”

“我聞到香味兒就餓了!奔覙逭f。

二傻和秀娟結(jié)婚的第五年有了一個兒子,全家歡天喜地。二傻央請王守信給兒子起個好名字,說:“王大伯,今兒個老天爺抬舉我,賞給我一個兒子,求你給孩子起一個名字吧!”

“咱們魯灣很久以前有個老風俗,人們以為讓陌生人為孩子起名字可以驅(qū)走邪祟,孩子這輩子都會走好運,于是孩子呱呱墜地之后,家人就抱著他在馬路上讓路人起名字。有運氣的話遇到有學問、明事理的人,會給孩子起個好名字;遇到那些暴脾氣、冷心腸的人,隨口給孩子起個名字,‘狗生’‘鱉蛋’‘丑孩’等等這些難聽的名字就跟了孩子一輩子。哎,這些都是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了,不提了?粗淮淮男氯藖淼竭@個世界上,我真的很高興。二傻,我看這孩子就叫‘小聰’吧,‘聰’是聰明的‘聰’字——人家喊你 ‘二傻’,你兒子叫‘小聰’。你這一代人傻,下一代人就聰明了!蓖跏匦琶鎺⑿,滔滔不絕地說。

一轉(zhuǎn)眼,小聰已經(jīng)兩三歲了。他長得虎頭虎腦,紅撲撲的鵝蛋臉,兩只眼睛像是兩盞明燈,十分招人喜愛。

我與家樺剛走進院子里,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兒撲鼻而來。

“媽媽,你在炸什么?”家樺問道。

“油炸肉丸子。”母親在廚房說道。

只見廚房里油煙氤氳,油鍋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母親手持笊籬站在油鍋旁,被絲絲縷縷的油煙籠罩。

“嗬,誘得我流口水,真想吃!奔覙迮苓M廚房說。

“剛出鍋的肉丸子,你餓了就吃吧!蹦赣H指了一下鐵盆里炸好的肉丸子。

“媽媽,我用幫忙嗎?”家樺問道。

“不用。”母親抬頭看了一眼我說,“家樹,這一碗肉丸子你給小聰端過去,也讓他解解饞!

“嗯。”我把背包放在桌子上,端起那一碗肉丸子走了出去。

鄰里之間,誰家做一頓好吃的都會端一碗讓對方嘗嘗,這也是村子里的一種老規(guī)矩。

母親又炸了一條鯉魚,聞著香噴噴的。

“媽媽,爸爸呢?”家樺嚼著肉丸子說。

“我也不知道,不要管他。”母親隨口說。

六七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卻仍然很冷淡。

我想時間像是潤滑油,具有減少人與人之間摩擦的功能,卻難以避免摩擦;時間像是黏黏的粘膠,能夠?qū)⑶盟榈溺R子的碎片粘貼在一起,卻難以復原;時間像是硫酸,能夠腐蝕很多東西,卻難以腐蝕人與人之間的隔膜。

這六七年里父親幾經(jīng)折騰,又折回了原點。他將酒廠破損的器具與設(shè)備當作廢品賣掉,又借錢從河北購買了幾臺生產(chǎn)毛巾的機器。他將大門口 “神河糧液酒廠”的門牌拆掉,掛上 “神河牌毛巾廠”的門牌,幻想著要讓無數(shù)人每天用神河牌毛巾擦臉擦腳,然而事與愿違,毛巾廠利潤低、銷路窄,慘淡經(jīng)營了兩年便倒閉了。

令人驚詫的是父親并沒有停止折騰,這一次折騰得更加兇猛。他將酒廠臨近賈魯河的圍墻拆掉,在河灘上圍上低矮的柵欄,又搭建很多木棚。他買來一萬只鴨苗。酒廠搖身一變,又變成了養(yǎng)鴨場。他幻想著讓無數(shù)人吃上烤鴨與鴨蛋,然而鴨子成活率低、價格低廉,一年下去賠得血本無歸,而且還欠了一屁股債。

“福來,你別再折騰了。我看你呀,還是老老實實賣皮鞋吧。記得你最初賣皮鞋賺了不少錢。那是小本買賣,賠錢也不會賠太多。皮鞋賣不出去,你就留著自己穿,留給子孫后代穿!蓖跏匦艅窀娓赣H說。

父親點了點頭,說:“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爺不想讓我成功,我只好認命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進母親的裁縫店。店里沒有顧客,母親正在縫制一件嫁衣。

“孩子他媽,借給我兩萬塊錢。”他進店就說。

“孫福來,我欠你錢嗎?”母親繃著臉說。

“咱倆也是患難夫妻,這些年磕磕碰碰走過來,也沒離婚。我從前干了蠢事,自己知道對不起你。我現(xiàn)在想起從前的事情,就想狠狠扇自己的臉。我知道錯了,一直悔恨著。這次看在咱倆結(jié)婚這么多年的份兒上你也要幫我一把!

母親心軟了下來,說:“你借錢干啥?是不是還要辦毛巾廠、養(yǎng)鴨子,或者去賭博?”

“孩子他媽,我已經(jīng)不再賭博了。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這次我要撿起自己多年前的生意——賣皮鞋。咱們魯灣、水坡鎮(zhèn)、朱仙鎮(zhèn)、莊頭鄉(xiāng)等地方逢集的時候我就去賣皮鞋。我有錢了,也不去找那些親戚朋友們借錢,也不給你丟臉。”

母親皺著眉頭思慮片刻,說:“這錢我借給你,不過也不能白給你。你給我寫個借條,到明年端午節(jié)前還給我。我不要你的利息!

“那好,我現(xiàn)在就寫借條!

從那時起,父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狀態(tài)。天還沒亮他就起床騎著電動三輪車帶著一箱箱皮鞋去趕集。他在集市上扯著嗓子吆喝:“高檔皮鞋,賠本甩賣啦,都來看看,都來瞧瞧!”中午他餓了,就啃兩個燒餅,喝幾口白開水。集市散場的時候他才收拾東西回去。

母親覺得父親之所以變得本分、勤奮,是因為他真的沒有錢了。她經(jīng)常說:“錢這東西,能夠把人變成畜生,也能夠把畜生變成人。有些人有了錢就忘掉了自己是誰,以為自己長著三頭六臂,沾染上一大堆壞毛病,做很多出格的事情!

她覺得父親還是沒有錢的好,這樣他不會再去吃喝嫖賭,也不會再去瞎折騰。她對他的態(tài)度比之前好了一些。當他生病的時候,她會做一些好吃的東西讓他補補身子。

時間像是一把掃帚,將很多事情從腦海里掃掉,卻掃除不了我與父親之間的障礙。我與父親之間的隔閡很大,我們之間像是隔著一道東非大裂谷。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給他叫過“爸爸”了,我們仿佛是特殊的陌生人。

暮色蒼茫的時候父親回家了。我們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吃飯。

“1978年至2003年,我國城鎮(zhèn)化率由17.92%提高到40.53%,每年提高近1個百分點,這意味著我國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電視里播報著新聞。

“爸爸,你今兒個去哪里了?”家樺問道。

“今兒個四點多我就起床去水坡鎮(zhèn)趕集了,賣了三十多雙皮鞋!备赣H微笑著說。

我望了一眼父親,只見他的臉膛又黑又瘦,下巴上的胡須茂密如雜草。他兩手皴裂,一副困頓不堪的神情。

“爸爸,你真辛苦,看近期你又瘦了。你多吃點肉丸子。”家樺說著拿著筷子將一個肉丸子夾起來塞進父親嘴里。

“家樹,家樺,你兄妹倆誰考上大學我就送誰一部好手機。”

“爸爸,你真好!”

“家樺,你想考哪座大學?”

“武漢大學。這次考試我又上光榮榜了!

“哦,挺不錯的,我女兒有出息!家樹,你呢?”

“我還沒想好!蔽抑活櫟椭^吃飯。

“哥哥想上‘家里蹲大學’。”家樺嬉笑著說。

“家樹,你得下苦功夫?qū)W習,考不上大學你就回家跟我學習裁縫的手藝! 母親放下筷子,認真地說。

“打死我也不當裁縫!”我倔強地說。

“你可不要小瞧裁縫,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裁縫這一行你做好了,可以做服裝設(shè)計師,讓國際名模都穿你設(shè)計的衣服。”

“哥哥一直想做歌手,抱著吉他唱歌!奔覙逭f。

“唉,你瞧瞧趙奶奶,閑了就坐在屋子里自唱自樂,挺好的,不過把唱歌當職業(yè),真少見。咱們方圓百里也沒聽說誰是歌手。你兄妹倆多吃些,平時在學校也根本不能吃上這些好東西! 母親說。

“學校的伙食真糟糕,菜都是煮熟之后,灑上去幾滴棉油做樣子。一天三頓飯離不開蘿卜白菜,吃得想吐!奔覙逭f。

吃過晚飯之后,父親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抽煙。我與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拿著掃帚在屋子里掃地。

“你趕緊回酒廠睡覺吧,明兒個莊頭鎮(zhèn)逢集,你又得早起!蹦赣H邊掃地邊對父親說。

“家樹、家樺今兒個從學校回來了,我心里高興,在這兒多坐一會兒!

“媽媽,以后讓爸爸在家里睡覺吧。這大冬天的,天氣這么冷,再說那酒廠廢棄了這么多年,后來又養(yǎng)了一大群鴨子,那兒準會有很多老鼠的。”家樺說。

“你爸爸在那兒已經(jīng)住習慣了。前段時間我把新做的一床被褥讓他抱過去了,那兒有電視機,還有飲水機,住著很舒適。在那兒他自個兒想抽煙就抽煙,想喝酒就喝酒,沒人管束,沒人嘮叨,也沒人煩擾,多好啊!蹦赣H說著,望了一眼父親。

“咦,你倆已經(jīng)成了老夫老妻,還過著分居生活。我真是想不通你倆之間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奔覙辶髀冻鐾葱牡纳袂椤

母親聽得不耐煩,對家樺說:“家樺,你去臥室做作業(yè)!

“媽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學生了,老師沒有布置作業(yè)!

“當著孩子們的面,我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孩子他媽呀,咱倆就是兩輛破車,要保持距離,不能離得太近,不然的話就會發(fā)生車禍。我走了,在酒廠一個人住,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現(xiàn)在每晚睡覺前都吸兩根煙——睡前兩根煙,賽過活神仙!”父親說著,嘴里叼著煙卷起身向外面走去。

趙奶奶吃過晚飯領(lǐng)著秀娟與小聰來我家串門。

“今兒個晚上你們家算是團圓了!壁w奶奶說。

“嗯,從前啊,家樹、家樺小的時候,吵吵鬧鬧,我總嫌家里太聒噪,如今他們?nèi)タh城上高中,家里就冷冷清清的,我倒是懷念起從前的日子!蹦赣H說。

“孩子長大后,總會離開我們的。鳥兒翅膀長硬了都會離開老巢,飛向自己喜歡去的地方!壁w奶奶感慨說。

家樺用彩紙疊著一只紙飛機,說:“小聰,我給你疊一只紙飛機,你坐著它去城里找你爸爸。”

“好,我想爸爸了!毙÷斉吭诩覙宓耐壬,稚聲嫩氣地說。

“小聰,你爸爸叫啥名字?你記著了嗎?”母親望著他說。

“我爸爸叫二傻!彼摽诙觥

“小聰真聰明!”家樺說,“你媽媽呢?”

“我媽媽叫秀娟!彼曇繇懥恋卣f。

秀娟呆呆地望著兒子,眼睛里充滿了愛意。她仍然瘋瘋傻傻,頭腦不清醒,卻十分呵護兒子。

“小聰,你要是走丟了,警察問你是哪里人,你咋回答呢?”我問道。

他小手撓了一下腦袋,揚起眉毛,目光閃閃,說:“我對警察叔叔說我家在水坡鎮(zhèn)魯灣村。我爸爸叫二傻,我媽媽叫秀娟,讓他們把我送回家。”

“嗬,小聰比我小時候聰明多了!蔽艺f。

“你呀,小時候口吃,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我天天為你提心吊膽的!蹦赣H笑著說。

“那時候你真是個活寶,村里人天天問你吃了啥飯。你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阿彌陀福,佛祖保佑,現(xiàn)在好了。”趙奶奶含笑著望著我說。

“饃……饃,洋、洋、洋蔥……炒——炒……雞蛋……”我裝腔作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家樺噗嗤一聲笑了,說:“哥哥,真希望你現(xiàn)在也口吃,咱倆吵嘴的時候你就吵不過我了。”

“小聰,你千萬別向我學習,我是個笨小孩!蔽覔崦÷?shù)哪X袋說。

家樺將紙飛機遞給小聰,他拿著紙飛機在屋子里投來擲去。

紙飛機在銀亮的光線下悠悠地飄飛。

“我坐飛機了,我坐飛機去找爸爸啦!”他追著紙飛機喊著。

“小聰,你別亂跑,安靜一些!”趙奶奶輕聲喊著。

秀娟緊跟著小聰,擔心他絆倒摔在地上。

“二傻和秀娟明年再要個女兒,這樣就兒女雙全了!蹦赣H說。

“我也想抱了孫子再抱孫女。二傻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在城里打工,在家的日子就那么幾天。秀娟從生了小聰,就一直沒有懷孕。哎,時候不早了,你們早點兒睡覺。我們也走了,明兒個再來串門!壁w奶奶說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夜?jié)u漸深了,屋子外面的一輪滿月懸浮在深藍色的夜空上,傾瀉下一道道皎潔而寒冽的銀光,靜靜地浸潤著村莊。

第十八章

太陽從地平線上露出緋紅的圓臉,染紅了簇擁著它的一片片朝霞。靛藍的晨空上飄著雪白的云朵,像是馳騁在空中的白色駿馬。煙囪冒出一束束灰白色的炊煙,麻雀在屋頂嘁嘁喳喳的歌唱著。

村民們忙著燒火做飯,忙著喂雞喂豬。薛老六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戴著棉帽,慢慢悠悠地騎著電動三輪車,電喇叭吆喝著:“賣豆腐,賣涼粉,賣豆芽菜嘞!”比從前他的喊聲更加響亮了。

母親站在門口對他喊道:“老六,來三斤豆腐,兩斤黃豆芽!”

“福來嫂子,好嘞!”他說著停下車子,拿起菜刀切下一塊豆腐放在秤盤里稱重!扒疲,多了一丁點兒。今兒個家里來客人嗎?”

“沒有,家樹、家樺從縣城學;貋砹恕N掖蛩阕鲆换\豆腐白菜餡的包子!

“那好,豆腐芹菜餡、豆腐蘿卜餡的包子也很好吃。”他說著向秤盤里抓著黃豆芽。

吃過早飯之后,母親蹬著自行車去裁縫店。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拿著課本看,電視里播放著亂七八糟的廣告。

冬日的陽光透過云層照著村莊,閃耀著點點金光,像是一張金箔在村巷與屋頂上鋪展。馬寶財和幾個村民蹲在街角懶洋洋地曬暖。

“寶財,廣播里經(jīng)常播出征婚啟事,你也去征婚吧,找個伴兒,你也不孤單了!币粋村民嬉笑著說。

“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死的人了,還征婚干啥!”

“你這就糊涂了。你一點兒也不老,現(xiàn)在七八十歲的老年人還相親結(jié)婚嘞。”

“唉,我還是一個老處男,從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兒!瘪R寶財露出遺憾的表情。

“前些年你花了一萬塊錢和燒餅店的那個婦女定婚,難道和她沒有那個啥嗎?”村民調(diào)侃說。

“咦,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次我是被騙了!瘪R寶財難為情地說。

當我走到劉亞軍家的時候,一股豬糞的臭味兒充斥在院子里。只見他家的院子里除了兩間瓦房與一條過道外,其余的地方都蓋成了豬圈。

劉抗戰(zhàn)悠閑地坐在陽光下曬暖,旁邊斜放著金屬拐杖。

劉亞軍穿著一件藍色毛衣,弓著腰拿著鐵锨在豬圈里清理豬糞。他長得身材健碩,臂膀粗壯,一雙眼眸深邃明亮。

他初中畢業(yè)后很想和我一起到縣城上高中,然而劉抗戰(zhàn)堅決不同意。

“亞軍,你哥哥到城里酒店去打工了。你要是還繼續(xù)上學,咱們家八九畝地的農(nóng)活兒就壓在你媽媽一個人身上了,她哪兒能干得了!也怪我倒霉,斷了一條腿。我看你別讀高中了,跟著媽媽在家務(wù)農(nóng)。電視上說現(xiàn)在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都找不到工作,在街頭賣豬肉。我看這上學也沒啥用途了。咱們在院子里壘幾個豬圈,養(yǎng)幾十頭豬,也會掙不少錢的!眲⒖箲(zhàn)坐在凳子上說。

“爸爸,我還想上高中,將來我想上大學,學習建筑專業(yè),畢業(yè)后當個建筑師。”

“唉,農(nóng)閑的時候你跟著村里人去建筑工地打工,當建筑工人——建筑工人與建筑師工作很相似,都是蓋房子嘛。”

“爸爸,建筑師只設(shè)計房子,不去動手蓋房子的!眲嗆姺直嬲f。

“那更不行了,只憑腦子去空想,而不去親手做,這樣的職業(yè)還不如在家養(yǎng)豬嘞!

“爸爸,我還是想上高中!眲嗆娻僦煺f。

“小兔崽子,別犟嘴了。你老老實實在家種地、喂豬吧。你要是不聽話,我打斷你的狗腿!”劉抗戰(zhàn)瞪著眼睛,拿起拐杖嘭嘭的敲打著地面。

“爸爸,我還想繼續(xù)上學!眲嗆娧劾镟邼M眼淚。

“你還想當皇帝呢,”劉抗戰(zhàn)氣得渾身顫抖,拿起拐杖向劉亞軍的屁股上揮去!拔易屇阍诩曳N地、喂豬,你就聽我的——不聽老子的話,老子揍死你!”

“爸爸,你別打我了,我不去上學了!眲嗆娍藓爸

那天晚上,昏黃的燈光下他望著床頭那一張悉尼歌劇院的圖片流淚。他夢想著將來成為一名建筑師,設(shè)計出經(jīng)典的建筑,然而他夢想的領(lǐng)地將會被種地與喂豬侵占。

他抬起頭看到我走進他家的院子里,趕忙撂下鐵锨縱身跳出豬圈。

“家樹,學校又放假過周末了吧?”他用毛衣的袖子抹了一下銅黃色的臉頰。

“爸爸,我今兒個也要放半天假,和家樹到小學校園玩乒乓球玩兒!彼f著穿上薄襖,走到壓井旁的水盆前,用冷水洗了洗手。

“去吧,中午早點兒回來幫你媽媽燒火做飯!眲⒖箲(zhàn)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睛說,“家樹,新聞上說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在街頭賣豬肉,你畢業(yè)后打算干啥呢?”

“賣牛肉吧!”我隨口說。

“看來你這學是白上了!眲⒖箲(zhàn)笑著說。

“爸爸,你別太相信那些無聊的新聞。北京大學的畢業(yè)生賣豬肉,也是開了幾家賣豬肉的連鎖店,自己是老板。家樹說畢業(yè)后要賣牛肉,是給你說笑話的。他呀,一直想當個歌手!眲嗆娬f著向臥室走去。

我跟著他走進臥室,只見他的臥室十分簡陋,里面擺著一張木板床與一張舊木桌子,被褥與衣服凌亂地堆在床上,兩個杏黃色的乒乓球與球拍放在桌子上。我看到他的床頭上仍然貼著那張悉尼歌劇院的圖片。

他拿起乒乓球說:“今兒個小學不上課,咱們可以用那兒的乒乓球臺!

魯灣小學旁邊的小賣部開著門,老劉坐在柜臺前昏昏欲睡,柜臺上的收音機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劉亞軍走到柜臺前高聲說:“老劉,來一包煙!”

“嗯! 老劉起身到貨架上摸出一包香煙遞給他。

“我現(xiàn)在有了煙癮,沒事兒的時候就愛抽煙。”他對我說。

“唉,我們學校禁止學生吸煙,禁止夜晚外出,一大堆的清規(guī)戒律。一些同學躲進廁所里偷偷吸煙,老師竟然跑進廁所里去抓他們!蔽艺f。

“哦,我現(xiàn)在的性子越來越野,受不了那些條條框框的束縛。要是我當年和你一起到縣城上高中,估計著我現(xiàn)在早被學校開除了!彼麖臒熀欣锍槌鲆桓鶡煹鹪诖竭叄殖槌鲆桓f給我說,“家樹,你也來抽一根。”

“我不會抽煙!

“你跟著我學,”他吸了一口煙說,“你就當吸的是奶,吐出來的是肚子里的煩惱!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像是將一抔沙子吸進了肺里,嗆得咳嗽。

魯灣小學的鐵大門銹跡斑斑,一扇校門虛掩著。我們推門進去,只見校園內(nèi)的松樹與冬青依然一片蔥蘢,旗桿上的國旗在陽光下飄揚。那些教室破舊不堪,玻璃窗殘破不全,好像一陣大風刮過,它們就會轟然坍塌。

“咱們小學過一段時間就要拆掉,明年立春后要在旁邊建一座新的學校!眲嗆娬f。

“真的?”

“當然是真的,村長和校長都說了,要新建一棟兩層的教學樓,教室里配備上新桌子、新椅子與電扇!彼f著吐了一口青煙。

我聽到這個消息十分欣喜。這么多年來,每當我想起父親與鄭老師在辦公室偷情的那一幕就如同夢魘。小學的房屋將被拆掉、銷毀,我也希望那天晚上的記憶在我腦海里也被徹底銷毀。

我的這種心理好像是賊偷了東西,想要銷贓滅跡,然而有些事情一旦發(fā)生、一旦被腦海貯藏,仿佛是一顆種子播進土壤里。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會在腦海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棵大樹。它下面無數(shù)的根須與大腦的神經(jīng)緊緊勾連,它上面灰暗的樹蔭籠罩著整個腦海。

我們在學校操場的兵乓球臺上打兵乓球,打了幾局后坐在球臺上閑聊。

我們頭頂上碧藍的天空猶如一大塊精工打磨的藍寶石,點綴著幾朵潔白的云絮。燦爛而溫暖的陽光在我們身旁閃動著光芒。

“家樹,你還記得鄭老師嗎?”劉亞軍望著不遠處的教室說。

“當然記得!

“聽說她的孩子已經(jīng)四五歲了。她現(xiàn)在不當老師了,在開封市區(qū)的一家單位上班。”

“哦,你怎么知道的。”

“聽村里人說的!

“我從前覺得她是個好老師,不過有一天她在我心里一下子變成了惡魔!

“我知道你恨她,你也恨你爸爸。”

“亞軍,你也知道,我小的時候嚴重口吃,我爸爸經(jīng)常對我發(fā)脾氣,還經(jīng)常用穿著皮鞋的腳踢我。我那時候真的很怕他,我甚至想過要離家出走。那一年他和鄭老師的丑事弄得人人皆知,我最痛苦的不是感到他讓我們一家人丟臉,而是感到他對我們這個家庭沒有責任,對我們沒有愛!

“家樹,這些事情都過去了,你就不要耿耿于懷了。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無法選擇讓誰做我們的親生父親——真的,很多時候我們別無選擇,也沒路可走,呆在原地就是最好的選擇。唉,我爸爸車禍之后殘疾了,我媽媽忙里忙外,根本忙不過來。我本想和你一起到縣城讀高中,然后上大學,學習建筑專業(yè),將來成為像高迪、柯布西耶、貝聿銘一樣的建筑師,可是我爸爸堅決反對。我除了在家種地、喂豬之外,別無選擇。當時我也恨過我爸爸,恨命運對我不公平!

“噢,這些傷心的事情別提了。咱倆繼續(xù)打乒乓球吧!蔽艺f。

“要不咱倆去教室看看,咱們從前在那兒上課嘞,過段時間拆掉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我真的不想看,讓過去的那些事情都滾蛋吧!”我說著拿起球拍發(fā)球!皝,打球!”

“時間過得真快,吳老師明年就該退休了。”

“我不喜歡上數(shù)學課,也討厭他。記得有幾次他在黑板上寫應(yīng)用題讓我回答,我回答錯誤他就罰我寫作業(yè),還說我爛泥扶不上墻。”

星期天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和家樺背著背包在村口等票車返校。我們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裝滿了母親給我們準備的各種東西。

“哥哥,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像是袋鼠一樣,身上長著袋子,裝著很多東西。”家樺笑盈盈地說。

“家樺,袋鼠身上的袋子只裝小袋鼠,不裝零食的。你帶的火腿腸比較多,到學校后再分給我?guī)赘!?/p>

“哥哥,你背包里的蘋果給我兩個,我才給你交換!

陽光灑在冬日的麥田上,嫩綠的麥苗像是綠色的波浪似的向著遠方蔓延。我遠望到一輛白色票車駛了過來,想到學校單調(diào)而緊張的生活,我就打了個寒顫。

當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情的時候,時間好像是沿著軌道高速行駛的列車。我在學校每天重復著背書、上課、吃飯與考試,時間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年我上高三,要參加六月份的高考。

班主任經(jīng)常激勵我們說:“同學們,高考就是鯉魚跳龍門。努力跳過龍門,你這條鯉魚就變成蛟龍了;跳不過去,就做臭咸魚吧! 為了不淪落成臭咸魚,同學們就在題海里淹得死去活來。

當星期天下午沒課的時候,我與蝦米就去網(wǎng)吧玩網(wǎng)絡(luò)游戲,或者去縣城最熱鬧的尉東市場逛街。我們幾次考試的成績都很糟糕,似乎跳過龍門對我們來說是天方夜譚。

我們寢室的“臥談會”每晚如期舉行。盡管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分鐘,卻是一天中最輕松、最愜意的時刻。我們談?wù)摰脑掝}有伊拉克戰(zhàn)爭、NBA籃球比賽、班花動態(tài)等等。當我們談?wù)撏蹩〗芘c李婭成為男女朋友的時候,教室黑板上用粉筆寫的高考倒計時只剩下五十多天了。

“俊杰,你為什么喜歡李婭?”我問。

“俊杰準是喜歡她又肥又白的大屁股。”蝦米調(diào)笑說。

“放屁!我們從初中認識以來,我感覺著她相貌平平,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小胖妞。不過,這些日子我們每天晚上在操場一起跑步,說說笑笑。我覺得她性格真好,真的很有魅力。我喜歡她的性格——我現(xiàn)在越來越相信一句話……”王俊杰坐在床上說。

“什么話?”蝦米問。

“性格是人的第二張臉!蓖蹩〗芸坏卣f。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家樹之前向李婭拋個橄欖枝,估計著也輪不到你成為她的男朋友!蔽r米說。

“哎,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說。

“我喜歡就行!蓖蹩〗艿吐曊f。

那時候校園里建了一些簡易的電話亭。我每周會給母親打一通電話。那天晚自習結(jié)束,我在寢室樓下的電話亭給她打電話。

“家樹,錢還夠花吧?”

“夠!

“天氣暖和了,回家的時候把厚被子帶回家,晚上該蓋薄被子了!

“哦!

“家樹……”母親停頓片刻,接著小聲說,“二傻出事了。”

“二傻叔叔怎么啦?”我驚愕地問。

“他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從腳手架上墜落下來,摔在了地上了!

“是不是傷著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治療嗎?”

“唉,他當場就不行了!痹捦怖锬赣H的聲音仿佛是一陣颶風。

“不行了?死了?”

“嗯,二傻當場就死了。包工頭賠了些錢,上星期大攀和長順將他的尸體運了回來!

“二傻叔叔已經(jīng)下葬了嗎?”

“嗯,他上星期下葬的,埋葬到了村北頭的亂葬崗上,和大傻的墳緊挨著。家樹,快要高考了,我真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情,瞞著你也不是辦法。二傻對你和家樺一直很好,像是親叔叔。你不要太傷心。”

眼淚像瀑布似的從我的眼睛里奔涌出來。

我抹著眼淚說:“媽,趙奶奶呢?”

“她平時愛唱愛笑,心胸開闊。大傻很多年前死了,唉,如今二傻也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二傻下葬那天她哭得天昏地暗。秀娟看到二傻的尸體受了驚嚇,哭哭笑笑,光著腳滿村子跑,嘴里喊著二傻。這幾天我?guī)椭湛葱÷。這日子再苦,也要過呀!

我淚眼模糊,在學校的操場上奔跑。

我想奔跑到一個夢幻的世界里。那里沒有悲傷,也沒有死亡。

第十九章

月底的時候我與家樺從學;丶液蟮蕉档膲炃爸掳。

微黃的麥田一望無垠,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泥土中,他們的血肉與骨骼像是變成了一株株麥子,渺小而美麗,煥發(fā)著生命的力量,在陽光與雨露下默默生長。

我們穿過麥田來到亂葬崗上,只見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土墳被雜草覆蓋,幾只鳥雀在雜草間跳躍鳴叫。一棵白楊樹下隆起一座新墳,前面留著燒紙的灰燼——那是二傻的墳。它的旁邊有一個小墳堆,上面長著雜草——那是大傻的墳。

“二傻,家樹和家樺回來看你了!”趙奶奶老淚縱橫,蹲在地上說。

我與家樺跪在墳前淚流滿面。二傻叔叔的笑容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爸爸,我也來看你了,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小聰細聲嫩氣地說。

“二傻,你在地下安心地睡覺吧。我會照顧好秀娟,也會將小聰拉扯大的。我要活一百歲,看著小聰長大成家!壁w奶奶哽咽著,翕動著嘴唇。他將淚臉轉(zhuǎn)向大傻的墳堆說,“大傻,在地下你要照顧好你弟弟。他憨厚癡傻,很容易被欺負。你兄弟倆都要暗暗地保護小聰,讓他平平安安地長大!

小聰望到雜草間飛舞著兩只白色蝴蝶,就奔跑著去追蝴蝶玩耍,喊著:“蝴蝶,蝴蝶,我要捉住你!”

“小聰,別追啦!”趙奶奶向他喊道。

不久,秀娟的父親開著拖拉機來到村子里要將秀娟與小聰接走。

“二傻撒手走了,秀娟瘋瘋傻傻,這么多年她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我想把她和孩子接走,我養(yǎng)活他們。你年齡這么大了,又要照顧他們,多辛苦啊! 秀娟的父親說。

“親家,你還是讓秀娟與小聰留在我們家吧。我精神好著嘞,做飯、種地、洗衣服都沒有問題。秀娟和孩子走了,我真是沒法兒活了!壁w奶奶說。

“唉,我是擔心你忙不過來,太累了!

“親家,你放心吧!我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照顧好他們。有人在,生活就有盼頭。這日子再苦再累,也要嚼,也要往肚子里咽。小聰一天天長大,我的盼頭就越來越大。”

“那好,以后我常來幫忙,咱們一起渡過難關(guān)。”

高考的日子逼近了,我被輪番上陣的模擬考試折騰得死去活來。

假如世界上存在著一塊機械表控制著我們的時間,我會偷偷去轉(zhuǎn)動它的齒輪,讓時間走得快一些,讓高考的日子早日到來,這樣我就早日解脫了。

兩天的高考渾渾噩噩過去了,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室友在東關(guān)塔附近的一家燴面館聚餐。桌子上擺著四盤涼菜與很多瓶啤酒。

“兄弟們,今兒個咱們不用酒杯,拿著酒瓶對著嘴喝。來,喝起來!”蝦米高聲說著。

我們一起拿起酒瓶,仰著脖子喝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蝦米剛剛洗過臉,在寢室里拿著毛巾擦臉。

“昨晚你真行,喝了那么多瓶啤酒——你還記得是怎么回到寢室的嗎?”蝦米笑著說。

“我不記得了,是我自己走著回來的吧?”

“咦,是我一步一步給你背回來的!你當時喝得爛醉如泥,趴在酒桌上就睡著了,怎么拍也拍不醒。咱們這兒也沒出租車,我就背著你,背了回來。我累得骨頭架子都散了。”

過了一段時間高考成績出來了。意料之中,我考得很糟糕;意料之外,家樺考得不理想,離武漢大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還有一段距離。

蝦米查詢了成績之后,給我打了一通電話。

“家樹,咱倆現(xiàn)在都成了臭咸魚,上不了大學做自由職業(yè)者吧!

“什么樣的自由職業(yè)者?”

“你做個流浪歌手,背著吉他在城市里沿街賣唱;我做一個拾荒者,背著麻袋沿街拾破爛兒!蔽r米詼諧地說。

“這樣的自由職業(yè)者我不想做啊。”

“王俊杰這次考得不錯,和李婭報考的是同一座大學!

“他倆應(yīng)該大學畢業(yè)后就會結(jié)婚的。”

“家樹,你有什么打算嗎?”

“這次考試我妹妹考得也不行,她決定要復讀。我陪她。”

“你要復讀!”

“我想復讀一年,但愿能夠考上大學——這樣臭咸魚也翻身了!

“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我不上大學了。”

“你要做什么?”

“我爸爸在鄭州一家公司做高管,他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置業(yè)顧問!

“置業(yè)顧問?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到底是做什么的!

“賣房子。”

我高考復讀的那一年一轉(zhuǎn)眼過去了。

復讀像是悲劇的犧牲品。有人經(jīng)過復讀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在求學生涯里上演了一折喜劇,例如家樺,她復讀后如愿考上了武漢大學;有人經(jīng)過復讀仍然落榜,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母親喜憂參半,為家樺考上大學歡喜,又為我的前途擔憂。

燈光下我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電視里播放著電視劇。

“家樺考上了大學,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唉,家樹沒考上,我心里還懸著一塊大石頭。”母親端著飯碗、蹙著眉頭說。

“媽,你不用擔心,天無絕人之路!蔽艺f。

“哥哥,要不你再復讀一年吧。努力一年,明年準會考上大學的!奔覙逭f。

“打死我也不復讀了!”我決絕地說。

“家樹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兒。是綿羊,就不要逼著它吃肉;是老虎,就不要逼著它吃草。家樹,你跟著我逢集賣鞋子吧!”父親邊吃邊說。

“我不想!蔽业椭^說。

“家樹,你有啥打算嗎?”母親問道。

“沒有!

“要不跟著我學裁縫吧。裁縫也是手藝活兒——藝不壓身,到哪兒都會混口飯吃的!

“我不想做裁縫!

“哥哥想當歌手,哥哥我支持你!奔覙逭f。

“歌手沒那么好當,舞臺沒有那么容易登上的。”父親說。

“你們別管我了,我的路我自己走!”我悻悻地說,撂下飯碗走進臥室。

“瞧,這孩子牛脾氣越來越大了。”父親嘟囔說。

“他的脾氣遠沒有你的大!蹦赣H說。

燈光下我取下床頭上掛著的那一把吉他,它上面落滿了一層塵!诟呖紡妥x的一年里,我?guī)缀鯖]有彈過它。我的夢想上面似乎也積滿了一層厚厚的塵埃。

我拿著吉他錚錚的彈了幾下,感到十分生疏。我想起從前的夢想就突發(fā)狂想,想到城市去闖蕩,去尋找我的舞臺。

窗外的夜空上布滿了點點繁星,蛐蛐唧唧的叫著。我看到家樺臥室的燈還亮著,就輕輕敲了一下門,輕聲說:“家樺,開門!”

“哥哥,怎么了?”家樺正在燈光下玩弄父親送給她的新手機。

“家樺,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什么事情?”

“我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村子了!

“啊,去哪兒?”家樺一臉驚異。

“我打算去鄭州的酒吧找一份工作,在酒吧里當個歌手!

“哦,哥哥,我支持你!

“我的錢不多了,贊助我一些錢吧。”

“你可以向媽媽說,她會給你充足的錢的。”

“她知道后一定反對,她不會讓我走的。她想讓我呆在家里跟著她學裁縫!

“哦,我口袋里只有二百多塊錢。我這個存錢罐里還有很多零錢,都給你!奔覙逭f著拿起桌子上的那個小兔存錢罐,將存錢罐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倒在桌面上。零零碎碎的硬幣堆成了一座小山。

“還是妹妹對我好!

“你到城里晚上住哪兒呢?”

“旅館!

“天天住旅館太花錢了!

“嗯,有便宜的旅館,或者睡在網(wǎng)吧。我明天早上離開后,你再給媽媽說。”

“嗯,明晚你要給我們打個電話。”

次日拂曉時分,我便背著背包、抱著吉他離開了家。

東方的天邊泛起一片銀灰色的微光,啟明星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俯瞰著村莊。

我穿過昏暗的村巷,站在村口等待去縣城的票車。公路上一輛輛貨車嗡嗡的駛過,揚起一層灰塵。不久,我搭上了票車。車廂里的乘客稀少。 我買了車票后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票車向南行駛,車速逐漸加快。

我側(cè)臉凝望著車窗外,只見天色越來越亮,瓦藍的晨空籠蓋著村莊與田野。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與樹木像是瞬間獲得了鮮活的生命力,它們仿佛向我微笑,向我揮手告別。

到了縣城北站后,我轉(zhuǎn)車至鄭州。票車駛過縣城,駛過一座座村鎮(zhèn),瀝青路面向著遠方延伸。

我坐在車廂里,思緒紛紜。我想,今天是我人生的一個紀念日,從今天開始我獨立了,我開始到城里打拼,去尋找自己的舞臺。今天是我的獨立日!

票車到達鄭州的時候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下車后我置身于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四周矗立著高高低低的樓群,街道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車馬輻輳。我頓時覺得自己十分渺小,如同滄海一粟,不知道飄向何方。

我在一家早餐店喝了一碗胡辣湯,吃了兩個包子后,就沿著街頭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從一條街道拐進另一條街道,穿過很多吊著紅綠燈的路口。我望到一家酒吧,就鼓足勇氣推門進去。只見酒吧里光線暗淡,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婦女在吧臺旁打掃衛(wèi)生。

“我們現(xiàn)在不營業(yè)。”她說。

“我不是來喝酒的!蔽艺f。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說:“你是做推銷的嗎?”

“不是,我是想在你們這兒唱歌!

“趕緊走,我們不需要。我們有駐場樂隊!

“要不我給你唱一首,好嗎?”

“不行,趕緊走!”她拿著掃帚向外面掃地,分明是在攆我走。

我在街頭彷徨,下午的時候我又走進一家酒吧。我向一個扎著短辮子的中年男子說明來意之后,他呵呵一笑,說:“小伙子,你唱一首歌曲我聽聽!

我趕緊放下背包,抱著吉他邊彈邊唱:“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吉他在我手下像是一頭瘋狂的野馬,難以駕馭。我的喉嚨變得發(fā)澀,唱歌總是走調(diào)。

“別唱啦!你還得練習幾年才行!蹦悄凶痈呗晫ξ艺f。

“我好久沒唱歌了!

“小伙子,唱歌靠的是天賦。你這一張口,我就知道你唱歌不行。看你年齡不大,回學校繼續(xù)上學吧,將來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好養(yǎng)活自己。”

“我想當歌手!

“我年輕的時候還想當明星呢!不是說你想當就當——你得有能力去當。小伙子,別執(zhí)迷不悟了,快走吧!”

我從那家酒吧走出來之后,就一直在街道上茫然游蕩。

夜色慢慢降臨了,街道上的霓虹燈亮了,璀璨斑斕的光芒將黑夜驅(qū)散,將繁星遮掩。

突然,我聽到街頭傳來一陣吉他的聲音。我隨著聲音向前方走去,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站在街角,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唱著《一無所有》。他面前擺放著一個紙盒子,偶然會有路人駐足聆聽,隨手向紙盒子里扔下一張零錢。我站在他面前望著他,他看了一眼我抱著的吉他,繼續(xù)唱著歌。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一元的紙幣放進他面前的紙盒子里,然后快速離開。

我走得兩腿發(fā)疼,感到茫然無助。

我忽然想起了蝦米,就從背包里的小本子上找到他的手機號碼,到一家有公用電話的商店里給他打電話。

“蝦米,我是家樹!

“啊,家樹,好久不聯(lián)系了。我一直想著你!

“你下班了嗎?”

“剛下班。看來電顯示,你到鄭州了?”

“哦!

“我去接你,咱倆一塊吃晚飯!

大概一個小時之后,蝦米開著一輛黑色大眾轎車來接我了。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我們已經(jīng)整整一年沒見面了,僅通過幾通電話。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臉蛋變胖,從前的毛碎發(fā)型換成了偏分頭發(fā)型,看著更精明干練。

“蝦米,這是你買的車嗎?你工作一年就成了成功人士了!

“哎呦,你多想了,這車是我爸爸的。他鳥槍換炮,換了輛奔馳車,就把這輛車下放給我了!蔽r米開著車,穿過流光溢彩的街道。

“你今年高考怎么樣?我就是打算這幾天給你打電話問問呢!

“我沒考上!

“哦,那好,你可以像我一樣工作了!

“唉,我想當歌手,去了幾家酒吧,碰了一鼻子灰!

“家樹,從前的那些夢想都是玻璃做的,在鋼筋水泥筑起的城市里會被碰得支離破碎。我工作這一年來,摸爬滾打,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現(xiàn)在越來越現(xiàn)實,不再幻想什么了!

“蝦米,你感觸挺深的!

“家樹,我?guī)湍阏曳莨ぷ靼桑瑢砟阌辛隋X可以開一家酒吧。”

“我考慮一下。”

“今晚你想吃什么?咱倆得喝幾杯酒!

“隨便吃一些就行,最好不喝酒。”

“好,咱們到大排檔吃飯去。我現(xiàn)在和兩個同事在高層住宅樓合租了一套房子,每個人一間房。你睡我房間,我在客廳睡沙發(fā)——我喜歡睡沙發(fā)。”

“你爸爸也在鄭州工作,你怎么不和他一起住呢?”

“哎,在爸爸的眼皮底下,我就沒一點兒自由了!

他把車停到停車場之后,我們到大排檔去吃飯。我們點了幾道菜,又要了一扎啤酒。

“家樹,這一年來,我談了兩個女朋友,都是上過床之后就分手了!彼酥票f。

“為什么分手?”

“第一個女孩長得小巧玲瓏,不過沒頭腦,太俗氣。我不是真的喜歡,就是想和她上床;第二個女孩身高一米七二,白白凈凈,胸很大,不過她臉蛋不夠漂亮,不耐看!

“你不是真的喜歡,那為什么和她們上床呢?”

“都是荷爾蒙犯的錯。真正喜歡一個人,是把她放在心上,而不是放在床上。我現(xiàn)在還沒有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女孩!彼俸僖恍φf。

“社會真是一個大染缸。你真沒少被污染!蔽倚χf。

“喝完啤酒咱們再來一瓶白酒。來,喝起來!”他說著仰起脖子喝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情?”

“今晚還沒給媽媽打電話,估計著她急瘋了!

“哦,用我的手機打吧!彼麑⑹謾C遞給我。

我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母親接著電話后劈頭蓋臉責罵我一頓,然后又叮囑我在城里要注意安全,防賊防騙,手里沒錢了就給她打電話,她到縣城的銀行給我匯款。

我和蝦米喝得酩酊大醉,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回住處。那是一套干凈雅致的房子,客廳寬闊,擺放著黑色的皮沙發(fā)。

“家樹,你去洗手間洗漱,那兒有牙膏牙刷和毛巾——咱們除了老婆,其它的東西都可以共用。洗漱后你睡我房間,我在沙發(fā)上先睡了!彼f著走進一個房間,抱著一條夏涼被走了出來,身子倒在沙發(fā)上就呼呼大睡。

次日清晨我醒來的時候蝦米和他的兩個同事已經(jīng)上班去了。灼熱耀眼的陽光穿透玻璃窗射進房間里。我站在窗前,窗外沒有鳥鳴,取而代之的是汽車的喧囂。

我遠望著樓群猶如綿亙不絕的山巒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大小小的道路縱橫交貫,構(gòu)筑成了城市的骨架,支撐起了城市龐大的軀體。

我恍然覺得城市像是一頭巨大而威猛的怪獸,在大地上四處爬行,吞噬著一座座可憐巴巴的村莊,吸納著眾多的人口。

第二十章

不久,我和蝦米一樣成了售樓部的一名置業(yè)顧問。

我每天早晨七點半起床,在早餐店草草吃過早點就去上班。第一周我每天記銷售說辭,學習一些銷售技巧。第二周演練講解沙盤與戶型。第三周我便接待客戶了。

到了第二個月初,我的工資卡上收到了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僅有寥寥的一千多塊錢,不過我十分高興——這是我有生以來自己掙得第一筆錢!

那天晚上,我請蝦米和他的兩個同事吃飯,我們在大排檔上狂吃狂飲。

“蝦米,最近你勾搭上的那個女孩看著挺漂亮的,是個大學生嗎?”一個同事說。

“嗯,她才上大二。”蝦米端著酒瓶說。

“你怎么勾搭上的,給我們傳授一下經(jīng)驗。”

“只需要臉皮厚、嘴甜就行。我那天開車路過財經(jīng)大學,看到一個美女出了校門就故意停車向她問路。我問她去哪兒,她說去二七廣場。我說我正巧路過那兒,就把她送了過去。我倆在路上有說有笑的,那天我干脆給銷售經(jīng)理請了半天假,陪她逛街。我倆認識的第三天晚上就去賓館開房過夜了!

“蝦米,你真有艷福。”我說。

“來,喝起來!”蝦米說著

我對他說我想租一間房子,下周搬出去住。

他搖搖頭說:“過幾個月你手頭寬裕了再租房子吧,先在我們那兒住著!

“蝦米,讓你睡了一個多月的沙發(fā),我真過意不去!

“沒事兒的,我喜歡睡客廳的沙發(fā)。睡前看一會兒電視劇,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到了第三個月我租了一間房子。那套房子在一座二十多層住宅樓的頂層,隔成五個小房間,有一個公共的衛(wèi)生間,里面安裝著熱水器與噴頭,可以洗澡。每個房間里擺放著一張木床、一個布衣柜與一套桌椅。其它四個房間都住著租客。盡管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從沒有說過話,彼此互不相識。

我坐在房間里,心情很愉悅。那種感覺像是一只漂泊的鳥兒在森林里找到了一個避風擋雨的窩巢,可以臨時棲落,睡個好覺。

那段時間,我每個月也能賣出幾套房子,手里積攢了一些錢。我給家樺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給她郵寄到了武漢。

我每周一次給母親通電話。母親對我噓寒問暖,還給我講很多村莊里發(fā)生的事情,例如村子里誰家的女兒出嫁了,誰家生了孩子,誰死了等等。

記得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朱老兵死了。他死后尸體腐爛、發(fā)出惡臭才被人發(fā)現(xiàn)。她又說王守信患了腦血管疾病,在縣城的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才出院。她還說小聰越來越懂事了,常常幫趙奶奶擇菜、燒火,幫秀娟剪手指甲。

我像是從沒有離開村莊,時時刻刻關(guān)注著它所發(fā)生的一切。然而,母親很少對我談起父親,她也知道我與父親之間的隔閡太深。

記得有一次她在電話里對我說:“家樹,你爸爸前幾天去水坡鎮(zhèn)賣鞋回來后,在飯桌上念叨著想你了……”

“媽媽,以后你別對我說爸爸的事情了,我不想知道!蔽掖驍嗨脑捳f。

她嘆了一口氣,掛斷了電話。

到了平安夜的晚上,蝦米約我到一家酒吧。

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樂隊在色彩斑駁的燈光里演奏。蝦米的女朋友坐在他身旁,她還帶來一個穿著毛呢外套、留著披肩發(fā)的女同學。

“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兄弟孫家樹,我倆是高中同學,現(xiàn)在又是同事。我倆好得穿一條褲子。”蝦米說著將臉龐轉(zhuǎn)向那個穿著毛呢外套的女同學。“家樹,這位是安悅——她還沒男朋友呢!”

我們喝了兩瓶紅酒,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醉意。我望著舞臺上抱著吉他唱歌的歌手說:“我從前很喜歡抱著吉他唱歌!

“記得高二元旦晚會上,家樹抱著吉他唱了兩首歌,下面的女生傾倒一片,紛紛給他寫情書。我一直覺得家樹將來會成為一名歌手!蔽r米笑著說。

“這些事情我?guī)缀跬浟。”我臉色酡紅地說。

深夜的時候我們出了酒吧,蝦米和他女朋友乘坐一輛出租車走了,到賓館開房去了。

蝦米臨走時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今晚你做一次護花使者,送安悅回學校。”

他又在我耳邊小聲說:“天鵝肉飛到了你嘴里了,你不吃它,它就飛走了。”然后他摟著女朋友上了出租車。

我和安悅站在酒吧前,橘黃色的燈光灑在她白嫩秀麗的臉頰上。

“安悅,我送你回去吧!蔽彝f。

“我們寢室這個時候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卑矏偟难凵窭锾N藏著溫情。

“那就去我的住處睡吧。”我?guī)е硪庹f。

我們乘坐著出租車到了我的住處,我拿出飲料讓她喝。

她大大咧咧地說:“你這里比我們寢室舒適,我們四個人一個房間。晚上睡覺還有人打呼嚕、說夢話。今晚咱倆睡覺,你不打呼嚕、說夢話吧?”

“嗯,我不打呼嚕,好像也不說夢話!蔽疫攘艘豢陲嬃。

接下來我們很自然地擁抱在一起接吻,我順手脫掉她的毛呢外套,將她抱在床上。我迅速脫光她的衣服,撫摸著她潔白的裸體。

“你這是第一次嗎?”我問。

“不是,去年我和一個學長做過!彼⒅f。

“我這是第一次!蔽覊涸谒砩希麦w猛地插入她的身體。

我的身體里像是燃燒著一團熊熊烈火,她的身體像是一團柔軟的羽毛被我引燃。我們像是兩團火融合在一起,在床上滾來滾去。

那段時間她隔三差五來找我,在我的住處過夜。

我?guī)еス浣,給她買衣服與皮包。我們一起走路的時候總是互相牽著手。在別人眼里,我們一定是一對恩愛和美的情侶。

那是一個雨夜,我在床上抱著她的裸體,吻著她的臉頰。

“家樹,我感覺我們在一起不合適!彼卣f。

“安悅,怎么不合適了?”

“我想要的終身伴侶不是你這樣的類型,我要繼續(xù)去尋找!

“我對你不好嗎?”

“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你對我很好,你也是個好人——但是不是我想要的。也許,我想要的是一個橘子,你卻給我一筐香蕉。你不懂我。如果你懂我,我們并肩坐在一起,默默無語,你也懂得我想說什么,懂得我想要什么!

“那你為什么還一直和我在一起呢?你一直在遷就我嗎?”

“在這偌大的城市里,我們都是孤獨的。你只是想找個女人來發(fā)泄性欲,我只是想找個人來取暖!彼捻永镩W著淚花。

那夜之后,安悅便沒有再來找過我。我給她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她從不回復。

我漸漸地喜歡上了抽煙,也喜歡上了喝酒。

記得母親從小叮囑我說:“家樹,你千萬別學你爸爸,他抽煙、喝酒、賭博,一身的壞毛病,你長大后不要像他一樣!倍缃,除了賭博,我也沾染上了一堆壞毛病。我想母親知道后,一定會為我傷心的。

每天售樓部沒有客戶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大廳里開晚會。每個同事都會講一下本日的工作情況。這種會議十分繁雜冗長,甚至我們會講到所接待客戶的家庭背景與愛好。晚會結(jié)束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

我在餐飲店簡單吃些晚飯,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玩手機,昏昏沉沉就睡著了。第二天鬧鐘把我叫醒,我在早餐店匆匆吃過早點,又要去上班工作。工作時間大部分是在接待客戶與開會。

我每天重復這些工作。我像是一個新鮮飽滿的橙子,工作像是一臺榨汁機,將我壓榨出甜美的橙汁。我只剩下一具干癟而疲倦的軀殼。我的人生仿佛沿著僵硬呆板的軌跡向著渺茫的未來移動,不知不覺地前移了四年的時光。

那是四年后的冬天,我與蝦米都接到了王俊杰與李婭結(jié)婚的請柬。他們的婚禮在尉氏縣城的一家酒店舉行。

蝦米的座駕已經(jīng)換成了一輛雷克薩斯汽車。他說他近五年的目標是買一輛凱迪拉克汽車——他的錢不夠,就向他的父親借錢。

那天他開著車帶著我去參加婚禮,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

“咱們幾個人畢業(yè)最早的是我,結(jié)婚最早的卻是王俊杰。”他說。

“他和李婭也談了七八年了,也應(yīng)該結(jié)婚了!

“唉,畢業(yè)這么多年來,我工作只找了一份,女朋友卻換了好幾個。家樹,你倒是老實,好像只談了一個——安悅,對嗎?”

“嗯,我?guī)缀鯇⑺浟。?/p>

“當年李婭可是暗戀你。”

“哎,我當時真的不喜歡她。我總覺得戀愛像是在站牌旁等公交車,一輛輛公交車停在你面前,你卻不能上車,因為它們不是你等待的那班公交車。如果你隨意上車,它們就會帶著你到達一個錯誤的方向,讓你離目的地越來越遠。當你等待的那班公交車來的時候,兄弟,你就趕緊上吧,錯過這班,再等十年。”

“家樹,你說得真對。”

我們和幾個高中同學坐在酒宴上高談闊論。。

“咱們班下一個結(jié)婚的人是誰?”一個同學笑著問。

“我打賭,下一個是我!蔽r米說。

“你這樣說,我明天就結(jié)婚!蹦莻同學開玩笑說。

“我呀,兩個月前認識了一個女孩,屬于秀外慧中、內(nèi)外兼修類型的。就像家樹在來的路上說的那樣,我等待的那班公交車終于來了,我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我要抓住機會,趕緊結(jié)婚。”蝦米說。

“你結(jié)婚定在什么時間?”我問。

“結(jié)婚是兩個人的事情,回去后我跟她商量一下,到時候通知大家——家樹要當伴郎!

酒宴開場不久,王俊杰與李婭來到我們酒桌旁。

李婭穿著婚紗,她體型勻稱,紅紅的臉蛋,懷里抱著一把吉他。

“今天大家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真的很高興。現(xiàn)在酒桌上有魚、有肉、有煙、有酒,就是沒人唱歌兒——記得當年孫家樹會彈吉他,歌兒也唱得好。家樹,今天熱鬧一下,你就再唱一首吧!聽說你要來,我前幾天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一把吉他,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再聽你唱歌!彼凉M臉嫣然的笑容,將吉他遞給我。

我接過吉他,笑著說:“我好多年沒有彈過吉他,也好久沒唱過歌曲了。我就胡亂唱一首。”

我亂七八糟地彈著吉他,唱著:“在很久以前,你離開了我,去遠方飛翔……”我已經(jīng)忘掉了《外面的世界》的歌詞。

“真對不起,我現(xiàn)在真的忘記歌詞了,吉他也忘了怎么彈了!蔽夷樕下冻鰬M愧的神色說。

“家樹喝醉了,改天不喝酒的時候咱們?nèi)TV唱歌!蓖蹩〗苕移ばδ樀卣f。

李婭露出悵然的神情,說:“唉,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會把曾經(jīng)的一切都抹殺。大家能喝酒的就多喝,要吃飽玩好。”

酒宴散席之后,我與蝦米走進母校。那時學生們都在教室上課,校園里空空蕩蕩的。太陽西斜,橙紅色的陽光烘托著靜靜的校園。我們在操場上邊走邊說。

“家樹,你還記得嗎?那次晚上我們翻墻出去,被值班老師當場逮著了。”蝦米指著廁所旁的那段磚墻說。

“那天晚上我讓你逃走,你說‘兄弟,有難同當!’然后從墻上滑了下來。從那天起,我就一直覺得你是我一輩子的朋友。”我說。

“我沒那么好!蔽r米臉龐上掛著微笑。

我們走到寢室樓下,仰望著當年我們那間寢室的窗戶。

“喏,那就是咱們的寢室!蔽r米說。

“我真想對著那個窗戶大喊一聲‘蝦米,把我的英語課本扔下來!’然后你出現(xiàn)在窗前——你還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年,對著我微笑,把課本向我拋下去。”

“你試試!”

“蝦米,把我的英語課本扔下來!”我對著那個窗戶大喊一聲。

只見寢室管理員出現(xiàn)在門口,對我們說:“你們大喊什么,學生們正在上課,快些離開!”

“時間一去不復返!”蝦米笑著說。

一個月之后,蝦米果然結(jié)婚了。他的婚禮在一個豪華的大酒店舉行,他父親的眾多朋友與下屬紛紛來祝賀。

那天我是伴郎,在酒宴上喝了很多酒,回到住處便嘔吐不止。

第二十一章

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我回到了魯灣。那天彤云布滿天空,雪片飄飄灑灑落地在地上,一陣陣寒風在村巷里呼嘯。

晚飯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坐在燈光下吃飯。

“春運客流相對平緩,目前民工流、學生流、探親流較多;節(jié)后客流將高度疊加,以務(wù)工人員和學生返程為主……”電視里播放著新聞。

家樺一邊吃飯,一邊說著她工作的事情。她大學畢業(yè)后在武漢的一家金融機構(gòu)工作。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母親買了一條金項鏈。母親卻舍不得戴。她把它戴在母親脖子里,說:“媽媽,這一條金項鏈是中年人款式的,是特意給你買的。你還記得嗎?我小的時候說過將來要給你買一條金項鏈,F(xiàn)在嘛,我那時的一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你不要累壞身體,更不要經(jīng)常熬夜!蹦赣H端著飯碗說,她的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了幾道褶皺。

“嗯,我好幾個周末沒有休息了,領(lǐng)導總是讓我們加班!奔覙逭f。

父親只顧端著飯碗吃飯,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你今天很餓嗎?”家樺問。

“今兒個我去水坡鎮(zhèn)趕集賣鞋子,中午就吃了一個燒餅,回來時又冷又餓!备赣H邊說邊吃。

“爸爸,以后你別賣鞋子了,我不想看到你這么辛苦!奔覙逭f。

“我只是想找點兒事情做,閑著沒事情做很痛苦的!

“媽媽,以后你的裁縫店也關(guān)門吧。我和哥哥現(xiàn)在都掙錢了,能夠養(yǎng)活你們的!

“哎,我打算七十歲開始養(yǎng)老,還有十多年嘞。我這裁縫手藝,后繼無人,真發(fā)愁!從前沒出門的姑娘都要學幾招裁縫手藝,F(xiàn)在嘛,姑娘們都不愿意做針線活兒,我也收不來徒弟了!

“媽媽,現(xiàn)在服裝店的衣服多著呢,誰還自己做衣服穿!當初你不是想讓我哥哥跟著你學裁縫手藝嗎?”

“我不想學。 蔽艺f。

“當年家樹一聲不吭離開家到城里,我當時恨不得追到城里打斷他的腿,F(xiàn)在想來,家樹這樣做是正確的,呆在村子里沒有前途。瞧瞧劉亞軍,他今年在家喂豬賠了不少錢!备赣H說。

“看這形勢,再過二三十年,咱們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要搬進了城里,這村子就空了!蹦赣H說。

“電視新聞上不是說嘛,我國每天消失八十個自然村,一些村莊僅剩下一個人了。咱們村子估計著過些年也只剩下幾個人了!备赣H說。

“你們別擔心,過幾年你們到武漢跟我生活,我養(yǎng)活你們。”家樺說。

“我還是留在魯灣吧。我從小生活在這兒,也想死在這兒。我老得腿腳不能動彈了,你們就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备赣H說。

吃過晚飯后,母親與家樺坐在布沙發(fā)上看電視。父親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悠然地抽著煙。

我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對我說:“家樹,你坐在凳子上,咱父子倆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我看到他的頭上已經(jīng)長出一些灰白的頭發(fā),額頭上被時間雕刻出了一道道皺紋。他前排的牙齒被香煙熏得又黑又黃,手掌上長滿了老繭。

我在他對面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感到有些尷尬。

任憑歲月流轉(zhuǎn),我們之間的隔閡似乎難以消除。

他滿臉微笑,從煙盒里掏出一根香煙,伸出手要將那根煙遞給我。他說:“家樹,你長大了,抽一根煙吧!”

“孫福來,你自己一身壞毛病,還想帶壞孩子。家樹是好孩子,不抽煙,不喝酒!蹦赣H快步走到他身旁,將他手里的那根煙奪走。

“媽,我現(xiàn)在抽煙,也喝酒!蔽姨孤实卣f。

“家樹,你可不能學壞。 蹦赣H露出惘然的神情。

“孩子他媽,家樹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再說了,抽煙、喝酒也不是壞毛病。在社會上各種應(yīng)酬,能不抽煙、喝酒嗎?”父親說。

“唉,家樹在我面前永遠是個孩子。我不想讓他沾染上惡習!

我苦笑不得,為了不讓她失望,說:“媽,我偶然會抽煙、喝酒!

“那就好,不要像你爸爸一樣,成為大煙鬼、大酒鬼!

“咳,孩子他媽,你這是在損我!”父親冷笑一聲說。

“爸爸,媽媽,你倆都老夫老妻了,別吵嘴了。”家樺說。

“家樹,你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希望你下次回家,能夠帶回來一個女朋友。我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就想啊,我也該抱孫子嘍!备赣H說完,起身走出屋子。

屋子外面的雪花漫天飛舞,在黑夜里像是一只只白色蝴蝶。

“媽媽,不要讓爸爸再去酒廠睡了。天這么冷,會凍壞的!奔覙逭f。

“家樺,我和你爸爸真是水火不容,要是他在家里住,我倆會天天吵架的。”

“唉,我真想不通,你倆都老夫老妻了,還過分居生活。”家樺唉聲嘆氣地說。

“家樹,你爸爸剛才說得對——你要趕緊找個女朋友結(jié)婚!

“媽,我一個人習慣了,還不想結(jié)婚。”

“哥哥,我有兩個女同事不錯,都單身,年后我給你撮合一下!奔覙逭f。

“不用了!

“哥哥想做鉆石王老五啊!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了。賈魯河的兩岸被皚皚白雪覆蓋著,河面上結(jié)著一層薄冰。燦爛的晨光沐浴著村莊,幾朵白云在碧空上飄飄悠悠地浮動。村民們拿著鐵锨與掃帚清理著道路與屋頂上的積雪。

薛老六已經(jīng)頭發(fā)灰白。他穿著厚厚的棉襖,慢慢騰騰地騎著電動三輪車,電喇叭吆喝著:“賣豆腐,賣涼粉,賣豆芽菜嘞!”

我吃過早飯之后,就去隔壁趙奶奶家。

趙奶奶坐在木凳子上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輕聲哼唱著豫劇。紅漆桌上的那尊彌勒佛像罩著一層灰塵,臉上的笑容卻粲然可見。

秀娟呆呆地坐在小聰身旁,看著他趴在桌子上寫字。他已經(jīng)上了小學二年級,長得胖墩墩的,紫紅色的小臉蛋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家樹,我看你又吃胖了!壁w奶奶見我進門,笑著說。

“趙奶奶,小聰在寫作業(yè)啊,他真是好學生!

小聰扭頭看到我,撂下鉛筆向我跑了過來,喊著:“家樹哥哥,我想你啦!”

“我也想你啦!”我捧著他的小臉說,“我給你帶了一份小禮物。”

“是啥禮物?”

“你猜吧!”

“巧克力!

我笑著搖了搖頭。

“蛋糕!

我又搖了搖頭,然后從棉襖里掏出一個文具盒遞給他。

“我喜歡這個文具盒,它上面還畫著唐老鴨和米老鼠呢!

“我?guī)闳ヅ难┤!?/p>

“好呀!”

在白雪的映襯下,瓦藍的天空純凈透亮,一群灰褐色的麻雀在半空中盤旋。陽光沐浴著村莊,讓人感到一絲絲暖意。屋頂?shù)姆e雪慢慢融化,順著屋檐滴答滴答的落了下來。

“小聰,你爸爸堆的雪人真好。他還會做風箏,做彈弓!蔽夷弥F锨鏟著雪說。

“我不記得我爸爸——奶奶說他死的時候我才三歲。我在夢里夢見過他。他和我一起在麥田上放風箏,還給我買各種零食吃!

“哦,他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那該多好。 

“家樹哥哥,我長大了也想去城市里,帶上奶奶和媽媽。我們住著一個大房子,想去哪兒玩就坐飛機去!

“你的想法真好!

街角蹲著幾個村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寶財,馬莊村有個寡婦,五十歲出頭,托人給你說媒吧!币粋村民笑著說。

“咳,我已經(jīng)習慣做光棍兒了。”馬寶財咧著嘴說。

“你找個伴兒,有人給你燒火做飯,給你洗衣服,晚上還陪你睡覺!

“燒火做飯、洗衣服這些活兒我自個兒都能干。唉,我將近六十歲了,還是一個老處男,從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兒。”馬寶財遺憾地說。

我從他們旁邊經(jīng)過,按照村子里的規(guī)矩向他們打招呼、遞煙。

“家樹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我們能不老嗎!你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馬寶財接過我遞給他的一根香煙說。

“你們還不算老。我現(xiàn)在在鄭州工作,過完年就回城!蔽艺f。

“家樹,你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口吃了,想起你小的時候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真是好笑!币粋村民面帶微笑地說。

我走到劉亞軍家的時候,他正在豬圈里拿著鐵锨鏟雪。他相親很多次,女孩嫌棄他家境貧窘,都不愿意嫁給他。他就一直單身。

劉抗戰(zhàn)拄著金屬拐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劉亞軍看到我來了,縱身跳出豬圈。

“家樹,我也要去鄭州了!彼酥麓杀雍攘艘豢跓崴f。

“不養(yǎng)豬了嗎?”

“嗯,這豬天天都要吃飼料,還隔三差五生病。今年豬肉價格一直便宜。忙活了一年,養(yǎng)豬賠了不少錢。”

“年輕人要掙錢啊,沒錢的話娶不到老婆。”劉抗戰(zhàn)說。

“亞軍,你到鄭州干什么?”我問。

“到建筑工地當建筑工人。薛長順說工地上缺人手,過一段時間我跟他一起去。我去屋子里拿兵乓球,咱倆去小學校園打兵乓球吧!彼髀冻鰺o奈的神色,說著向臥室里走去。

我跟著他走進臥室,只見墻壁上的那張悉尼歌劇院的圖片已經(jīng)撕掉,換成了一張性感女星搔首弄姿的圖片。

我望著他,想到一個夢想著當建筑師的孩子即將淪落成建筑工人,我頓時感到一陣心酸。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和劉亞軍從小學校園打乒乓球回來,正巧碰到薛大攀,只見他的脖子里纏著一條灰色圍巾,肩上背著背包,手上拉著黑皮箱。他身旁還站著一個深眼窩、高顴骨的女人。那個女人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

“大攀叔叔,好多年沒見你了!”我迎了過去,大聲說。

他停下腳步,目光上下打量著我,好像認不出我來了。

“呃……家樹,你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彼樕下冻鲂θ菡f。

“大攀叔叔,這是你兒子嗎?”我望著那個男孩子說。

“嗯。家樹,你結(jié)婚了嗎?”他問道。

“沒有,早著呢。大攀叔叔,記得我小的時候,你說等我結(jié)婚的時候你要免費給我放映一場武俠電影!

“唉,我早不做電影放映員了,F(xiàn)在在城里的一家保安公司當保安,我好多年也沒去過電影院了!彼坏卣f。

我望著他,想到一個夢想著開一家大型電影院的電影放映員淪落成了一名保安,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從前我一直夢想著當一名歌手,現(xiàn)在我將從前喜愛唱的歌曲的歌詞幾乎都忘掉了,這是多么可悲、可笑的事情!然而,我們還是要感謝夢想。擁有過夢想,夢想溫暖過我們,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此刻想來,我們應(yīng)該堅持自己的夢想,而不應(yīng)該放棄或逃避。當觸摸不到夢想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踮起腳尖或者跳起來,這樣才能與它擁抱;當夢想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奔跑著去追求它,這樣才能與它同行。

春節(jié)匆匆過后,很多村民又離開了村莊,涌向各個城市。村莊像是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安靜而又落寞地躺在大地上。

母親與父親在村子里仍然按照他們的生活方式平平靜靜地生活著。

我又回到了鄭州,繼續(xù)沿著生活的軌跡向著渺茫的未來前行。

我常常爬到住宅樓的樓頂,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遠眺著樓群里閃動的萬家燈火。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覺得城市很大,包羅萬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很遠,仿佛隔著一堵堵高墻,隔著一盞盞紅綠燈,又隔著一片片綠化帶。在這種生存空間里我們感到孤獨,感到勞累;村莊很小,藏不住秘密,容納不了邪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近,仿佛僅隔著一條窄窄的小溪或者隔著一畦綠油油的菜地。

在我眼前好像總有一個孩子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日夜奔跑。我看不清他的臉龐,也許這個孩子就是我,也許不是。我好像永遠不能靠近他,也永遠不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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